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乌木扇摇曳生风,蔷薇花簌簌而落,孙氏捻着粉白的花,“你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算是告到衙门,只是徒劳”
侧过泠眸,杨婆子睥睨到孙氏眼底压抑着嗜血的疯狂,她滚了滚喉头,“有,奴婢从派人从那小子房里的火盆灰烬里找到半截纸张,上面公子什么时候去书斋那边,身边大概有几人,还有几个字,奴婢眼皮子浅,看不清楚,实在无法辨认…这才请夫人辨别一二”
她双手哆嗦着将里头怀里的东西摸出来,捧到孙氏跟前,垂着头听主子安排。
孙氏捻起信笺,屏住了呼吸,缓缓展开,【三月一,墨方书斋,钓鱼廊,油置于地窖,钰必除之】第一眼,“油”“墨方”“钰除之”那几个字顿时几个字顷刻映入眼帘,浮肿的眼皮狠狠一颤,她眼前一黑,踉跄倒地。
“夫人!”
“夫人“
“大夫,快叫大夫啊”
屋里的丫鬟们齐齐奔出来,你看我,我看你乱作一团,红蝉连忙小跑出去。
“一群懒货,还不搭把手将夫人扶进去”
杨氏抱着主子掐着人中,眼看着红蝉出去后,剩下的丫鬟吓得畏畏缩缩,没有搭把手的意思,顿时气得骂骂咧咧。
承恩院里,顾怀之刚睡下,门外就传来消息:主母晕了。顾大夫又急急忙忙往那边赶去。
顾焯坐在床头,头晕眼花,迷糊着,隐隐听见说话声下意识地凝眉问道:“外头怎么回事儿?”
“大夫呢?”
顾钱忙贴耳对老爷解释道:“老爷,蔷薇院那边说是夫人晕过去,请大夫过去看看”
乍一听见“生病”这两个字,顾焯眼皮跳得厉害,他扫了一眼平安喜乐,待出了外间,小声嘀咕道:“怀哥儿这边,你们当差时仔细些,我去蔷薇院看看”
“是老爷”
平安喜乐连口答应着,顾焯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眼里很是不舍“兰儿走后,我老了”
“再也经不起刺激,家里就这些个人了,剩下的日子就好好过吧”
好好的一家人硬是爹不爹,娘不娘,儿子也离心,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
“如何?夫人可有什么事情?”
顾大夫这几日折腾得够呛,一听“病”这个词就头皮一紧,华发生白,“夫人就是脉象虚浮,这几日想必没好好吃饭、睡觉”
“睡一睡,再吃点东西,细细调养着很快就会好起来”
顾焯心口大石轻轻落下,这才转头回屋里。
“说!你们是怎么照顾夫人的?”
他手一拂,劈里啪啦,茶盏碎满地,热茶直接呼杨氏一脸,气氛瞬间僵直,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个个鹧鸪般低头。
目光扫视一圈,他直接对着对狼狈的杨婆子斥责道:“杨婆子,你来说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椅子吱吱叫,在场的人跪在地上屏住了呼吸。
杨嬷嬷跪在地上僵直身板,叫屈“老爷,夫人也是太想念钰公子,这…这才思子成疾”
茶渍随着杨氏上下颤动着,汗水夹杂着茶水从脸上淌过,滴答滴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儿。
杨婆子脂粉糊了一脸,人不人鬼不鬼,使得顾焯愈发憎恶,他雷霆震喝道:“杨婆子,你随着夫人进府二十多年,日日陪在身边,主子这般糟践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劝解吗?”
“嗯!作为府中老人,连协助夫人管好府中大小事的眼力都没有,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来人将这粗鄙之奴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好让府中那些个偷奸耍滑者知道好赖”
“是老爷”
这一下,杨氏彻底清醒了,手脚并用扑打着,叫嚷着“老爷,您不能啊”
“夫人!”“夫人,呜呜呜”
顾焯眼风扫过去,家丁忙捂住婆子的嘴,像死狗一样,将人拖走。
待夫人的贴身嬷嬷被拖走后,丫鬟婆子愈发沉寂,低眉骇眼,跪得端端正正,规矩极了。
顾焯见杀鸡儆猴,总算有些成效,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要端什么,摸空后,捂着嘴清了清嗓门,“剩下的人各司其职,我不希望下次再来,院子里杂草扎堆,落叶满地”
赤果果地警告着他们。
“啪”
“啪”
“啪”
顾焯就坐在花廊下,亲自盯着家丁施行家法,杨婆子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嘴里发出闷哼声,不消片刻就有一股不可言语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施行家法的凳子上有渍黄色液体渐渐渗出来,丫鬟们在院子里来来去去,看个正着,嘴唇微张,别看脸,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情。
“好了”“将她扶进去,暂时不要让他见夫人,免得打扰了夫人休息”
顾老爷只扔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蔷薇院。
顾怀之再醒来时,入眼便是昏黄的灯光,他侧目而视,看向床边的男人,眸色微动。
“公…”“嘘”
平安那话头顿时就被顾怀之堵住了,示意他小声些,顾怀之将趴在床边昏睡的老爹小心扶到床上,盖上薄被,见人没有苏醒的迹象,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内间。
“呼”
平安在里头屏住了呼吸,小脸憋得红彤彤,好不容易出来,顷刻间就大口大口呼吸,“公子,您可算是醒了”
这几天平安那心啊七上八下,熬得满眼红血丝,这会儿抵不住地打哈切,就连一向精干的喜乐也胡子巴碴,狼狈极了。
顾怀之将他们的疲倦看在眼里,很是自责,眼里蕴着泪水,低低道:“这几日幸苦你们了”
“等明儿天气好,就放你们一天假”
自从两个书童跟了他,就没有过几天舒坦日子,趁着春光正好,让他们代自己也出去看看,这抚州山光湖色。
“真的吗?”
