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抹上创口,再斩一段衣袍用以包扎。
暂可保命。
“睡吧。”祝眠扶着春容躺下,“睡得醒是命大,睡不醒——给你造口纯金棺材。”
春容合上眼睛,昏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祝眠起身踢开脚边蛇身,拔刀挑起蛇头,行至窗边,借窗外隐约光亮瞧着这只蛇。殊花阁驯养尖吻蛇,但不多,除越殊花外,殊花阁弟子无人能降这群长虫。因此越殊花死后,蛇池中的尖吻蛇被放归沙漠,没留下一条。
殊花阁有十四人越过沙漠来到银州城,欲杀他复仇。其中十三人赴约前往观星台,死在他的刀下。一人来到软玉楼,亦死在他的刀下。而这条蛇——
“什么味儿——”小赵端着饭菜,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姑娘,饭菜备妥了,我用热水温折,保管祝公子回来能吃上热乎的。”
饭菜搁在妆台上,她取出火刀火石,将妆台上的蜡烛点亮。
烛火照出窗边祝眠的身型,骇得她惊呼一声,旋即喜上眉梢:“祝公子回来了!可真巧,刚煮好的粽子。”
祝眠缓缓挥刀,刀尖指向小赵,吓得她喜色尽褪,面容骤然煞白:“祝公子,我、我、饶命——”
“带着这只蛇头,去找洛神居的菜老头。我要解药。价码随他。”
小赵惊魂未定,一只蛇头已在捧中,滑腻冰冷的鳞片令她毛骨悚然,几乎要将其抛出去。“洛神居?菜老头?”小赵一头雾水。
若是春容醒着,必定知道祝眠口中的洛神居菜老头,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毒医蔡寒祸,喜好以毒医人。
“这些银子拿着,租一辆好的马车。等她明早醒了之后就出发,一个月内赶回来。”祝眠抛出一袋银钱,“若人没有醒来,这张金券拿去兑出黄金,打口棺材入殓。”一张金券叠在钱袋上。
小赵捧着蛇头,不知所措,偷摸摸地瞄一眼金券。
——五千两金。
朝霞漫天,晨光穿过窗子,铺在床畔。
春容与天光一同苏醒。
小赵当即抓起钱袋与装有蛇头的锦囊,匆匆奔下楼去。
祝眠倚着窗棂,目光随着晨光一同落在春容身上,悠然问道:“不到除夕没饺子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注意,虽然概率不高,但如果现实中被蛇咬伤,一定要及时就医。
咱也就是想搞个氛围,虽然写了两千多字,但从春容被蛇咬到祝眠帮她排毒大概只过了两分钟时间。且有错误示范。(用嘴吸毒液可能令施救人中毒且吸出毒液量甚微。划开创口有感染风险。)
正确的蛇伤处理方式有兴趣可以阅读《2018年中国蛇伤救治专家共识》。
再强调一遍,现实中万一被蛇咬,千万不要磨磨蹭蹭,尽早就医,遵从医嘱。小命要紧。
第23章 恍团圆
软玉楼厨子数目虽不多,天南海北的菜都做得,但凡想吃便有。不过楼里牵连人命官司,厨子们大都因目睹尸体被官府带走,只留下两三个跑得慢的烧火切菜帮厨。楼里姑娘丫鬟小厮不在少数,两三个帮厨负担着合楼人的吃食,饭菜样式尽可能地简化,先顾着大伙儿能吃饱肚子。包饺子、滚元宵这类耗时的吃食自是不会再做。小赵倒是能做,但被指派去洛神居,短时间内回不来。春容也能做,可惜伤病在身,想施展一二都不得机会。因此,厨子们未回来前,饺子是没得吃的。
辰时过半,宦娘从衙门回来,带着工匠上三楼,拍响枯坐禅的门。祝眠杀人那夜,损坏桌椅门窗梁柱不少,后以桌板当窗,亦是损了墙体。究竟是软玉楼内最大的雅间,不能一直破烂狼藉,宦娘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重装枯坐禅。
不待春容解释,只瞧一眼祝眠,宦娘便笑吟吟地躬身作请,客客气气地道明来意。祝眠看一眼满室破败的枯坐禅,比陋巷破庙强上许多,还能住人。
“公子,春容有自个儿的卧房,这枯坐禅本就是摆开宴席所用。”春容瞧了瞧祝眠的神情,估摸着他的心思,“公子不妨随我去卧房休息?”
看着门外拎锤拎桶的工匠,祝眠应下了。
春容掀了被褥便要下床,怎料右脚还未落地,便绊着左脚。包扎所用软纱绑了死结,将两只脚缠在一处。险些摔下床,春容看着双脚,是哭笑不得。
祝眠手快,扯来一件外衫盖着春容双腿双脚,将人横抱起。
“指路。”
宦娘瞧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春容左臂攀上祝眠肩颈,头侧枕在他肩上,轻声吐息回话:“沿着回廊西行。”
宦娘带着工匠回楼是件大事,软玉楼内姑娘们纷纷披上衣衫踏上回廊,望着三楼枯坐禅的方向。小厮丫鬟们也围成一团,探头探脑地瞧热闹。
还未瞧见枯坐禅内重装动工,先瞧见一位公子,身姿挺拔,乌发高束,穿一件霁青色绸缎长衫,俊俏极了。是软玉楼内少见的容貌身姿皆上乘的风流公子。若说谁能比拟,也只有半月前久居枯坐禅的那位谢公子。
姑娘们议论起来,再瞧一眼,便见公子怀中抱着一人。
这下便炸了锅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那不是春容吗?”
