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阜阳府时,已是三日后,顾怀之遥看着熟悉的城楼,眼底晕开了些许笑意。
“天色晚了,咱们去城里找个地方歇息会儿”
“为了出行方便,他们还是在码头找了个可以放马的地方”
晚间,顾怀之提出出去走走,鹰王自然没有答应,随即他独自一人,踏上了熟悉的地方,去路边花灯处买了些东西。
阜阳还是熟悉的阜阳,青瓦苍苔还是当年的青瓦苍苔,江月年年照,今日也算是照他还了。少年伫立在熟悉的门口,沉凝片刻,终于还是拾台阶而上,敲响了门。
“谁啊?来了来了”
是个惫懒的年轻人声儿,来人打一开门,上下审视着眼前小子,“这位公子你找何人?”
“我找抚州县元家二老爷”
之前喜乐来阜阳这边,顺道看了一下元家这边,带了封问候信,信上先生提及自己如今在阜阳府,陪着妻儿老小回岳父家看看,为了麟儿,以后怕是要在这边长居,他这才想起来“敢问公子是何须人也”
“抚州县顾谦也”
门房小子见来人带着面具,身形硕长,倒是看不出什么来,这才转头对着里头喊道:“李伯”
“李伯,快去请示老爷,抚州县顾谦也来访”
半响里头传来啪嗒声,老爷子跻着鞋子慢悠悠地往里头走。
少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以元清为首的主家乌乌泱泱一群人来到门口,元清沉声问道:“贵客人呢?”
“禀老爷…人人在门外”
“嗨呀!你这小子真是气煞老夫也,还不打开门”
门一开,师徒两人再见,顾怀之敛身行礼,“请先生福安”
“怀之…真的是你,快快!进来”
“你这孩子真是一去几年也不见回来”
他拉着少年,湿了眼眶,一旁的元二夫人见自家夫君这般激动,忙招呼婆子准备热茶和点心来。
“这次可是专程回乡?”
他一腔殷殷切切,全是乡音。
顾怀之拥着先生往里头走,轻笑道:“学生这次是公事在外,恰好路过阜阳,就来先生这里讨个趣”
元清还没说话,一个肥滚滚的小人影攒过来,挤在两人中间,怯怯地拽着先生的衣袍,仰着小脸,瓮里翁气道:“什么趣儿”
“我爹爹最是没趣儿,大哥哥,阿娘常说子杰最有趣儿,要不你找我要个趣儿”
“嗬嗬”
少年抱起小不点儿,逗趣道:“子杰有多趣儿?”闷闷笑着。
“阿娘说子杰长得肥嘟嘟,看着就喜庆”
小家伙奶里奶气嘟囔着,还不忘用手掐了掐小肥脸,白生生的小脸好似要掐出水来。
顾怀之拥着孩子,莞尔笑道:“阿杰真是有趣,这是大哥哥给你的见面礼喜欢吗?”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月宫灯笼,灯光一闪一闪,里头还有好多荧光动来动去,子杰很是好奇灯笼,伸出手来接过那个明亮的灯笼,手舞足蹈地挥舞着袖珍灯笼…时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元三夫人见师徒俩有话说,就抱着子杰哄睡着…
“先生这些年可还顺随?”
元清望着徒儿脸上的面具,不由得笑道:“当年你也是这般,这些年过去了,还是要带着面具,难为你了”
盛京顾家倒下了,他怕是过得也艰难,自己这些年托怀之的福,过得还算称心,“儿子承欢膝下,夫妻和睦,家事顺遂,一切都好”
“出门在外,谨当小心,怀之亦习惯”
“先生如今出仕,万望保重”
人生在世,无非就是身体好不好,家里好不好,功业好不好…先生向来勤政爱民,每每遇到公事就废寝忘食,如今也该给孩子和家人留点时间。
“子杰马上要开蒙了,我自是要分心一二”
说起聪慧的儿子,元清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你如今承蒙陛下厚爱,为官家办事,当谨言慎行,万不可掉以轻心”
自古多少能臣圣贤不是败在那深冷的宫墙里,有多少人能活到老?古往今来少之又少,这才是他应该担心的事情。
“多谢先生教诲,怀之自当铭记于心”
他当然知道皇家凉薄,天家没有温情可言,但长平自幼在抚州县长大断不会受其影响。只是先生说得没错,办事的人总是背锅最多,吃尽委屈的人,他断然不会终身从仕,时机一到,寻个机会自会回老家,过着普通人生活就是。
“好了好了,咱们许久没见,一见面就谈这些子烦心事作甚,快尝尝你师母做得脆饼”
脆饼热乎乎,土豆泥咸味儿,咬一口还想吃三口,顾怀之许久没吃到这么香辣饼子,一口气吃了两个。
“怎么样?好吃吧!内人会捯饬些吃食,子杰就是被她喂胖的”
说起妻子,先生与有容焉,眼角眯起,很是开怀。
“在这边能呆几日”
“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出发”
“骑马还是坐船?”
