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忽然出现一支马队,与二人擦身而过。春容略觉欢喜,想要问一问马队的人是否带药,还未出声,便被祝眠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祝眠本能地觉出这支队伍不太友善,若在往常他早已出刀。可此时春容生病,绊住了他。他只能将人揽在怀中,驱马避开这支马队。
子夜,山林静寂,祝眠带春容寻了个避风处停下歇息。她口干舌燥,又觉寒冷,依偎在祝眠怀中半昏半醒,又念叨着抱歉。祝眠见她迷迷糊糊地念念有词,先前知她自小不说梦话胡话,此刻难免觉得有趣,本想倾耳细听,却觉察远处有些动静,立时出手点了她穴道,扶着她倚靠一棵巨树半躺休息,又拉扯好搭身取暖的外衣。
一切安置妥当,祝眠才起身拔刀,向着林深处道:“一直缩在角落里,可成不了气候。”
云推移,月光落。
剑影随之而来。
一共六名剑客,结成剑阵,堪堪与祝眠打成平手。七人混战林间,树摇叶落,惊起夜眠的鸟雀。祝眠刀锋一转,先破东南、东北、正东三个方位。六人经此一逼,站位松散开来,还未归位重连剑阵,又被他刀锋破去西北。
“可惜,如果卓青与英鸿还活着,你们八人的笙天剑阵或许还能拦一拦我。”剑招刚起时,他就已认出,对方是苍梧剑阁八剑侠,笙天剑阵小有名气,两年前他收下一千两银子,取了其中两人性命。
余下六人,是来复仇。
“竟还敢提我三哥六弟的名字!”
南位又有空缺,却非祝眠所破。
南位剑客突然脱离剑阵,折往春容所在方位,剑锋直取其要害。
祝眠的刀紧随其后,在剑刃即将击中春容心府时,一刀断剑。随即刀身挑起残刃,左手拂刃发出,断刃贯穿南位剑客喉咙。热血喷洒,他及时拉起春容避开,以免血淋在她身上。
余下五人见一人毙命,出招更是凌厉。
祝眠一手护住春容,一手对敌,十数招后稍落下风。再五招后,祝眠猝然将春容推向西位剑客,对方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收剑避开。祝眠长刀追出,斩其手臂,自身腰侧却被利剑划出伤口。他一脚将西位剑客踹出,随后稳稳接过春容入怀。
“一死一伤,剩下四个里,有三个都是烂功夫。”祝眠略退了几步,将春容靠在一棵树前,理好衣衫,自己则背靠大树,正面迎敌:“速战速决。”
解决余下四人,祝眠只出了三刀,最后从满地打滚的五人怀中摸出瓶金疮药,胡乱抹在腰侧伤口处,又在他们的马上缴获水囊干粮。收获颇丰,他心情大好,抱着春容上马赶路。
清晨时,在祝眠喂过第三轮水后,春容苏醒。
她嗅到血腥气,昏沉沉地扒着祝眠检查,一番摸索,终于摸到他腰侧的伤口。看着指上沾染的血迹,她清醒许多,忍着头昏脑胀,稳着手,撕扯下稍干净些的内裙裙摆衣料,给他仔细包扎。
无需多问,春容也能猜到,这是仇杀。出城后的第一次,她虽未亲眼见到,但能够想象出是何等凶险。若不凶险,他怎会受伤?同时,她也能猜得到,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是在这日傍晚。
两人一伤一病,他们不得不稍稍放缓行进速度,到了傍晚,更是踩着夕阳慢悠悠前行。杀气袭来时,祝眠率先将春容拉下马,两发暗器几乎与她擦身而过,楔入路旁树干中。是两根银针,一半没入树干,一半在外震颤。兼顾力道与巧劲,暗器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祝眠提刀在前,挡去三波暗器后扬声:“千针老爷的针总有用完的时候,百尺小姐再不现身,回头捡针可是要花不少功夫。”
来人是千针百尺这对父女。春容站在祝眠身后,她听过千针百尺的名声。父亲千针暗器杀人,女儿百尺绫罗裹尸。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她知道不少,但见得少,千针百尺是她离开银州城遇到的第一个,她心中少了惧怕,多了丝期待。
小女孩儿的娇俏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笑声停下时,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上她的手腕。她骤然心悸,转身看去,见到一名身穿鲜红袄子的小女孩。小女孩身量甚至不及小赵高,头扎双丫髻,绑着红绸带,眉心点有一朵红梅,娇俏可爱。
“姐姐,你的围巾好漂亮,送给我好不好?”小女孩咧嘴笑着,甜美可爱,但眼神中却透着阴森杀气。
只片刻后,祝眠的刀已抵在小女孩脖颈:“小妹妹,你爹有没有教过你,出门在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小女孩脸色骤然冷下:“祝眠,我已经抓到你女人的手,你猜是我的针先刺入她的经脉,还是你的刀先划开我的喉咙?”