“春容?她房里出了人命,一路被绑去衙门,害得咱们都被困在楼里出不去。厨子也全都被绑去衙门了,晦气。”
“好福气全落她身上去了,一个两个的客皆是出手阔绰,又有模有样的。”
“且看这千般珍惜的模样,怕又是一个要一掷万金给她赎身的。上回那个,闹多大的动静,街头巷尾仍议论着没消停呢,这又来一个。”
“花魁么,总能遇见些有钱户,一般人也进不了她的门,怪不得削尖了脑袋也要爬上三楼去。在这儿等着呢。”
“人一向与咱们不同的,厨房里那黑丫头,不知怎的就成她的使唤丫头的。你们现下才瞧见她已出了狱,昨儿我就瞧见那个黑丫头在厨房里包粽子煮粥,我想讨两个尝尝,那死丫头半点儿都不让。”
“咱们吃干饭吃咸菜,她怎就能吃糕点吃好菜!分明是她惹出的事端。”
……
回廊上走着,楼下那些议论声隐隐约约传来,祝眠听得清楚,含笑低了低头,小声与春容说道:“有些嘴碎的女人。看在你代我受过的份上,一条命只收三百两。”
“祝公子说笑,我怎就没听见有女子闲话?”春容略垂着眼眸,揽着祝眠的手臂又紧了紧。
“没听见就算了。”
祝眠一路抱她回到卧房,安置在床榻上。
春容刚扯去外衫,想要将脚上绑的纱布取下重新包扎,祝眠便拉过被褥,再替她盖好。一次这样,两次这样,她自然明了。祝眠怕是不想让她瞧见这“杰作”。她便不再理会。
卧房内仅一张床,天光愈亮,祝眠愈困,不等她开口邀请躺到塌上休息,便跃上房梁卧着睡觉。
到了晌午,春容昏沉沉睡着,嗅到饭菜咸香醒来。
祝眠端着碗饺子吃得正欢。
看碗的样子,应是在外边买回来的。
她尝过街上的一些小吃,佐料味大都很重,初尝时会觉新奇,倒也不觉好吃。,多吃几口便厌了。饺子馄饨包子之类,馅料多是不实诚,皮厚馅少。不如楼里做的。宦娘在饮食上,一般不会亏待她们。
但祝眠吃得很是满足。
她看着他吃饺子,忽而想起前几日他吃元宵。
元宵节吃元宵,除夕夜吃饺子,吃得都是团圆。其实何止元宵除夕,但凡年节,过得大都是个团圆。
他大概是没有亲眷挚友能团圆的。
往日房中还有江湖客时,她总能打听到祝眠的消息,却从没听过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既没有亲眷挚友,哪日寻着有人在侧,吃元宵、吃粽子、吃月饼、吃饺子,哪日吃便是哪日过节。
年节习俗的菜肴,多数偏甜,大都是孩子爱吃。如今想想,他也像个孩子,爱吃这些。若当个孩子,便合情合理了。
小孩子不知善恶,不懂生死,所以杀人时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不杀人时,又能温和带笑,殷切切要吃饺子。他一定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杀人,等懂得的时候,已收不住刀了。
倘若他小时候没握住刀,如今会长成什么模样?
她没由来地想到江慎。或许走上江湖,握着刀更好些。
“醒了。”祝眠端一碗饺子到她跟前,“街上买的,吃吗?”
她慢腾腾坐起身,接过饺子。
“饺子有人下毒。”祝眠又道,“不过不妨事,一个时辰内死不了。”
他的行踪已然暴露,多的是人赶来银州城,想方设法地要取他性命。下毒这样的手段,他一眼便可看穿。
“你那碗也有?”春容舀起一个饺子,好奇地问。
“有,整锅都有。好在那个老板今日生意不好,只有我一个顾客。只有咱们两人能吃到他包的饺子。”
“你知道有毒,却还要吃?”
