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赵,一去二十天,终于归来。
“姑娘,我把蔡先生带来了。”小赵拉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路奔到枯坐禅,见其中无人,又奔向春容卧房。
祝眠说过,小赵去洛神居寻毒医蔡寒祸,看来小赵带来这位蔡先生便是。蔡寒祸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这一路颠簸,他上了年岁,显然是有些吃力。
“蔡先生喝茶。”春容奉上一碗热茶。
“等会儿——”蔡寒祸拉过茶碗,轻嗅一番,“嗯,绮罗香,这毒可不好找。”
“茶中有毒?”
“蛇咬哪儿了?伸出来看看。”蔡寒祸没有正面作答。
春容拉起衣袖,露出掌根伤口,以及臂上细线。
“你还挺爱喝茶。”蔡寒祸捋须笑起,幸灾乐祸。
小赵在旁不满道:“常饮茶水能令肌肤细腻,颜色好,楼里姑娘们都喝。蔡先生别忙着寒暄了,早些给姑娘祛毒才对。”
“小赵,去找老胡备些蔡先生爱吃的饭菜。”春容照旧将小赵支开后,方才问道,“先生可能看出,这毒是从何时开始?”
第27章 旧案浮
“莫慌莫慌。”蔡寒祸搭脉细查,不时点头捋须,“小娘子莫慌,死不了人的。”
春容静静等着。
蔡寒祸又取药匣,药匣刚放在桌上,便有闷声传出,抽屉拉环有着细微震动,轻轻拍上木壁。药匣内似有活物。
无须春容暗猜,蔡寒祸便将最下层的抽屉拉开,一条漆黑蝎尾探出,惊得春容不由攥住手掌。
“这可是我的好宝贝。”蔡寒祸徒手取出蝎子置于掌心,那蝎子几乎和他手掌一般大小。他安抚着蝎尾,满面春风自得道,“如果不是喝了二十日的绮罗香,那尖吻蛇毒早就要了你的命。”
“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春容问着,心中却在盘算,二十日的绮罗香,她中蛇毒也不过二十日,是一开始时,茶中就下了绮罗香来延缓毒发。这不会是祝眠的手笔,可会是谁?
“以毒锁毒。绮罗香将蛇毒锁住,使其不会攻于心府。”蔡寒祸将蝎子递上前来,“这毒对好宝贝来说可是美味佳肴。让他咬两口,算我收的诊金。可别说我欺负你。只咬两口,不致命,不留疤,先前我同祝眠开的价码也可以全不作数。”
“先生与祝公子开了什么价码?”
“不贵不贵,十颗人头罢了。”
她再扯衣袖,将手臂前伸一些:“先生请。”
“小娘子这是心疼他?杀十个人对他来说,比思考每日吃什么还要简单。”蔡寒祸的蝎子爬上她的指尖,沿着手指一路爬上掌中。她的手臂颤抖着,被蝎子爬过的肌肤奇痒难耐。她却忍着,两颊惨白,额间生汗,亦不缩手。
“先生近日见过他?”
“没见过。”
“那是如何开的价码?”
“他们这类人,谈生意时本就不必面对面。否则那些下杀人单子的主顾,如何能藏在暗处?”蔡寒祸指挥着蝎子咬在春容掌根伤口处,她的指掌猛然屈起,蔡寒祸早有预料,一柄木尺出手,将她手指齐齐压平在桌面。
“别慌别慌,马上就好。”蔡寒祸笑眯眯地收回蝎子,圈入药匣中。随后才慢悠悠地自药匣内取出几瓶药粉,兑水调和后,拉过她的手掌准备涂抹。
“不对。”药未落上伤口,蔡寒祸便满面愁容地观察着春容掌根伤处,手中的药也缩回远处,“小娘子,你这些日子给伤口上药,用的是什么药?”
此前公子瞬所赠药膏,本被祝眠讨去,后来她受了伤,祝眠又将药膏还了回来。她日日涂抹于患处,药盒已近乎见底。
“一些伤药。有何异样?”
“拿来我看看。”
春容迟疑片刻,这药来自公子瞬——或说木公子,燕西窗与祝眠二人仅凭气味便认出这药非同一般。今日蔡寒祸又是。
这位木公子究竟是何来历?
将药膏交给蔡寒祸,他或许能给出答案。
可若蔡寒祸追问药膏来历,先前哄骗燕西窗的谎话,能不能骗得过眼前这位老人?
