元铮终于绷不住了,趁着回京面陈北面军事的机会,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到了京城,先在驿馆,单良过来看他,对着他摇头叹气,走了,然后是荣校尉,他都以为荣校尉要骂了,结果荣校尉也是摇头叹气,走了。旧时同袍出小秋等来探望,也是摇头叹气,走了。
元铮面圣之后,几乎片刻不敢耽搁就冲回定襄府求见,章熙问了他些什么,他都差点忘记了。府里重新修葺过了,大格局没变,却陌生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总觉得柔软里透着杀机。
元铮在雪地里跪了良久,才被搀回了房里。阿姜带着御医过来,他才重新笑了起来,看得阿姜心头火起,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头发。元铮一抬手,将发带扯下,一头乌发散了下来,他慢慢地揉着头皮。心道:应该不算太过火。
“噗呲噗呲~”门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元铮抬眼看去,只见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儿,门帘下钻出一张脸来。
元铮趿了鞋走了过去:“余郎君?”
余盛“嘿嘿”一笑,钻了进来:“小……元,你好呀~”
元铮一挑眉,这家伙胆可是大了不少,他又打量了一下余盛,这家伙与上一次见面大有不同。余盛给元铮的印象总是傻乎乎里带着幼稚的小猥琐,真猥琐也谈不上,余盛倒也不欺男霸女,言谈举止却总与他的出身不太搭,有点违和,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一样滑稽。
眼下倒是顺眼多了,余盛长高了,也黑瘦了,脸上那股子傻逼得让人想打扁的气质没了,憨憨的,有些亲切。显得一身的锦绣绫罗倒不太搭了。
余盛举止也比之前从容多了,他闪进来就说:“我来看看你呀。”
“陛下考核天下县令,小郎君这是过关了?”
余盛用力点头:“嗯!还让我接着干呢!你呢?怎么样了啊?”余盛就很挂心自己小姨妈的终身大事,小姨妈给他安排的事儿那么的周到用心,一直也很照顾他,还没把他给烧了祭天,他非常的感念。虽然不敢干涉小姨妈的事儿给她安排了,也想早点把小姨父给抓了来当苦力来着。
元铮道:“尚可。”
余盛凑了进去,自然地斟了两杯茶,试了试温度,递给元铮一杯,自己一气牛饮,拿手背一抹嘴:“阿姨说什么没有啊?”
“这是军机大事,恕难奉告。”
“哦,”余盛摸了个座儿坐下了,“那就不说吧。你要努力呀!”
元铮才对余盛升起来的一点好感又散了,问道:“小郎君不努力吗?”
“我已经有点儿数啦!”余盛骄傲地挺胸,“阿姨给我的十双鞋,我都穿坏了!乡民生计我也都知道了!”
“鞋?”
“嗯!”余盛毫无芥蒂地说,“阿姨是嫌我不知人间疾苦吧,让我走坏十双鞋再说治理辖下!真的有用哎!”他噼哩啪啦地说着,元铮用心地听着,忽然心头一动,看着这个变得黑丑了一点的小孩,不由想:正是这份赤诚!
余盛哪里知道这些?他如今也不想什么“阿静姐姐”了,只把元铮当做一个少年时的旧识,说一些自己志向,要耕者有其田,要让辖下的人都能活下来之类。
说到兴起,还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比比划划,比划一阵又不好意思,对元铮道:“那个,我……哈哈,这叫失态了,对吧?”
元铮待要说话,眉头微皱,余盛还以为哪里得罪了未来的小姨父,却见元铮整理好了衣襟,把头发一拢,在身后一束,伸手抹一把脸,变成了一个很正经的模样。余盛张大了嘴,马上意识到——有人要来!
他跳到了小姨父的身侧,紧张地看着……他小姨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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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命御医去看元铮,自己又看了一点公文,正准备睡下又想起余盛。这个破外甥长进了不少,过一时还要回去县里,她忍不住想多嘱咐几句。命人去找,说余盛不在房里。
别人家不在京里得住个会馆或者另找地方,这余盛返京之后,直接回家住了,一副吃了大苦头的样子让乔灵蕙十分心疼,犹豫着要不要让妹妹把儿子给调回来。等面圣之后余盛先因为自己的身份被公孙佳在章熙面前挂了号,章熙见他样子像是干了实事的,一问之下能力也还合格,特意表扬了几句还记了他的名字。
乔灵蕙就不心疼了,带着儿子走了几天亲戚之后,就把儿子又塞给妹妹了,让公孙佳只管使唤,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余泽父子也不反对,简在帝心的年轻官员,还是从地方实干上来的!多少勋贵家的孩子都求不来的开头!
就这么办了!