“毕竟毒下在饺子里。若不吃,就要饿肚子。”祝眠无奈道,“吃下去,哪怕毒发,好歹已吃饱喝足。”
“我也不喜欢挨饿。”
春容吃下饺子,细嚼慢咽。味同嚼蜡,肉是边角碎肉,菜亦是些干巴巴的叶子,嚼着如同嚼草纸一般,刮着舌头口腔。难吃。却也吃得一个不剩。
她小时候饿过肚子。
宦娘一般在饮食上不会亏待大家,但若遇着犟骨头,吃的头一遭苦头便是挨饿。饿肚子惩罚人最有效,还不会有伤,还能令人身形更加纤细。
挨过饿的人,该吃饭时,什么都能吃下。
他也是挨过饿的人。
和她一样。
此时此刻,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起吃碗饺子。
除夕仿佛就在今日。
第24章 见谢尧
秋令天清,风凉,晒着日光则要暖上许多。
祝眠临走时,见太阳好,特意将春容的床榻挪挪位置,保准她能晒一下午太阳。迎着阳光,拆去手上包扎绸带,手掌及腕部的斑紫淤痕触目惊心。睡梦中便有觉察。受伤的右掌刺痛热痒,她以为是伤口愈合之状,没想到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出现淤伤。
体内蛇毒未清,又吃下带毒饺子。
等祝眠带回解药就好了。
她将绸带重新缠在手腕及手掌间,拉下衣袖遮挡。
“祝眠在软玉楼内逗留的消息已传扬出去。”公子瞬忽然出现在屋内。
春容半起身,垂眸应了句:“今日已有人在饭菜中下毒。”
“是我找人下毒。”
春容诧异片刻,心中了然,便问:“公子有何吩咐?”祝眠日日在她身旁,公子瞬自然不便现身。只有遣人将他引开,公子瞬才可近身。既要近身,必有安排。
“谢尧也知道这个消息。已改道折返回银州城。”
“谢尧前几日刚从软玉楼中接走谢华君。”她迟疑后又问,“谢华君为祝眠所就。谢尧应一早便知祝眠人在银州城。”
“他离开银州城时,尚未见过尸体。”
“尸体?”
“一具女尸。”
春容愣神,一具女尸?会是谁?能叫谢尧不顾谢华君带伤之躯,颠簸返回银州城寻祝眠?
祝眠,谢尧。二人之间除谢华君外,还有何关联?
一个念头闪过,春容猛然抬头:“谢尧知道公子还活着?”
倘若谢尧回宁州途中,见到一具女尸,胸口肌肤被剥去,不难想到公子瞬。若是想到公子瞬,便不得不来寻祝眠。
“聪明。是我告诉谢尧,我还活着。”公子瞬放下一瓶丸药,“焚桃。化入酒中,无色无味。一粒可得一夜春。”
软玉楼内,多有为客所备催情助兴之药。亦有为姑娘所备迷情之药,焚桃就是其中之一。早年多有良家闺秀被卖入楼中做娼,一粒焚桃一杯酒,便叫这些闺秀处子再无贞洁可言。但因常闹出人命,尽是些亏本买卖,软玉楼便不再买入年过十岁的女子。只有自幼调|教出的姑娘,才能替她们赚足银子。渐渐焚桃便没了用处。
“公子何意?”春容右手轻探,搭上公子瞬的手掌,轻微碰触。他的虎口有茧,是习武人。
稍显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温情脉脉:“如果是寻常男人,我自然相信你能将人制服。可祝眠不同。不是他不好色,没有男人不好色。是他知道,人的欲望有度,倘若不知其味,欲望便是虚幻难描的,永远只在想象当中。一旦知其味,欲望便有其相,心中的渴求便会愈发真实、猛烈。虚幻的欲望容易克制,而真实的欲望却是难耐。所以他从不找女人。你来做他第一个女人。”
谢华君是说,他不嫖|娼,也少饮酒,虽收钱买卖人命,却不执于金银。免了酒色财气,换做旁人,可称一句端正君子。
但祝眠或许不是。
公子瞬所说,仿佛祝眠已领悟高僧行云尚不能悟之道理。春容不置可否。
她收下焚桃,浅浅应声。
“谢尧不日便至软玉楼,将七夕当日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公子瞬离去后,她从床侧暗格中取出小坛酒,将焚桃化入其中收起。
不久,祝眠带着解药归来,身上溅有血迹,便将那件绸缎外衣褪下,仅着里衣。夜里他将蛇身炖汤,味道很鲜。银州城少有人吃蛇,春容头一遭跟着喝蛇汤,起初未尝出是什么,待汤碗见了底,才瞧见一段段蛇身。
第二日夜里,春容半梦半醒见,仿佛感觉到有人抚过她的腰身,那只手细腻柔软,很是熟悉。她从梦中惊醒,发现屋内已无旁人,祝眠不知去向。而在她的枕边,放着一包药粉。
焚桃的解药。
她拿起解药,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将药粉妥善收起。
又过两日,官府解封软玉楼。前几日的命案得了结果。衙门那边说的是,死去六人皆是平云寨悍匪,流窜至银州城打家劫舍未果。死者既是悍匪,百姓们心有余悸,纷纷称好,这桩案子便不了了之。
软玉楼解封的第二日,两架马车踏尘而来,停在门前。
下车的是名中年男性,身着苍蓝大氅,器宇轩昂。其面貌和善,举止有礼,下车后行向阿环拱手问:“这位小友,可否劳小友请祝公子至此处一叙。”
“找祝公子?”阿环眼力不差,一眼瞧出对方非富即贵,当即便说,“祝公子在春容姑娘那儿,我给老爷你带路!”
“不用带路,他不会进去。”祝眠的声音自马车顶传来,在众人打量来人的间隙,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大名鼎鼎的谢尧谢大侠,从不出入赌坊妓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