一说放假,平安就生龙活虎,头也不闷了,眼也不瞌睡了,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此刻亮晶晶地看着自家主子。
喜乐覰他了一眼,低声问道:“公子可是饿了?小的去厨房要点吃的”
他瞧着自家主子那毫无血色的脸,言语间很是担心。
顾怀之摸着肚子,扯了扯嘴角,虚弱道:“那就麻烦喜乐了”
那双眼睛在银鳞鳞的月光下异常明亮,莫名有点可怜。
平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扶着主子,絮絮叨叨着“公子若是饿了,给小的说一声就是”
书童扶着顾怀之挪动着,许是晌午吃了些米糊糊,少年脸上有了些许气色。
他躺在花廊下,仰视着头顶上的星空,晚风摇摇,将枝头的蔷薇吹得杳杳夭夭,鼻尖弥漫着浅浅的花香。
第64章
“公子,可要小的摘些花枝?”
平安以为主子是在看那枝头的蔷薇,他们家公子最爱侍弄花花草草,墨方书斋后院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如今长得很是喜人,那般痴迷的眼神只有见到花草才会流露出来。
闻言,少年薄唇微抿,略带怅然:“人的一生不就是不断失去?”
“不是吗?”
“我哭着来,哭着送走了阿娘,送走了弟弟妹妹,如今更是送走了兄长…缘何、、缘何活着就这么痛苦”
花开花谢,月阴月圆,江月年年,年年江月,就是不断更迭,不管失去吗?
平安从小颠沛流离,从小就渴望安稳的生活,他见过公子最狼狈的时候,也见过公子春风得意时,最是明白公子蚀骨的痛:一寸相思念一寸发白,人们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他们不知道,时间只是带走了容颜华发,却没有带走那种刻入骨子的思念,他望着婵娟,呢喃着“公子,您忘了?当初我们是哭着出来的,阿爹阿娘是笑着,看着我们长大”
“儿时,我见过蝗灾啃噬的地方只剩下荒土,阿爹阿娘为了养活我们,就刨观音土吃,就这样大哥哥撑死了”
“逃荒时,没钱治病的穷人家为了一包药,将半大姑娘抵押出去,大姐姐也没了”
“阿爹阿娘…看着我签下卖身契才咽气”
“我们有什么错呢,所求不过是一庇护之所,果腹矣!看着阿爹阿娘临死前,脸上露出的笑意,那就是最大的恩赐”
“我这辈子都算是无憾了”
“如今跟在公子身边,吃得好穿得暖,日日有遮阳之地,我想阿爹阿娘一定会开心”
我代替他们那一份生命好好活下去,带他们去看看这世界没有亏待我们,大苦大难之后必将迎来后福。
他侧目凝视着平安,实在难以想象小小的身体居然承受着这么多悲欢离合,红了眼眶。
余光瞥到门口的人影,目光流露出温情神色,桀然一笑“喜乐来了”
语气似水淡淡,喜乐对上那双温润的眸子,心下一动,喃喃道:“公子,我回来了”
“厨房那边备好些素菜,公子将就些,等过几日身子好些,小的从墨方书斋买些烤串和凉菜回来”
他将东西一一排开,候在一旁,静等吩咐。
“你们吃过了?”
喜乐:“小的已经吃过了”
平安:“咕噜咕噜”
破坏气氛的平安只得端着饭碗,顿在地上吃。
几日后,孙氏在屋子里窝了几日,好不容易等顾焯出门后,就准备去院子里溜达溜达。
人刚躺在树荫下,香樟树树叶飒飒,蝉鸣蛞噪。
霎时一阵风从眼前扫过,“夫人”
“夫人,您救救奴婢吧”
“老爷要杀了奴婢啊”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婆子扑到她跟前嚎哭着,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声音如雷如钟,异常刺耳。
孙氏刚坐稳,听着听着就觉得这嗓音很是熟悉,直到那人抬头时,她直觉:眼前之人怎会如此,依稀能看出杨嬷嬷的样子,她沉声问道:“嬷嬷?”