“徒儿想着租个船来,走水路快些”
“是吗…那待会儿让你师母多做些脆饼,随身带着”
“这可怎好叨扰师母?怀之刚刚来府邸前已经购置了些吃食,先生…”
先生脸上那点喜意渐渐消散,眸色暗淡几分,顾怀之哪敢劳烦先生一家,自己来这边也没准备什么好礼物,本就愧疚,若是再拿先生家中的东西,心更难安,他连连推辞着。
第104章
这厢元二夫人笑着从外头走过来,含笑道:“怀之可别急着拒绝”
“我家老爷说得不错,你来得急,怕是忙得很,他整日念叨着你在盛京如何如何…好不容易见着真人了,怎么也得听听他的话”
“我们妇道人家没甚本事,也就煮些吃食上口,你可别嫌弃”
元夫人身上还套着围布,想来是刚从厨房出来,身后丫鬟还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些香喷喷的脆饼。
顾怀之不敢多言,只得笑纳道:“那就劳烦师母”
元清见状就问道:“今日可是定好了歇脚的地方?”
“是的,先生”
“那真是可惜,我还当咱们能小酌几口来着”
肉眼可见地遗憾了,语气怅然几分。
顾怀之不忍心,只是明早起得早,鹰王在侧,若是闻到什么味道,不好交差,只得说了一嘴:“若是回来得早,当时怕是要叨扰先生”
“若是如此,也是好的”
公事办完返京,到时候有时间自是可以小酌几口。元清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也就只得等上一等了。
“老爷,菜好了,可要上?”
元清点点头,顾怀之这才惊觉元府灯火通明,不由得懊恼,“深夜叨扰先生真是…”
元清摸着胡子,抵掌大笑道:“往日这时近日气温回暖,子杰闹觉,睡不着,我们一家人或是秉烛夜游,或是去夜市看看”
这才酉时,外头还有商贩叫嚷声,算不得晚。
丫鬟婆子鱼贯而入,将小炒送上桌来,师徒俩絮絮闲聊着。
“元英在淮阳任期快满了,说是经常受到乐阳公主的倾慕”
“乐阳公主倒是经常上门堵他,对他青睐有加,偏偏那小子看上顾烽的嫡长女,这些年也是将大哥气得不轻”
“元英心里定有自己的盘算”
是人家家事,他也不能多做干扰,只是依着元英的性子怕是不会让步,就是不知道元伯父会不会让步。
“父子俩这会子别上了”
父亲想要儿子尚郡主,儿子喜欢前权臣之女,一个荣华富贵,一个是爱情,元明已经在老家别扭着,儿子在淮阳那边也不写信,一个不让一个,。
顾怀之大抵明白先生的意思,再三斟酌,薄唇轻启:“若是有时间,学生会去元家看看”
顺便看看元顺。
“如是你去劝劝,说不得大哥能听进去一二”
“罢了罢了,说这些家事作甚,咱们尝尝阜阳时兴小炒”
“今年瑞雪兆丰年,始夏来了,那些食材正是鲜嫩时”
“尝尝这个乳鸽汤,内人加了些八角,桂子之类药材,吃着很是润补”
“先生请”
吃肉吃肉,还是喝点汤,汤汁浓白,含一口鲜得直咂舌。
师徒俩吃着,聊着,气氛倒也不错。
临走前,顾怀之不让先生送,自己提着元府得府灯,林门前刚好遇见坐在门口抽烟的李伯。
“…李伯瞧着身子倒是硬朗些”
老爷子含着烟杆儿,甫一见踏月而来的少年,讪笑着“贵客要走么”
顾怀之提着灯,顺手将门闩抽取掉,出了门,再回头时,李伯正杵在门口发楞,嘴里嘟囔着“这小子怎得如此熟悉呢”
“老小儿到底何时见过不成…”
李伯佝偻着腰身,眼巴巴地望着府前的少年,眼泪闪烁着泪花,一如当年阿娘的送别时那般期期艾艾。
泽唇缓缓勾起好看的弧度,他挥一挥衣袖,“李伯,快进去吧”
衣角翻飞划出隽美的弧度,少年就此消失在人群里。这时李老头这才拍着大腿直呼“这小子”
“是他啊…我就说哪家儿郎戴着面具作甚,原来是怀之啊”
回去的路上,顾怀之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在回首已是枉然,只有珍惜眼下这点时光,想要牢牢记住如今一幕一幕,阿娘去世后,他好像特别感性,只要闲下来,脑子里总会想起阿娘昔日种种音容。
鱼虾泼泼初出网,梅杏青青已著枝,满树嫩晴春雨歇,行人四月过准时。
临江的客栈总能听见不知名的鸟咙声,晚风徐徐,拂过窗户,一夜好眠。
烟雨蒙蒙如泼墨,淅淅沥沥,少年再次登上大船时,盯着渐渐缩小的阜阳码头,略略沉凝片刻,雾满面,青丝挂烟雨,沁湿了鼻尖,反倒令少年平静了心。
为了安全期间,两人定了一间房,他进屋时,鹰王正在擦拭着弯刀。
习惯了平安叽叽喳喳,骤然这般冷寂,顾怀之总感觉缺点什么,就拉起话常:“看来这雨势没有停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等到抚州县时,靠岸歇歇脚,让船家也补点物资,鹰王以为如何?”
