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尧回身向祝眠抱拳道:“祝少侠,谢某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说来听听。”祝眠坐在马车顶上,手握长刀,无半分下车的意思。
谢尧不恼不怪,温吞开口:“月余前,谢某曾请祝少侠出刀,为民除害。”
“五百金,货款两讫。”祝眠悠悠道,“钱已花光,若想讨要,怕是难办。”
“谢某并非讨要银钱。”谢尧摇头回说,“只是谢某前几日偶然得知,公子瞬尚在人世,故而赶来问上一问。此人为祸多端,若不除之,江湖不宁。”
祝眠神情微变,握刀更紧。
不待他回话,软玉楼内行出一人。
春容衣着朴素得体,蹬着一双软底绣鞋,步态轻盈,行至谢尧近旁,迤迤然垂首行礼:“春容见过谢大侠。”
“快快起身。”谢尧虚虚将人扶起,“好孩子,你的信,我与你伯母都看过了。前几日银州一行,来得仓促,咱们恰巧错身,未能一见。今日待我了却一桩旧事,咱们再叙话详谈,可否?”
“谢大侠,春容今日前来拜见,是有三句话,恳请谢大侠听上一听。”
“这……祝少侠,可否等春容姑娘说完,咱们再议?”谢尧转身望向祝眠,征询意见。
祝眠已下车,倚靠着车辕抱刀站立。
见他默许,谢尧才向春容道:“孩子,你说。”
“其一,是为致歉。谢公子十万金之事,源头在我,春容心中歉疚。其二,是为致谢。春容身陷囹圄,又染伤病,若非谢大侠作保,春容如何能回楼中养病,春容心中感激万分。”
“我儿实力欠缺,吃点亏,受些教训,是件好事。况且镖银被劫与你有何干系?你无须自责。再者,知州大人仁善,我只是与他陈明实情,不敢居功。”谢尧笑得和蔼,“你是个聪明孩子,又懂事。难怪我儿引你为知己挚友。此前你说有三句话,不知其三是?”
“其三。”春容抬眼看向祝眠,“是为作证。祝公子为民除害,手刃公子瞬当晚,春容就在现场。春容作证,公子瞬确实身首异处,神仙难救。此事是软玉楼内许多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第25章 离别时
谢尧面色凝重,声色虽低了许多,但仍旧和善:“孩子,我信你说的话。你谢伯母就在后面那辆马车中,记挂你许久。去车上与她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春容明了,施礼告退,向第二辆马车走去。经过祝眠身前时,长刀横来,拦住了她的去路。马车距离不远,风过时车帘微掀,却看不到车内人。见刀在身前,她伸手轻抬刀身:“春容亦挂念谢夫人许久,今日有机会一见,怎能不去?”
祝眠一言不发,收刀放行。
登上马车,车中仅有谢夫人一人。其面貌清丽柔和,与谢华君的浓艳明媚大相径庭。而在江湖中,并无谢尧续弦的传闻。子女直呼父母名讳,是为大不敬,可谢华君向来直呼谢尧大名。今日见过谢尧夫妇面貌,春容大约明白了其中缘由。
谢华君恐怕并非谢尧夫妇亲生女儿。
谢夫人衣着朴素,平易近人,对待春容当真如袁老七所说,不计较她的出身,只当作亲近的晚辈。若在寻常时候,春容难免动容,可是此时此刻,她忧心祝眠处境,心有旁骛,应答间难免显得疏离。谢夫人以为她拘谨不安,态度愈发温和。
不知对话了几时,车帘忽然被人掀开。
祝眠探刀入内,刀身挑起车帘,笑看春容:“聊完了吗?”
与谢夫人施礼道别后,春容握上刀身。
祝眠稍加力道,以刀为绳,将她拉出车厢。她脚下不稳,身子倾斜向前扑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入祝眠怀中。祝眠低笑一声,将人抱起,随后片刻不停回到软玉楼内。
“谢大侠怎么会说公子瞬还活着?”她不知祝眠与谢尧聊过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问。
“中秋那晚,观星台上出现一面人皮鼓。”祝眠随意回着,仿佛此事无关紧要,“前几日,尸体出现在谢尧下榻的客栈。是茉莉。”
“是谁?”
“跟在谢华君身边的护卫。”
她知道茉莉是谁,只是这个答案令她猝不及防。她忽然想起茉莉陪谢华君在枯坐禅住着的那段日子。茉莉是有些傲气的,对大多江湖人不屑一顾,但对楼里往来的姑娘们、使唤丫头都还不错,也会与小赵玩闹斗嘴斗气。不像些大户人家随侍丫鬟,眼高于顶,一贯瞧不起楼里人。
茉莉离开后,小赵有时还会念叨两句,嘴里埋怨,心里却是想人能回来。
可如今。
人再回不来了。
一股郁气涌上心头。
她记得,谢华君说沈掠光偷了她的令牌,茉莉去追。即便追不上沈掠光,又怎会被公子瞬所害?
