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盘小凉菜,色泽诱人。
小赵急匆匆剥粽子,剥完知会祝眠道:“公子,粽子好了。”见祝眠离了床,站在妆台边上提筷,才端着清淡白粥小步夺到床边。
粥碗轻放在一旁,小赵小心翼翼地挡着视线,掀开被子一角,匆匆瞥一眼,看到已包扎好便安下心。掖好被子,再给春容垫过枕头,调整躺姿方便喂饭。妥当后,她将白粥用勺底碾细碾软,吹得温温送到春容嘴边。
人昏迷着,能灌口药已属不易,更何况热粥。几经尝试,小赵急红了眼圈,也没能喂下去一口粥。
“姑娘醒醒,你睁开眼吃些东西再睡。”没有法子,只能急着在耳边小声呼喊。
没将春容唤醒,却将祝眠唤了过来。
一会儿时间,祝眠已吃了四个肉粽,两个甜粽,端着的瓷碗中,还搁着半个甜粽。他探身一看,出手在春容身上轻点几下。
小赵没看出名堂,眼泪仍在眼眶中打转。
片刻后,春容眼睫微颤,仿佛不堪雪压的松针般抖了抖后,缓缓张开眼睛。
“姑娘,姑娘醒了。”小赵喜极而泣,连忙舀半勺白粥送上前。春容嘴唇翕动,唇齿间粘了丁点儿白粥后,又合上眼睛。
祝眠将碗中半个甜粽吃完,奇道:“昏成这样,竟不说胡话。”
他见过许多重伤患病的人,也见过许多弥留之际的人,状态大同小异:眼睛似睁非睁,不知能看见些什么;嘴巴似闭非闭,嘟囔着说些胡话。春容弱柳身,又伤病,此时被他点穴激醒,依照常理来说,该似那些人一般,说两句胡话。再不济,发烧有一阵子了,张口要杯水也是应该的。
可偏偏都没有。
就这么又昏睡过去。
“公子有所不知。”小赵擦着眼泪回说,“楼里姑娘自小被调。教着,别说病里胡话,连夜里梦话都不会说的。姑娘们迎来送往,见的客多,尤其是像春容姑娘这样的头牌花魁娘子,来往客人大多非富即贵,随意两三句闲话说不准就是什么机密,姑娘听了就得烂在肚子里。怎还敢说胡话、梦话?”
难怪。
难怪风寒生热昏沉沉的被殊花阁那群人吊在梁上棍棒抽打好一阵子,都没吐出一句话来。
原是自小便不会说。
第21章 归来客
风一阵阵刮。
枯黄叶子湿哒哒贴在地上,稀稀落落。
观星台仍被官府封着。
他提着刀不紧不慢跨上台阶。
殊花阁众人伫立等候,天际残光扑来,在台上画出十几条影子。
他在影子上逐一踩过,最后停住脚。
一十三个。
“少一个。还未开始,就先怕了。”
……
桌板挡窗虽能拦下秋风,亦遮住亮光。
封禁歇业的软玉楼中死气沉沉,连带灯火都十分黯淡,照不到枯坐禅里去。小赵在床头燃起一盏细烛,烛火昏昏,屋内暂能视物,屋外瞧不出异样。沙漏被挪到细烛边上,可以掐着时间喂药。傍晚,小赵等药放温后,一小勺一小勺地润进春容口中。
经汤婆子、暖手炉捂着,发了汗,灌过药,春容下午时便不再生热。晚上汤药喂下,苦味儿激着,人自然而然醒过来。
“扶我起来。”
小赵欣喜万分,搁下碗将人扶起,又谨慎掖好被子,免得她病未痊愈再着凉。
春容坐起身,自行端碗将剩下半盏药一口气喝下。喝完药,怔了片刻,才将碗放下,自言自语道:“走了。”
“姑娘?”小赵捧来盏花蜜,见她神情恍惚,心中焦急,想她病未痊愈,害怕惊扰到她,只小声唤着。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搪塞一句:“没事。”随即又出了神。
在狱中拷问她的人,不是狱卒。
能闯牢狱,又有所图,多半是江湖人。从她身上套问消息,无非是与谢华君或祝眠有关。谢华君已被谢尧接走,想知道行踪,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能是问祝眠。
无妄之灾。
她苦笑,抬手压着眉梢轻揉。
同样,谢华君已离开,能从这群江湖人手中救下自己,并带回软玉楼的,也只能是祝眠。可现下人已走了。
“姑娘,吃些东西吧。”小赵端来碗粥,觉出她心情欠佳,想说些什么哄她开心些,“姑娘还不知道吧,是祝公子!祝公子把姑娘从牢里救出来的。”
“嗯。”白粥清香,却没什么味道,她搅了搅,勉强喝了口,细细抿着早已熬化的米粒。
“祝公子说去去就回,还让我给他再煮几个粽子。——我吃的是中午剩的,剩饭不好招待客人,老胡从前交代过。”小赵自己也端着碗,碗里是祝眠剩的几个粽子,“甜咸粽子一起吃,又是蜜糖又是猪油的,难克化。祝公子晌午没少吃,晚上还要吃,夜里一旦积食少不得要难受。不如待会儿姑娘劝劝他。”