“有顾虑?”只片刻的犹豫,便让蔡寒祸看出端倪,“实话说,你不拿出来,我也闻得出这药是什么。”
“请先生赐教。”她取出药盒,推至蔡寒祸面前。
蔡寒祸打开药盒,盒中药膏已所剩无几,他挑起一星仔细分辨过后,脸色稍显凝重道:“就是这药,我绝不会认错。”
话音刚落,他陡然抬头,盯准春容的脸,仔细看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这药是林瞬一家祖传的方子,名叫活肤散,止血生肌有奇效。十二年前,林瞬一家惨遭灭门,这活肤散就此失传。”
春容听过,江湖上有三桩案子,流传甚广。
一桩前朝悬案,二十年前暴雨成灾之年,京中百余官吏家中皆遭洗劫,传言是江湖人士所为;一桩陈年旧案,十二年前武林盟主林瞬一家惨遭灭门之祸,其挚友谢尧悬赏缉拿幕后黑手,至今未有结果;一桩连环血案,近年来公子瞬取豆蔻少女心口肌肤贴鼓面招摇过市,激起武林众怒。
公子瞬之案,原在谢尧买祝眠出手之后,止息了些时候。近些时日风波再起,春容心中清楚因由。而林府灭门之案,她只听过寥寥几句闲话,了解不多。
“十二年前……先生是说前任武林盟主林瞬?”
“说起来,十二年前,林瞬确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儿,闺名林静。”
“春容生于软玉楼,长于软玉楼。”
“确实不太像。林瞬与其夫人我都见过,你和他们长得不像。但你手中这药,确实是活肤散无疑。这药是祝眠给你的?”
“前些时日脚底受伤,祝公子用此药为我疗伤,在楼中耽搁了些时日。”
“原来如此。当年林府灭门前后,他曾在附近出现过,且大多行凶者都死在他的刀下。他藏有一盒活肤散倒不足为奇。”
蔡寒祸不再细问,替她上药包扎之后,留下两盒药膏,一瓶丸药,一张药方,将内服外敷的注意事项一一讲明。临走前,蔡寒祸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地看她。她心领神会,将所剩不多的活肤散赠给对方。这已经失传的药方,若能在其手中得到复原,对于世人来说,是件好事。
这事没瞒过公子瞬。
但来寻她的不是那位木公子,而是宦娘。
宦娘带她去往银楼深处。
银楼连排的屋子虽地方狭隘,但有一个好处。最深处的屋子中,是会客的绝佳密室,无须担心有人隐在暗处,除非那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掘地出现。
她进入最深处的屋子,阿燕正在屋内坐着休息。见她进来,阿燕撩起一侧挂席,露出挂席后的小门。她也曾在银楼待过,却从不知这里还有间密室。自小门进入后,是条曲折密道,摸黑走到密道深处才见着光。
公子瞬候在密室中。
“这里阴冷潮湿,要委屈你些时候。可没有办法,不知是谁安排的护卫,近半月来一直守在你左右,片刻也不离。”
“有人守在我身边?”春容心中诧异。祝眠走后,那些下杀手的人似乎跟着祝眠一同离开。她谨慎待客,客人中也并无人想要加害她。原来是有人将这些明枪暗箭预先拦在她的视野之外。
“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有人盯着,一个呼吸都不曾离开。”
“时时盯着?”
“哪怕缠绵温存之刻,也要盯着。”公子瞬蓦然笑起,“也不怕害了眼病。”
“公子知道,床上的刀最锋利,杀人也最容易。”
“诚然如此。”公子瞬牵起她的手,引着她向密室深处走去。手有厚茧,不是木公子。密室内仍有暗门,推开之后,有石阶可上行。沿着石阶向上,便步入一处庭院。院中假山活水俱全,自园林小径绕行,便至一处水榭。
水榭中,又一位公子瞬端着玉石小碗,手指自小碗中捏出几许鱼食,撒入水中,引来团团锦鲤。
引她来到水榭的公子瞬没了踪影。
“除了祝眠和蔡寒祸,还有谁见过那盒药?”
“西字雁斋主,燕西窗。”
“他们都认得这药。”公子瞬仰面望着远处,沉吟叹息,“猜出些什么?”
后一句,是在问她。
她回答说:“林府遗药,木公子,公子瞬。”
公子瞬有些失落:“只有这些?”
她犹豫片刻,又说出一个名字:“谢尧。”
第28章 闻死讯
玉碗稍倾,鱼食尽入水中,如落雨,引得锦鲤往来穿梭。
她立在水畔,臂挽披帛末端飘然入水,搭上一条锦鲤脊背。锦鲤摆尾挣脱,溅出水花朵朵,绣上她的裙摆。
公子瞬脸上浮出笑意,他很满意这样的答案,脚步轻缓地穿过水榭回廊,向她行来。
她看到一袭白衣穿梭于黄叶间。
秋日肃杀,身披素服,满是哀苦。
她读过首诗。
“其子哀母死,一夕髭皓如。髭白发亦白,长号守茅庐。扶棺埋吴云,来会倾市墟。谁复向寒月,卧冰求鲤鱼。①”
老夫人长寿七十,逝世之时,其子尚且如此悲恸。
半林为木。
林府灭门惨案发生时,林夫人不过三十五六,在外头是风华正好的年岁。她的孩子,该是何等痛苦?
