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
章熙现在手上的家底,竟不能比十年前先帝手上的更多一点。公孙佳又翻一翻户部今年的入账。京畿附近要上缴的秋粮已催征入库,附近的粮食也陆续往京城运,路途最偏远的地方甚至要到十一月底乃至十二月才能运到。国家对不同地方征税的方式、标准也不同,不能一一细述。
公孙佳对霍云蔚道:“我也要请两天假,去看一看仓储。”
霍云蔚道:“是该看看,不过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两天再看?他们粮食还没有全部入库呢。”
公孙佳道:“我就是要看着他们入库,再问问脚夫。要耗个几天。等到全部入库了,我再去一趟看看。请假的本子我一会儿补上,陛下批了我就走。我想也不会不准的。”
霍云蔚道:“也好。这里有我,你只管去。”
公孙佳道:“那我回去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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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巡视粮仓是肯定要去的,此时提出来却只是一个对霍云蔚讲的借口,她目的是为了早点出宫回家。章旭等人都在宫外,不出去盯着她不太放心。
一旦宫外有事,她在宫外可以第一时间拦住。虽然她觉得纪英不应该是个会把事情闹大的人,而章旭也没有蠢到会将事情宣扬出去。只为防万一罢了。
踏出政事堂,公孙佳道:“把吴瀹叫到府里来,就说,户部与鸿胪有笔账不清,让他过来给我解释!”
她前脚到府,吴选后脚就满头大汗地跑了来,怀里还揣着个账本。公孙佳命拿过他的账目,扫了一眼,说:“嗯,又有人揩油水了。账给我重拟!”她也不好摔东西,没有将本子扔别人脸上的习惯,侍女安静地将账本还给吴选,吴选抱着账本只觉重逾千钧。
吴选想解释,公孙佳道:“唐王妃找到你姐姐了,唐王在去调解,你去看看吧。”
吴选脑子转过筋来了,合着查账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揣好了账本,一揖到地:“是!”匆匆离去,也担心得紧。
公孙佳道:“阿宇,你悄悄跟过去,查查纪英是怎么找到吴孺人的。”
“是。”
公孙佳这才有功夫换了身居家的便服,阿姜从衣柜里又掏了一件靖安大长公主给公孙佳打包来的衣服。年纪渐长,她的审美竟然向着大长公主那里滑落:“都备下了,不穿可惜了。明年咱们再制新的?”
公孙佳不置可否,套了之后问道:“小元呢?伤怎么样了?”
“我可没看他的伤,不过今早起来,看他气色还好。叫过来您看看,呃,叫他自己禀报?”
公孙佳点完了头才有些恼。
一时元铮到了,衣服一层层穿得整整齐齐,腰带也扎得板正,结打得很繁琐,领口紧到了咽喉。
公孙佳一夜没睡,他倒像是休息得很好,公孙佳不忿极了,小声嘀咕:“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阿姜没听清,侧过头来凑近了:“什么?”元铮的眼睛弯了弯。
公孙佳清清嗓子,道:“你,伤口怎么了?”
元铮道:“小伤,赶路急才不小心迸了点,上了药就没事了。不在乎这点路……”
“哦,”公孙佳说,“不在乎呀,那明天跟我出城啊?敢不敢呢?”说完咬住了唇,觉得自己的口气阴阳怪气的。一定是因为昨夜没有睡,今天事情又多,还添了章旭那桩破事才让她心情变得不好的。
公孙佳索性不再看他,以免在失控的时候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她把眼睛一闭,气咻咻地:“明天捎上普贤奴一起!”
恨恨地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元铮轻巧地走到卧室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杂记,放缓脚步走到床前,轻声读了起来。公孙佳睁开了眼,气渐渐地顺了。不大会儿,倦意上来,她打了个哈欠。
元铮的声音低了下去,慢慢合上书,单宇回来了,脸上带着点无卿的表情。
公孙佳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
单宇知道她的脾气,不管元铮的催促,上前轻声禀道:“唐王可真……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唐王对吴孺人是放到心尖儿上了。王妃虽然姓纪,确实不曾对不起唐王。她还以为那是个什么让让唐王惦记的隐士哩!她就派人去探看,能不能为唐王照顾……”
纪英比纪莹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她是元配,唐王是成婚之后开的府,打一开始她就是女主人,不像章昺,在宫里的时候前有废妃吕氏,宫外别府是吴孺人一个妾在主事。从头到尾,纪英在府里都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哪怕纪家被清算,都没有动摇她的地位。
人都是比出来的,纪英感念丈夫不像章昺那么薄情,章昺那是遇事就想离婚的,章旭从头到尾都没提这个,还默许了她给自己的娘家人准备流放路上的行李。冲这个,纪英也要多为他操心。
纪英看出来了,章昺这太子位是悬了,虽然储位未定,但是章昭更有希望的样子。而章旭则是前途未卜。纪英也不敢想自己的丈夫可以做太子,但是,为丈夫打点好各路关系,再帮丈夫壮大一点力量,她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这一操心就操心坏了,让她发现了吴孺人。
这可怎么行?!