春容低了低头,笑意柔和许多。
看来人不似江湖传言那般凶恶,否则小赵说不出这些话。
二人闲话间,烛火骤然灭去。
四周无风。
她手握着汤匙搅动白粥,一圈一圈,始终不停。
“小赵,去把粽子煮上。”
“啊?好,等我把灯点上——怎么就突然灭了。”
“不用,不妨事,你先去煮粽子,免得祝公子回得早,吃不上。”语调稍高了些,急促不少。
“奇怪,火折子哪儿去了。”小赵在黑暗中摸了一圈,也没找到火折子,挠着头无奈道,“那姑娘且先等等,我马上回来。”
“不急,去吧。”
小赵经不住催促,应下后蹑手蹑脚离开枯坐禅,压低脚步声下楼。
“多谢。”春容依靠着床栏,她看不见来人在哪儿,却知道有人来了。且愿意留出时间,让她将小赵支开。这一声谢,应该的。
“我运气不好,抽到这个苦差事。”是个陌生男人,“你运气好,抽到这个差事的人是我。”
“情况特殊,没有茶水招待,烦请见谅。”
“有意思。可惜。”
“不可惜,应该的。”
“奇怪,你莫非以为,我和那些嫖客一样,是来找你谈情说爱?”
“祝眠替人杀仇家,自然也结下不少仇家。五百金,五百银,还有一条命。难免要找上我。只是没想到,这时才来。”
春容捧着粥碗,手上暖着,强令自己安下心来。对方不是急性子,能耐心等她将小赵支开,也能耐心闲聊。或许不是为了杀人。
“真奇怪,竟有人会嫌杀自己的人来得太慢。”
她将粥碗放在床边。
黑暗中,她看不到对方,对方也看不到她。却一定能听到她的手颤抖时,汤匙与碗的碰撞。
“你是殊花阁弟子。”声音婉转,徐徐道出,很是动人。
“真聪明,难怪他喜欢你。也难怪能料到有这么一天。”对方不加掩饰地赞扬道,“越发觉得可惜。但没办法,他们都知道他喜欢你。你还能活?”
“越殊花年轻时,屠垣城方氏满门,杀千金堂半数弟子,死在其手中的游侠浪子更是不计其数。她该知道自己不得善终。你是她的弟子,也该能料到她不能安享晚年。”越殊花的往事,不难打听。
“可又能怎么办呢。一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你杀我,我杀你,结仇报仇,永无止境。”对方叹息道,“杀一个卧病在床的女人,属实不是我的作风。可又能怎么办呢?”
话已说完,该动手了。
她合上双眼,虽已在黑暗之中,但许多事情,要闭上眼睛才能回忆清晰。譬如,祝眠的脸。爱吃元宵,爱吃粽子。可惜中秋那日,给谢华君备的鲜花月饼,没给他塞上一块。若是除夕愿来软玉楼,也能尝到老胡小赵包的饺子。
其实她也会包饺子,手艺很好,捏出的形儿不比老厨子差。她爱用掌心将饺肚再揉圆些,下锅前便有了温度。掌温。
可惜,她已尽力周旋,但再没机会了。
心脏跳动一次。
咚。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枪剑戟,不是毒粉暗器。
是风。
猛烈狂风,骤然扑来。
她张开眼睛。
见到隐约的光一同照来。挡在窗前的桌板坠在地上,她耳边只剩下剧烈心跳声,再听不到其他。
有人在床畔坐下,带着血与秋的气息。
“这粥没味儿。”
平淡中带有些许埋怨,撕开心跳在她双耳蒙的油纸,清晰传入耳中。
半悬的心落下。
是祝眠。
他回来了。
“小赵在煮粽子。”
话音与泪珠一同落地。
好在烛火熄着,无人能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
2021最后一天,祝大家跨年快乐~明年顺顺利利,发财发财。
第22章 生死刀
祝眠在喝粥。好似不太需要亮光。但室内太暗,看不清物,亦看不清人。
春容伸手探枕下寻火折子。小赵找寻不见的火折子,其实被她藏在枕下。
取火点烛,烛火刚亮一线,一刹刀光闪烁。
“留一条长虫想要算计我。”祝眠收刀,遗憾道,“可不太够。”
蜡烛从中劈开,火焰亦被劈作两半,一半坠地,一半跌在枕边,余火烫到春容指尖。她缩了缩手,火再度熄灭。与此同时,她的掌根传来刺痛,仿佛两根粗针楔入掌中。
“啊……”
极轻极短的一声惊呼。
她压住掌根,片刻间,掌中已经热汗涔涔,黏糊潮湿。
余火将熄时的景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似乎照到些粼光,如耀光落水,闪闪生辉。
还有腥味。
是殊花阁那名弟子吗?若祝眠杀了他,室内当有血腥气味。
“火折子。”祝眠开口,言语中已无笑意。