姐姐这么信任,公孙佳也就不客气了,想到了就要把人薅过来。一薅,薅了个空,这小子去看元铮了!
公孙佳不由得怀疑——他别是在想着“阿静姐姐”吧?
披了件袍子,干脆自己过去了。
到了一看,元铮居然有了一点阿静姐姐的样子,软甲早卸了,头发拢在身后。余盛倒还是那么个样子,憨得要命,对他,公孙佳也生不起气来,问道:“你跑这儿来干嘛?”
余盛道:“我来看看小元嘛~”难得的机会可以这么叫小姨父的,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啦!余盛心里有点隐秘的快感。
公孙佳又看向元铮,这是分别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元铮好像更高了一点,整个人也收拾过了,挺拔、整洁,微低下头显得很柔顺。
呸!都是表象!柔顺人才干不出擅开边衅的事呢!公孙佳问道:“有血腥味儿,伤着了?”余盛大惊,抽了抽鼻子:“吸吸,没有啊!小……元?”
让余盛跌破眼镜的是,元铮居然裹紧了衣服,往后退了两步。公孙佳道:“有伤就治!我瞧瞧。”元铮手下更利索了,从衣架上抽了件外袍,在空中一扬划出一片淡青云,刷,套上了,双手连翻,腰带也打好了结。
公孙佳瞪大了眼:“你穿衣服干嘛?没有伤吗?”
“有一点,不碍事。”
公孙佳就更好奇了:“遮遮掩掩的,干什么?你脱衣服不是很快的吗?”
余盛响亮地抽了一口气,公孙佳冷淡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你怎么还在这里?”
“马上就滚!”余盛自觉得要命,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满脑子都是“脱衣服很快”,这个念头烧得他像个蒸气火车头,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里。
元铮慢慢地脱开腰带,一点一点扯开衣襟,锁骨、胸膛、腰线,一点点露了出来。公孙佳慢慢绕着他转了两圈,伸手点了点他胸口渗出血色的绷带,口气不太好:“怎么不说?”
“像装可怜。”
公孙佳抬手戳在他的脑门上:“想什么呢?”
“不是故意伤的。出塞是故意的,”元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公孙佳,模样儿诚恳极了,“我想做些事出来,是莽撞了。我想过了,无后援不假,可是我消息还算灵,知道他们也没后援,打得赢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公孙佳收回手,望向他的眸子,这双眼睛清澈透底……哼!心眼儿不少!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生气。”元铮说。
公孙佳委实不知要怎么处置他!在她的心里,这是要养来当……算了,都是老皇历了,她确实是想将他好好栽培。毁伤是舍不得的。
心里烦躁,公孙佳扭头就走!
“我都脱了三回了!”元铮忽然说。
公孙佳猛然转身,皱眉看着她。元铮带点委屈地说:“这一回是你让我脱的。”
公孙佳下唇哆嗦了好几下,踩着重重的步子跺到他的面前,将他左右衣襟一拉:“哼!”气哼哼地走了。
阿姜已经看傻了,指着元铮的手抖了半天:“你你你你……”
元铮认真地说:“还活着。”
“哼!”阿姜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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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一夜没睡,第二天脑袋一抽一抽的疼,脾气十分之差。朝上议事,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仿佛回到了不爱说话的童年时代。
直到散朝,章熙留她来说副都的规划,公孙佳才稍稍收敛,说:“天下太平,副都就不必一蹴而就,营建可分为三期,城墙也不必一次就修那么高……”
章熙听她说完了,含笑问道:“怎么生气了呢?有什么不好应付的事吗?”
公孙佳深吸了一口气:“左不过是那几个小混蛋罢了。”
“元铮与余盛,都很好嘛!唔,余盛憨直可爱了一点,肯用心任事,是很难得的。元铮么……”
“就是他!伤了,不说,气我呢!”
章熙道:“是么?不要苛责他了,我要有这样的儿子,高兴都来不及!”
公孙佳微愕:“陛下?怎么了?”
章熙摇摇头,他在为立太子的事儿犯愁,本该问问重臣的意见,但是他自己尚且没有一个定论。他现在还是比较看好章昭的,章昭之前有些急躁,现在也好了一些,可是章昭不大能让兄弟们服气。章昭不笨,打小就比章昺聪明,可惜……从小就是照着庶出贤王养的,总差那么一口气。有人给他指路、定个目标,他能办好,让他自己拿主意就易失误。这样是不容易让兄弟们顺服的。
章熙就有些羡慕元铮在关键的时候能有正确的判断,以及成功将领身上所具有的令人听命的气质。
皇子的事儿,公孙佳现在也不想插手,章熙不说她也就不问,慢慢地退了出来。
她盘算了一下今天手上的事,觉得旷一天工也没问题,又不想回家,才想去外婆家当个宝宝,冷不丁被斜蹿出来的一个人惊了一下——章旭。
章旭脸上焦急,身后跟着个比他还急的宦官,险些撞到人,他还有点气,一看是公孙佳,语气很急地叫了一声:“丞相!”