纪英大惊!悄悄的亲自去见吴孺人。她是同情吴孺人遭遇的,但是敏锐的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如果只是同情,把吴孺人送给吴选供养就好了嘛!如果娘家兄弟不做人,给吴孺人送个庙里不是更好?这倒像是养了个外室!
见了吴孺人,吴孺人还要隐瞒,说是章旭看她可怜才收留的,她不去兄弟家,是怕章昺迁怒兄弟。纪英几乎就要信了,章旭没忍住亲自来了。纪英一眼就看出来了,丈夫的心在这个人身上。
“最后怎么处置的?”公孙佳问。心里把章旭骂了个狗血淋头。
“悄悄的,带回府了,说是做王妃的女伴。”
公孙佳了却一件心事,气顺了一些:“别人家事,咱们不再管了。”
“是。”
公孙佳却又睡不着了,怎么看元铮怎么不顺眼,说:“出去。”元铮不动声色地把书放回原处,脚步轻盈地出去了。
单宇看得惊奇,也悄悄溜了出去,元铮至今在府里仍有住处,单宇也不客气,意思意思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就大喇喇地闯了过去:“你怎么惹着君侯啦?”
元铮神色不变:“没有。”
“胡说!君侯一向从容和气,她现在看你有点烦,你干什么了?是昨天没跪够数吗?”
元铮小退了一步,瞪了她一眼:“你不懂。”
“哦豁,那就是又没讨得君侯喜欢?嘻嘻!”单宇幸灾乐祸,“活该,叫你天天说,烦着君侯了吧?”
他两个从小吵架也吵出了一点虚假的手足之情、同门之谊来。元铮在单宇面前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你懂什么?我做得也不少了,可我能做的,别人也能做!不直白说出来,怎么能让她知道?再不说,我就该给她做儿子去啦!”
单宇想了一下,说:“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了,君侯见个人打她的主意就警惕。你这……还真是愁人呢。”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决定帮元铮:“我,能帮你说几句好话。要是君侯不喜欢听,我绝不会再说第二次的!”
元铮道:“能说什么?酸文假醋的没意思!小娘子们喜欢听的什么呢?算了,问你,你肯定也不知道。”
单宇被激怒了:“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呢!君侯,你得说服她相信你呀!说说你爱慕她什么呢?什么时候起的呢?”
元铮道:“哪有什么理由?”
单宇眨眨眼,她实是不懂这情情爱爱,一甩手:“不信我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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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铮也没能等到公孙佳接下来的征召,公孙佳第二天带上余盛、彭犀等人走了,单宇也得到一个名额,只有他,公孙佳竟是让阿姜传话让他“好好养伤”。
等到第五日傍晚,公孙佳才从城外回来,显是把京城附近的粮仓都转了一圈。元铮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已经重结了硬痂,他举步迎了上去。
公孙佳看了他一眼,阿姜路过他,又看了一眼,单宇路过了,还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带了点威胁的意思了。单良路过,拍拍他肩膀,荣校尉路过,摇头。彭犀路过……哦,这个很正常。元铮于是看向余盛,余盛也回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哦,这货还是当年那个傻孩子!
元铮跟进了书房也没被赶出来,之后便发现自己代笔的活计被彭犀给抢了!公孙佳让彭犀起草一份奏本,讲仓储,以及对副都规划的调整。也是这几天视察粮仓给的灵感。打算将副都附近的粮仓也加以修葺扩建,并且疏通水道,方便粮草的周转。
副都离京城约摸七百余里不到八百里的样子,从副都出发镇慑北疆可以减将近一半的路程。原本也就是想把副都打造成这么一个经营北方的枢纽,在实地考察了京师附近的粮仓之后,公孙佳觉得副都的积蓄可以更丰厚一些。副都与京城的储粮比例也可以做一定的调整,加大一点副都的仓储,使之有京城储备的七成。同时,开始考察匠作,甄选营建副都匠作监的人选。
副业丢了一个,元铮有些懊丧。
公孙佳突然对他说:“副都的基址定下来了,你做一篇文章,论述那里的攻守之势物资调度等,后天交给我。”
“噗——”单良一口茶喷了出来,又面无表情地抹着前襟的水渍。
公孙佳道:“散了。”
元铮领了个作业,只好先回房去,打算问问单良这又是为什么?
“走得倒利索!”书房空了,公孙佳冷哼了一声。
阿姜笑吟吟地:“一天把‘小元’念叨了七次,人在跟前了都不叫一声名字,净你啊你的。”
公孙佳道:“我那是顺口使唤人!活见鬼了!”真是活见鬼,元铮又不是头一回脱衣服,也不是头一回胡说八道,怎么这一回这么讨厌?