除非……
——沈掠光倒戈劫镖、窃取令牌,是与公子瞬同谋。
中秋夜,公子瞬。
她记得公子瞬带她赏月,望向城南观星台时,见到台上一轮血月绽光。倘若,倘若是鼓内燃灯,辉光透出皮鼓,岂非恰似一轮满月?那赤红颜色,恐怕正是血光。
原来在问谢华君前,她已见过茉莉。只是全然不知。
她不自觉抓紧手掌,将祝眠的衣衫抓皱许多。中秋夜的鲜花月饼,少见地带有茉莉清香。公子瞬杀害茉莉,而她像个帮凶。
她应该有所察觉。
可她没有。
原以为公子瞬要藏,假死藏身,鲜有人能够识破。
但若要藏,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将自己未死之事告知谢尧?
她想不明白。
或是因她不够聪明,猜不出其中关窍。也或许,被茉莉的死搅乱心绪,她心湖难平,无法静心猜度。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她卸去全身力气,靠在祝眠怀中。垂在一侧的手臂,随着登阶颠簸而轻轻摆动。
回到卧房,祝眠将她安置在床上,替她褪去鞋袜。足底的伤多数已痊愈,只余几道稍深的伤口,还留着浅浅疤痕。祝眠熟练地取出药膏,为她涂抹伤药,至多再有两日,这些疤痕便会尽数消去。
冰凉的药膏抹上脚底时,春容回过神来,缩了缩脚。
“我自己来。”
“你看得到?”
“我……”
“若人想看到自己的脚底,姿势恐怕不会太好看。”
“倘若我能呢?”
春容勉强自己笑起,随后拿出枕边铜镜。双腿弯曲后,脚尖轻轻翘起,再将那面铜镜置于脚下,脚底伤痕尽入镜中,一览无余。
脚心一旦受伤,定能叫人痛苦万分,又不会伤了颜色。软玉楼内的姑娘,多半都吃过这样的苦,给脚底上药,亦是熟能生巧。
“从前我总留意着,不要弄伤脚底,太麻烦。今日一看,以后脚底受伤也不算麻烦事了。”祝眠拿过铜镜,把玩片刻后,将镜面照向春容,“既然你能自己给自己的脚底上药,我没必要再留下。”
言外之意,他在此逗留,竟是为了给她脚底伤上药。
放在旁人身上,多半是假话。可祝眠说来,她倒觉得是真话。甚至,无论是春容还是夏容、秋容、冬容,他都会因为这样有趣的原因留下。
他此番离去,归期不定。
或者再不会回来。
她想到暗格中那坛酒,化有焚桃,只要此刻以饯行为由,哄他喝下一碗,公子瞬交代的事情,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犹豫间,祝眠已提刀起身。
“老胡已经回来。”她抢在祝眠离去前开口,“芙蓉玉合元宵,要吃吗?”
祝眠转身看她,仿佛在苦思冥想,最后坐下说:“来一碗。”
于是唤人安排下去,焚桃的解药亦被悄悄递出,叮嘱老胡滚在元宵层层糯米粉间。
一碗元宵与几道小菜一同送入卧房,春容抱出酒坛,寻出酒盏:“薄酒一杯,为公子饯行。再酬公子几日照料之恩。”
“我不喝酒。”祝眠放下刀。
谢华君曾说过,他很少饮酒。春容早已记在心里。
“公子可曾吃过米酒酿汤圆?”
“大约是吃过。”
她替祝眠盛好元宵,碗中却不盛汤。酒盏被晾在一旁,她拍开坛封,将酒倾入元宵碗中。浅黄酒液渐渐淹过铺底的雪白元宵,为元宵披上一袭黄衣。
“黄酒酿元宵,请公子品鉴。”
第26章 酒醉否
“我若醉了,眼前可不留活人。”
“公子醉过?”
“醉过一次。滋味难受,所以再不饮酒。”
“一碗黄酒,不醉人。”
“你怎知一碗黄酒不醉人?”