公孙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下子就不睏了:“什么?”
“王妃找到了阿宣。”
“啊?哦,吴孺人。”吴孺人小名叫阿宣,这个公孙佳倒是知道。不过……
“就是她,我需去救她!”
公孙佳倒是有些奇怪,纪炳辉交给纪英的人手,她都给清了,这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章旭根本考虑不了这么多:“阿宣不能出事的!丞相,告辞!”
第227章 顺口
这事儿得压下去!这是公孙佳的第一反应, 哪怕脑子嗡嗡的,她的思路还是很清晰。
“且慢!”公孙佳说,“殿下要怎么做?”
章旭已经很急了, 被公孙佳叫住了又不得不应付一下,说:“总不能叫王妃将她拿了去!”
“很好,唐王夫妇抢人,御史有事儿干了!”公孙佳不无讽刺地说。她实不想参与这些个后院里的破事!收留吴孺人一段时间, 给了她一笔钱, 两人之间的情份也就结得差不多了。吴选给了她一份名单,她也给吴选一个合适的前程。
弟弟的官有了, 自己的钱有了,纪英能拿得出手的帮手都掐死了,都这样了, 吴孺人要还挣不出头来,那就爱咋咋地吧!她是朝廷的丞相, 又不是吴孺人的忠心老妈子!
烦死了。
然而这事儿跟她自己也沾一点边,她没有能够及早发现章旭与吴孺人的私情, 还收留了吴孺人一段时间, 这事儿她不能完全撂挑子不管, 万一闹出去把章熙气出个好歹来, 她也得跟着吃瓜落。
公孙佳道:“怎么做都没想好, 你急什么?”
章旭长久以来养成了一种比较依赖有主意的人的习惯, 经章熙出手改造之后, 自家的自信是有一些,却难拗过这习惯。以往他是听章昺母子的,现在这母子二人的光环没了,他不听这俩的了, 转而听亲爹章熙以及朝廷能员干吏们了。
公孙佳在他心里,恰是个信得听的人。公孙佳一开口,章旭竟冷静了几分,他脾气很好地说:“我总不能无动于衷。丞相有何良策,还请赐教。看在您与阿宣是旧识的份上。”
“第一,不能宣扬出去!谁知道了都是一场风波!无论如何,你要安抚住王妃。第二,给孺人安排个安静去处,别总往她那里去,惹眼!第三,最要紧的,绝不可惹陛下动怒!!!”
章旭道:“好!”
“想好怎么跟王妃讲么?”
“我是为大哥善后。”章旭十分心虚,偷偷看了公孙佳好几眼。
公孙佳认为这个借口不错,反正大家都知道章昺是个废物,公孙佳自己都给他收拾过无数的烂摊子,从给他钱到帮他处理人,甚至包括一些政务。冷不防看到章旭身边的小宦官虽然是低着头,那颗脑袋还是左右轻晃。
“有话就说,摇什么头?”
小宦官哆嗦了一下,怯怯地抬起头:“只怕到时候我们殿下眼珠子粘在吴娘子身上,王妃又不是瞎子,她一准看得出来。”
章旭惊讶地道:“是、是吗?”他是觉得总看阿宣看不够,那不是因为平日见面机会少么?有机会见可不要多看两眼?也不代表别的呀!
公孙佳道:“那你不要自己去了,派个人去对王妃讲就好了。”
“这……”
“搞清楚王妃是怎么知道孺人的,府里的事,得殿下自己上心。殿下,时间紧,去吧,”公孙佳耐心地说,“说到底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外人一插手就变了味儿。臣还有事,殿下慢走。”
有这一出,公孙佳的心情更糟糕了。回到了政事堂,朱勋又告病,说是像是染了风寒,家休养去了。公孙佳深吸一口气,与霍云蔚一道处置下面送上来的公文。她兼着户部的尚书,时已十月,各地秋收完成,看上报的情况还是不错的,只要朝廷不瞎折腾,战事一停,征发的人丁一放回去,赋税再减一减,收成肉眼可见的就增加了。这方面的文书看得她心情好了一点,默算了一下从中能抽多少营建副都,又能抽调多少修路、修运河。
漕运的效率比陆运要高很多,但是对运河的要求就比较高。公孙佳走到地图前看了一看,旧运河在先帝的时候已经疏通了一些常用的河段,尚有数段需要疏浚。样样都是要钱要人的,若是公孙昂不死,武力镇四方,先帝最后十年朝廷就能着手营建副都、疏通运河、重整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