男人穿着黑袍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弯刀,目下无人,视空一切。
顾怀之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时,那人鹰隼的眸子骤然猝出一道寒光来,“噌”擦得埕亮的弯刀嘭一下擦过少年的耳际。
顾怀之回头,这才注意到船夫站在船舱门口两股战战,手里端着的汤盏吱吱叫着,倾洒出来一部分,显然被凶残的刀吓得不轻。
“公…公子,您要要、、要的鱼汤来了”
船夫向着顾怀之看去,不敢乱动,一脸骇然,下意识地不敢直视弯刀。
顾怀之接过鱼汤,浅笑道:“多谢老伯,我好友在练习捕鱼,可能力度大了,您千万别害怕”
他将插在门口的银月弯刀取出来,丢给鹰王,言语间很是客套。
“无事,无事,公子请便”
“…老小儿这就去后头”
老伯讪笑着,哪敢有半分不满,连连后退,撞到门框,也只是抱着脑袋不以为然,拔腿就跑,不敢逗留。
顾怀之眸子微挑,回头看了一眼靠床而罩着黑斗笠的男人,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一个金鹰卫首领所用的银月弯刀竟然没有一丝血腥味儿,也就是说:未开刃?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夜半时,两人背对背而眠,窗口闪过一阵烟雾,藏匿在外头许久的黑衣人,估摸着时间从四面八方,破窗、破门而入。
“嘭”
为首者一声令下“杀”,霎时静谧的船舱里劈里啪啦,兵器相见,刀刀劈到裳,拳拳到肉。
同行者有三十余人,几个回合下来,打得船体被削平。
“攻顾怀之!”
为首者与鹰王对决,而余下之人听从号令群起而攻顾怀之。
阴风阵阵,顾怀之终是寡不敌众,眼看着落下风,后背被人偷袭,千钧一发时刻,鹰王拔出佩刀,“嗡”弯刀起,刀鞘直接砸飞了偷袭者,黑衣卫为首者骤然看见银月弯刀,瞳孔骤然一缩,眼底闪过轻微的惊惧之色,“你是鹰王?”
“朝廷鹰狗在此,速撤!”
此人一声怒吼划破了苍穹,被鹰王砍伤了肩膀,跳水而逃,其余人眼底露出浓浓的骇人之色来,一个接过一个像是下饺子一样跳水而逃。
顾怀之得以喘息,顾视着甲板上的男人,很快右手刺痛着神经,唤醒一丝神思来,他摸着颤栗的右手,庆幸得是:船夫两口子只是被人捆住扔到后头。
“公子饶命!”
“公…公子求求你!我们两口子也不知那群人是什么来头啊…”
船家夫妇俩以为他们要追究,这才乞首摇怜,以头抢地,瑟瑟缩缩着。
鹰王从船尾出来,收了刀,刀回鞘,顾怀之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扶起两口子,将身上的一百两银子赔偿给他们。
“两位今日受惊,这些是赔偿费,剩下的银钱希望船家能将我俩送到抚州县那边”
“是是是…老头子这就收拾收拾”
夫妻俩四目相对,立即接过银子,哆哆嗦嗦地起身去收拾废墟。
船盖被掀飞,两人也只是简单捯饬捯饬,躺在床榻上,顾怀之这是第一次睡露天床榻,山蒙蒙,水叆叇,山一程,水一程,第二日两人早早起来,捡了一些木板遮天蔽日,绵绵阴雨一连下了几日。
当看见熟悉的两岸时,少年再也坐不住了,他杵在甲板上,遥看着岸边的一切:水天相接的鹭鸟,身穿蓑衣,带着斗笠的老翁,还有红的,白的,绿的,紫色……岸边各式各样的花色由远即近,姹紫嫣红,霎时好看。触及心底的柔软,他在心里呐喊:阿娘~我回来了。
下了船,他骑着马就往平湖村奔过去,鹰王留在码头正在找合适的船只。
水积春塘晚,阴交夏木繁,舟船如野渡,篱落似江村,静拂琴床席,香开酒库门。
平湖村还是那个平湖村,除了满山春色,还有满山遍野撒欢的孩童嬉戏打闹着,见来人骑着高头大马,便纷纷围堵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