“看来是公子会醉。”
待客少不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是自小练出的酒量。莫说一碗黄酒,哪怕一坛烈酒下肚,也绝无半分醉意。软玉楼内,酒量最浅的人,也能喝下三坛黄酒而不倒。来往客中,酒场状元比比皆是。
若说谁能一碗黄酒便醉,恐怕也只有宦娘刚买来的幼童。
现下或许要再添一位江湖第一杀手。
一碗黄酒都会醉的人,自然不会轻易饮酒。春容另取小碗,再盛元宵,撒桂花,心中轻快不少,从指尖落下的桂花也染上轻快甜香。多日相处,她早已不再惧怕祝眠的刀,她不怕她醉后杀人。但她害怕滚在元宵中的解药是假。如果解药是假,焚桃是真,便少不得描一场春色。她是不在乎与人肌肤相亲的,但她知道,一旦两人躺到了床上,便再无床下那般光景。
一碗元宵在近处,汤白,撒有桂花。
一碗元宵在远处,汤黄,是盏黄酒。
祝眠拎起勺子犯了难。
十二年前,一碗黄酒就会醉的人是他,醉后提刀杀人的人亦是他。若饮了这碗酒,以春容柔弱的身躯,带伤的双足,在他刀下活不过一个呼吸。或许连死前的惊呼都发不出。但不知为何,她端来的酒,似乎是什么琼浆玉露,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主动想要饮酒。
第一次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林府遭到灭门,一把火,烧焦了合府上下三十七口的尸体。烟味飘来时,他胃中翻涌,想要呕吐。是他师父抱来一坛黄酒,倒给他一碗,说酒气压臭气,滋味曼妙得很。他信以为然,跃跃欲试。一碗酒下肚,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再醒来时,刀下又多了几多亡魂。
自那之后,他不再饮酒。
十二年过去,黄酒边上没了弥漫不散的焦臭,反而添上些元宵甜糯香气。
或许会有不同。
“倘若我出了刀,”祝眠拉过汤黄那碗元宵,“纯金棺材,依旧作数。”
春容心神恍惚,见汤碗距离祝眠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伸手,掌心遮住碗口。
“害怕?”祝眠抬眼看去,有几分失落。
“酒中下有春|药。”
汤匙被慢慢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地响声。他的手一贯如此之稳。
“我不嫖|娼。”
“谢小姐提过。”
“也不饮酒。”
“谢小姐提过。”
“今日你既劝我饮酒,又在酒中下药。”
“是。”
春容垂眸坐下,不再开口。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不嫖|娼,而她是娼妓。旁人以为她于他而言有所不同,从他踏入枯坐禅的那一日起,江湖中人再不会传他不嫖|娼的传闻。但她知道,他仍旧是他,进入枯坐禅也好,留在枯坐禅也罢,都不是因为她。
祝眠举起刀,刀在鞘中,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刀本就不必出鞘。他很少杀女人,女人的命也要价更贵,但并非是完全不杀女人。春容犯禁——无论她是官家小姐、富商千金,还是贫穷女子、勾栏妓|女,于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都只是一个算计他的女人。欺他之人,当一刀斩之。
可这一刀,他竟挥不出。
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握住他的手腕,令他无力动刀。
“我吃过许多毒药。”祝眠说。
“这几日,你什么都吃得下,无论有毒没毒。”
“独独没有吃过春|药。”
“比前日的毒好受些,但也没那么好受。还不如醉酒的滋味。”
“你吃过?”
“见人吃过。”
祝眠又看向那碗元宵,黄酒怕已浸入元宵中。
他端起碗坐下,一口元宵一口酒,在春容的目光中,将一碗黄酒饮得干干净净,元宵也一颗不剩。
他的眼神已有些醉了。面上浮起红晕。
确实不善饮酒。
“祝公子。”春容并不确定,他脸上飞红是因酒力还是药力。
刀在桌上。
春容探手去取,祝眠伸手压住刀身,她便无法挪动。
“你走后,那些下毒放暗器的江湖人离开要晚上一步。”春容轻笑开口,“比起死于那些飞针毒药,宁可死在你刀下。”
刀出鞘。
冷光闪过。
叮——
一根泛着幽幽蓝光的铁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春容听到衣衫猎猎之声,回过神时,祝眠已不见踪影,刀亦不见踪影。地上那根铁钉,距离她的脚不过三寸。
他究竟是否醉了?
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春容将余下的元宵吃得干干净净,宜书前来撤去碗碟时,祝眠未归。
数日之后,春容在窗边立着,挽起右手袖摆,掌根蛇吻刀痕仍在,小臂之上延出几条青紫细线。她不知细线有何用处,只隐隐觉得,或许死期将至。
枯坐禅很快便重装完毕,祝眠离去许久,杳无音讯,春容又回到枯坐禅中,从来来往往的客那儿,打听些江湖消息。
豪侠宵小皆有,独独缺了祝眠的。
这些日子,没人知道祝眠去了哪里。
许许多多的人守在软玉楼附近,想要等祝眠现身。许许多多的毒药暗器纷至沓来,却都无法近她的身。对此,她并不知情。
许是那几日养出的习惯,她总是起得很早,上午合楼沉睡时,她便站在床边晒太阳,瞧着掌根腕上的印记出神。
仍是一日上午,阳光明媚。她倚着窗棂,手指沿着手臂上的细线画过。
静寂的楼中回荡起欢快的声音。
“姑娘——”
“姑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