寻常人无法感同身受。
哪怕是她亦不能。
近日的事,其实不止是她想到了谢尧。公子瞬重出江湖,祝眠失踪,已隐隐有矛头指向谢尧。不过风声未起,仅有些往日便看谢尧不顺眼的人借着由头搬弄是非。但有些话,初时不痛不痒,传得久了,传得远了,便要伤筋动骨。
十二年前的恩怨还未牵扯出来,可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哪里有鱼食,鲤鱼便成群结队涌向哪里。
哪里有恩怨,便少不得刀光剑影。
旧怨积久,或消磨殆尽,或历久弥坚。
公子瞬,是后者。
“蔡寒祸替你解去蛇毒,一盒活肤散,赠他无妨。”公子瞬拉过春容的手,看着掌根伤痕。
手指细腻,是木公子。
也只会是他。
“多谢公子绮罗香。”能将绮罗香放入她日常饮食中,又不被祝眠察觉,或许只有公子瞬。他是软玉楼的主人,在软玉楼的茶叶中加一点料不是难事。
木公子握着她的手,拇指点在掌心,随后缓缓滑向手臂。
已是深秋,天气寒冷。她的衣袖被木公子捋至臂弯,描有蜿蜒紫脉的玉臂无遮无挡,寒意贴附而来。只有指尖所触仍是温热。
“再过三日,这些丑陋的青紫线就会消失。”他默认应下,“再过三日,谢尧还会再来。”
祝眠早已不在软玉楼中,谢尧为何要来?
“祝眠已离去多日。”
“说是失踪也对。毕竟死得悄无声息。”
猝然听闻祝眠死讯,春容猛地抬头,眼中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是江湖中唯一一个活在白天的杀手。谢尧都要花钱买他的刀。李珠枫也死在他的刀下。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木公子手上力道渐加,她皓雪般的手臂泛起红痕。
“世上少有人能杀死他。哪怕他连带毒的饭菜都能吃得干干净净。”木公子身子向前倾了倾。
她神思恍惚,脑海中仍在回荡着那个疑问。
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木公子捻起她耳后一缕青丝,怡然自得:“我也没料想到,你可以。”
她可以?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杀死江湖第一的杀手?
隐隐间,似乎嗅到酒香。一盏元宵一盏酒,那日之后,他便再无踪迹。是元宵中的药粉,还是酒中焚桃。元宵她亦吃了整碗,并无异样。是酒。
那坛黄酒。
“在想什么?”
看到她双眸缥缈、黯然销魂,木公子目光骤然冷厉。这是他精挑细选的耳朵,是巧夺天工的人偶。她对江慎的挑唆煽点无动于衷,更令他相信,假以时日,她会从一只耳朵,化身为可靠的臂膀。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三番五次地照顾她、救她性命。她应该报答他,应该保持自己的完美坚贞!
可她的脸上,却展露出不该出现的神情。摆出这副神情的她,仿佛白壁纳尘,犹如明珠裂隙。他手中完美皎洁的月亮,被野狗吞食一角。
他要将尘埃扫去,要将裂隙填补,他不能放纵她如此堕落。
“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愈发狠戾,手掌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强迫她正视自己。
春容已近乎窒息,握住他的手腕,脚掌渐渐离开地面,直至最后连脚尖都无法触及土地。浸水的披帛摇摆起来,扑在木公子的白衣上,贴上片片水痕。
在想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黄酒酿元宵是什么滋味?难以下咽的街边水饺?阴毒致命的长蛇?还是随意洒出的千金万两?
脖颈几乎被掐断,仿佛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她无法呼吸,无法开口,最后甚至无法思考。她心府空落落,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木公子适时收了手,将人推搡在地。
春容狠狠撞在岸边碎石滩上,手臂浸入冷水中。突如其来的喘息,猝不及防的寒意,当即在她心府脑海填入字句。
祝眠。
唯有祝眠。
她伏在水畔,清澈见底的水流中,锦鲤摆尾游弋。
木公子在她身旁蹲下,百般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从前你做得很好,今后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她调匀呼吸,心中脑中仍就只有两个字。
祝眠。
她缓缓爬起身,一手推开近旁的公子瞬,踉踉跄跄地奔走,她记得来时的路,只要原路返回就好。
回去能做什么?
那坛黄酒还在,那瓶焚桃还在。元宵她吃过,只有那坛黄酒。
曲径通幽的好风景在无暇欣赏,她的衣袖多为薄纱,挂在道边假山假石上,衣袖裂帛,锦衣褴褛。她冲下石阶,却因踩空了脚,沿着石阶滚下,撞伤额头,摔丢了一只鞋子。在曲折狭长的密道中奔走,密道开凿,多遗细石砂砾,皆是尖锐锋利,走完密道之时,整个脚底已是血肉模糊。
她打开暗门,爬出密道,却撞见小屋内横陈着一男一女两具尸身。她都认得,男为血阎罗,女为阿燕。她无法相信,一脚踩过血泊,手足无措退出小屋,闯入银楼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