“嬷嬷,你这是怎么了?”
这话就像是打开了委屈的阀门,杨婆子哭着叫屈“老爷前儿个来咱们院子,说老奴没有用”
“没有照顾好夫人,没有管好下人,当着丫鬟小厮面将老奴打板子,还说…呜呜我不要活了,老天爷啊”
孙氏听了一耳朵,关键时候婆子却摇头晃脑,呜呜咽咽着,好似满腹委屈被人封住了嘴,就是不开口。
“红蝉,你来说!老爷前儿个来这里作甚”
孙氏拧着帕子,脸色阴沉的厉害,面红耳赤,甫一留意到从外头回来的贴身丫鬟叱喝道。
红蝉跪在地上,柔声细语道:“夫人,前几日您晕倒了,顾大夫看得脉,老爷听了一通,顿时大发雷霆,许是见院子里乱糟糟,这才让人家法伺候杨嬷嬷”
孙氏不信,就随手指着跪在后边的洒水丫鬟,问道:“你来说说!是不是如红蝉所说那般”
丫鬟吓得畏畏缩缩,颤音连连,音若蚊蝇,嗡嗡道:“夫人”
“夫人…红蝉姐姐所言是极”
杨婆子抱着主子的腿,掩面哭得凄凄惨惨,轻咬着嘴巴,欲言又止,最终还低头啜泣着。
孙氏素来疼惜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哪里见得了奶嬷嬷委屈巴巴,顿时就好言好语安慰道:“嬷嬷若是有千万个委屈,不妨说出来,我为你做主”
“你在我身边伺候三十多载,劳苦功高,尽心尽力,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说吧~我听着”
“纵使你有什么错,那也是我来管,断然轮不到老爷在这人指手画脚”
这番话全然透露出一个信息: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主子给你撑腰!
杨婆子这才理了理情绪,趴在地上絮絮叨叨着“老爷打了奴婢,那定是我有什么不对”
“可…老爷派人看着奴婢,不让近夫人身,那些个婆子不给吃,不给喝…呜呜,这几日更是连伤药也不给了”
“夫人,您救救奴婢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浑身疼,脑子混混乎乎,肚子业叫着呢…”
“奴婢再也不敢在您面前撒泼买乖了”
“奴婢以后丁定好好伺候您和老爷…”
孙氏乍一听到这话就脸色大变,难怪这些日子老爷总是对嬷嬷踪迹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一想起儿子的死,老爷虽是忧伤,全然没有自己蚀骨之痛来得痛彻心扉,自己在蔷薇院里不吃不喝,为了钰哥什么都可以做,他呢?好吃好喝,如今更是生龙活虎地打自己院子里最得力的婆子,既然这样…
孙氏微微皱眉,虚扶一把杨嬷嬷,冷言道:“都起来吧”
“还不快将嬷嬷扶进去!”
杨婆子就被丫鬟婆子们拥护着进了耳房,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怕她皱一下眉头,派头十足。
待她收拾妥当后,孙氏打发了其余人,坐在床边,凝声问道:“嬷嬷,你那信笺可是来得巧”
“钰哥儿去哪儿想来是随心所欲,有时候连我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这人又是如何提前得知?”
孙氏自是搞清楚来龙去脉,只有垂死了证据,证明儿子是被那野种谋害而死,不然就算告到天子脚下也站不住脚,凭白惹了一身骚。
杨婆子趴在床上,呜呼呜呼叫着,乍一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夫…夫人,老奴也是关心则乱”
“公子平日每每与人出去,不是去书斋,就是去画廊,奴婢想着去那些个地方再走走,届时在找个画师将这些个书斋啊,画廊全都画到冥纸上,逢年过节也给哥儿烧点,热闹热闹,免得他过得冷冷清清”
“那日奴婢刚进墨方书斋,见一小子鬼鬼祟祟,瞅着不太对劲,这才悄悄跟在其后边,他进了屋,里头很快就火光明明灭灭可见,那起子出来时左顾右看,生怕有人发现,瞧着就不正经人,老奴就推了门进屋里头,连忙扑灭了笼子里的火,将剩下的信笺揣进兜里,急急往楼上去,找了个清净地儿,将其展开,这才惊觉这信竟然与钰哥儿有关,奴婢慌了神,思来想去,想去思来,这才告诉您啊”
她说起这事儿就哭得涕泗滂沱,说起小主子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孙氏被戳中软肋,抱着奶嬷嬷,眼泪啪嗒啪嗒直坠,整个人蒙上一层灰般,眸色也没了绮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