她想要再探手去取,掌根疼痛却愈发剧烈,及至传遍四肢百骸,她痛得仰倒过去。脊背撞上床栏亦有痛感,却不及掌根痛楚的十之一二。
祝眠手快,摸到火折子后,打开吹出火光。
火光照在春容脸上。
一张如同春花般的脸颊,此时此刻被夺去颜色,苍白至极。豆大汗珠接连滚下,没入眉梢鬓角。痛楚之下,她紧咬着牙,才没有发出呻|吟。
火光下移,罪魁祸首仍在被褥边上抽搐。是一只蛇头,尖尖的吻,赭色的鳞。沙漠独有的尖吻蛇,殊花阁有驯养,方才便是这条长虫妄图偷袭他,被他一刀斩成两截。刀再出鞘,贯穿而下,楔入床板。
蛇头又抽搐两下,终于消停。
他没有想过,身首异处的蛇,仍旧可以咬人。
那两根尖牙楔入春容掌根,注入剧毒。
蛇吻处有乌黑血迹,散出腥味,一半是血腥,一半是毒腥,混合交织,足以取人性命。
他没有解药。
有解药的人已被他赶尽杀绝。
无药可救。
可人生在世,不就如此,生死各安天命。她太不走运,偏偏在殊花阁最后一个弟子死后,才被这条毒蛇咬中。
祝眠腕上劲道一出,便将火折子楔入栏上,暂作蜡烛。
“蛇毒。”他开口后顿了顿,心中似有霎时空白,片刻后他才从空白中捻出句话来,“你要死了。”
说完,他才再看向她。
春容感受到了亮光,也听到的声音。
原来是蛇。
她听说过,蛇咬过一次后,短时间内不再带毒。
这便松了口气,掌上疼痛似乎也渐渐淡去。
她半睁开眼睛,瞧见火光下的祝眠。不久前她才回想过这张脸,还好,她记人的功夫没有退步,回忆得分毫不差。每次见他,都是在烛火下,再冷峻的脸庞,都会因和暖的烛火而变得温柔。所以她只记得温柔的祝眠。哪怕他在自己面前,已杀过九人。
生与死,一线间。
亦只需要一刀。
“帮我。”她艰难启齿,音调扭曲许多,只依稀能辨出音节。
既已是将死之躯,她不想再经这番痛楚,若能求来一刀,也是幸事。
祝眠听到她在求助,亦看到她的目光落在刀刃之上。他出刀,须臾之间便可了却她的痛苦。
做这种事情,他已足够熟练。
“除夕若能来……”两排贝齿止不住打战,却仍勉强吐出字句,“有饺子。”
人之将死,该留些遗言,但混乱间,她只能想到这些。旁的什么也想不出。眼皮灌铅般沉沉坠下,她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睁开些缝隙,就着忽闪明灭的火光,望着祝眠。带着希冀。无论是她求来的一刀,还是她等不到的除夕。
祝眠握住刀柄,拔刀。
刀刃有残缺。今日杀了太多的人,再锋利的刀,舔过这样多的血,都要卷刃。他还未来得及磨刀。但杀一个将死的女人,残缺也足够。
挥刀。
刀风灭去火光。
亦或是火折子已燃至尽头。
仿佛今日枯坐禅、或是他们二人之间,注定没有长足光亮。
春容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愈发清晰。
刀风已过,人仍活着。
刀锋与她的喉咙相差毫厘。
若祝眠想杀一人,即便是在黑暗中,也绝无失手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但他的刀,确实没能切开春容的脖颈。
不知为何,挥刀的瞬间,他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今日他已杀过太多的人,不想再多送走一条人命。尤其是没人出价的命。
他轻轻捏住她的指尖,将那只被蛇吻过的手展开。指尖很凉,不似她替自己抹药时的温暖。他的手指再向上挪几分,拇指贴入她掌心,余下四指按在掌背,稍发力道,将掌面朝向自己微微下压,掌根便被顶起。没有光,但他记得伤口的位置。刀刃准确无误地连接两个牙印,划开一道口子。刀又被楔入床板。
蛇吻本就红肿热痛,她觉不出刀伤的痛。更何况祝眠的刀快,刀过刀停只在刹那,她甚至不知有刀划过手掌。
——却能感到凉意。
刀切开创口,毒血缓缓淌出,但不足够。于是祝眠将她的手掌再拉近些,低垂首,双唇覆上创口。
创口肿热,嘴唇稍凉,二者相触时,春容手掌微颤。仿佛有冷水熨贴伤口,暂消热痛,令她自痛楚中稍得喘息。然而只有一瞬光景。一瞬之后,疼痛来得更加猛烈,仿佛要将她的血肉寸寸抽离。
祝眠拉过粥碗,将吮出的毒血吐入碗中。细腻白粥霎时染上墨色,三五个来回后,碗中已不见雪白,只余污血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