“烦死了!”她说,“今天早睡,明天要面圣呢。”
第228章 枢密
公孙佳这两天过得都不大好, 晚上常睡不安稳,亏得出了京之后她不用上朝, 早上尽管睡,才不至把自己熬死。给元铮布置了一份作业,这一晚她才歇得舒坦了。
第二天又得早起上朝。正赶上了大朝会,元铮一路护卫着她进了宫里,这回他却是名正言顺可以上朝了,站在队伍里都觉得新鲜。四周的人也觉得他新鲜!
站在他周围的,大部分年纪比他大,与他年纪相当的多是父荫祖荫,文臣武将虽有个选择, 不合标准的大有人在, 身高也就非常的参差。元铮在一群人里, 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不远不近的,章熙一眼就看到了,元铮回来述职与梁平一起得到了接见。
“年轻真好。”章熙嘀咕了一句。
今天朝上的麻烦事并不多, 纪炳辉一倒, 好大一块饼, 各家分饼正忙。章熙又才将全国大半的县令轮流考了一遍,自是气象一新。更让章熙心情愉悦的是, 他的大女婿终于也回来了!亲民官与日常练兵的将校都收拾妥了,上层这些歪瓜劣枣的……
章熙举目四望, 心道:也该整顿朝纲了。
公孙佳有点疑惑,章熙的心情似乎变好了。章熙自登基开始,虽然不用担心有人要纂他的位,日子却也过得紧巴巴的,事情一件一件的, 如今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她顺着章熙的目光扫了过去,哦,表哥!
她也挺开心钟源回来的,钟源这一趟差使办得不错,不但跟朱勋又学了些东西,后期独当一面也办得挺好。公孙佳琢磨着,她表哥这样,章熙不得有点赏赐么?
哪知到了最后,章熙也没说什么。到了与重臣开小会,倒是把钟源带上了,依旧是议事。入冬了,要防雪灾,每到冬天总有些地方雪太大,冻死牲口冻死人也是有的,再有就是民房的房顶也经常有被雪压塌的。哪个府报上来的都得有个几十间房被压坏。
公孙佳道:“户部已准备好了赈济的钱粮。”又汇报了自己视察秋粮入库的情况。
钟源再细说一下他这后半程,情况没有预料的那么糟糕,章熙也沉得住气,微一点头:“好。”
其余是霍云蔚关于官员的调整之类,他卯足了劲儿,进了不少贤良之士,其中一位还是从上次修实录的贡士里被他拣到的,姓林名豫,三十岁,模样不丑不俊,年纪不大不小,身家不丰不薄。十分巧地与霍云蔚撞一块儿了,霍云蔚发现他谈吐不凡,就从公孙佳这里把人给要走。
公孙佳不与霍云蔚计较这些,她一门心思的想着“功业”。功业这玩艺儿,要是跟章昭似的想着干些快速见效、夺人眼球的东西,那就落入了下乘。公孙佳的心思一在实录,二在副都。
散了朝,她就去崇文馆看实录修撰的情况。这些人都是经她筛选的,材料也丰富充足,王太傅闲来无事,虽是个顾问却天天泡在崇文馆里,别人写一页他看一页,十分惹人烦。看到公孙佳来,王太傅与她寒暄,无论是京派子弟还是贡士、自荐之人,都松了一口气,互相使着眼色。
王太傅寒暄两句之后便说:“这样写不好,没将先帝过人之处写出来嘛!”
赵俭恰在其中,本不敢与王太傅争辩,但是公孙佳来了,他胆气也足了:“如何不好了?先帝功业,我们可一点也不敢马虎。”
“要严谨、宏大!”
“写了啊!”
公孙佳将草稿讨了来:“我看看,你们接着写。”
揣了草稿回到政事堂,一页一页认真看了,总觉得缺了些味道。这份东西并不能让她满意,写得先帝固然英明神武,却少了些……看着她们打牌时的亲切。公孙佳提笔写了张条子夹进去,命人将稿子还回崇文馆。
赵俭仗着年轻,抢着托回了稿子,将上面那边条子取了下来,打开一看只有五个字:可敬可爱。
总编撰提要求了,那就改吧,一群人又急匆匆地埋头苦思如何改稿。冬至都过了,年前要赶出一部分的草稿呈到御前。赵俭这些官宦子弟很精通此道,正旦之前一定要送点出彩的东西给皇帝看,这样才能保证新年的福利。
然而怎么改都觉得缺点味道,赵俭就被指派为“你去向丞相打听打听,她想要什么样的”。倒不是他们谦虚,而是这份草稿要让章熙喜欢,他们顶好听一听公孙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