“倘若那仍是你的手,我还真说不准。”刀再进一分,小女孩的手腕间,鲜血如瀑落下,祝眠摇头笑道:“可惜,你的手早已不是你的手,但你现在才察觉。”
祝眠的右手持刀,左手捋过春容手腕,将那只孤零零的小手扒落在地。
春容面不改色,向着祝眠身旁挪了半步,来掩饰心中惶惶。
“祝眠!纳命来!”小女孩目眦欲裂,粗略扯着衣裳绑住手臂伤口,另一只手舞动一条绸带。绸带末端缀有铜锤,她舞得轻巧,铜锤出手却十分迅猛,直迎上春容面门。
春容被祝眠拉至身后,刀光一闪,刀刃割上绸带,却没能将绸带割裂。刀刃触到绸带时竟有些打滑,沿着绸带向下滑了半分。
小女孩力道回收,铜锤折返,绕过刀刃,绸带在铜锤牵带下捆上刀刃,封住刀锋。
老者自侧方袭来,手中数十枚银针齐发。
春容心鸣如雷,想要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银针逾近,千钧一发间,祝眠手腕猛颤,刀刃转动,震裂铜锤。锤下绸带失了坠劲,松散些许,力道卸了不少。小女孩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后仰。他趁机抽出刀,挽花作盾,恰恰挡去银针。
银针坠地,他立即出刀,刀尖直取老者首级。
“上马。”与春容错身之时,祝眠出言提醒。
春容余光瞥向旁侧蓄势待发的小女孩,当即心领神会,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奔跑。
千针百尺皆已现身,她留在这里,只会拖累祝眠。
她需要尽快脱身,越远越好,等到祝眠解决此间战局,自然会追赶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修错字和一些句子,细节稍有改动。
第43章 复仇者
余晖渐褪,月照林间。
春容驱马前行,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黑夜吞没,她放缓速度,扯着缰绳频频回望。马蹄轻踏落木,发出细碎声响,一起一落,富有节律。但祝眠仍未追赶上来。
声音逐渐消逝,她停下马,静静等待着。
忽然,大地震动,惊得她身下马匹慌乱嘶鸣。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乎顷刻后,她看到前方骤然燃起团团火焰,一队人马奔袭而来,一骑一火把,火焰熊熊,串联成火链,似绳如网,不消片刻就将她困缚中央。她掌心汗涔涔,紧握缰绳左右环顾。周围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尘土。火把闪光,照亮她的脸庞,也照亮了来人——腰间皆配兵刃,是江湖人。
他们只将她团团围住,却没有动手,是在等人。
前方人调转马头,闪开位置,一匹雪白骏马穿梭而来,她的面前五尺之地停下。白马上,持握缰绳的是个久违的熟人。她虽只见过对方扮作男装的风姿卓然,但其身着女装的倾国倾城,更令人无法对其身份心生质疑。
江湖第一美人谢华君,天生丽质,明艳无双。
故友重逢,或该叙旧,但二人各乘一骑,牵握缰绳,遥遥相望,却相顾无言。
终是谢华君率先开口,带着苦笑:“他们说,他带着你离开银州城。我本不信。原来是真的。”
她无法回话。
曾经软玉楼顶,星月辉下,谢华君醉诉情深,那时她真心劝慰。此刻回忆起来,现在的她像一名盗贼,窃去了旁人珍宝,自然心虚胆怯,无法开口。
“他在哪儿?”谢华君的神情渐渐平静,声调亦渐渐低沉冷彻。
她仍然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后侧。
几乎同时,后侧人马惊动,一骑蹄声飞掠赶来。
“这次找我,怎么带这么多人?”
是祝眠。他策马扬鞭,速度极快,将要靠近时便脚踏马鞍腾跃起身,踩过几人肩头,最终于春容身侧稳稳停落。春容身下的马儿同时受惊,他出手牵拉缰绳,安抚住稍有躁动的马。
围在四周的人见到他,不由自主地拉紧缰绳后撤。
“往日找你是想见你。”谢华君说得坦然,“这次找你是想杀你。”
闻言,春容终于抬眼看她,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些言不由衷来。但却没有,她的眼神悲痛而坚毅,带着难以抹去的恨。
是因为谢尧?
还是因为林瞬?
公子瞬曾说谢尧将要抵达银州城,但春容等到了兰溪与江菱雨,却没能等到谢尧。后来江湖上也没有谢尧的消息,只知宁州谢宅被人围住,谢尧送兰溪二人离开后,再没现身。
“倘若要杀我,该带些好手来。”
祝眠环视一周,一根根火把照耀下,一张张面孔都很陌生。那些人或佩刀,或佩剑,既不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游侠浪子,也不是隐匿行踪暗中行事的杀手暗卫了,只是普普通通的习武者。如果单打独斗,在场所有人,在他手下甚至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谢华君冷声道:“我的钱,绝不交到那些肮脏的杀手手中。”
春容神情黯然。
谢华君即是林静,林氏遗孤。江湖皆知,林氏满门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是数名杀手所为。谢华君作为漏网之鱼,即便想要杀人、想要复仇,也不会选择与仇人相同的手段。
“倘若嫌杀手肮脏。”祝眠应声,“你爹的朋友里,身手好的大有人在。”
“你竟有脸面提起我爹。”谢华君攥紧缰绳,白马扬蹄嘶鸣,“是我糊涂。你惯就恬不知耻。杀伤我亲族,却仍能若无其事地接过我爹的刀,拿着我爹的刀作孽。”
谢尧用剑,林瞬用刀。
谢华君这是要为林瞬报仇,为林府满门报仇。
这便是件糊涂事,谢华君曾说,当年祝眠在旁人刀下救了她,如今又说是祝眠参与林氏灭门之祸。以祝眠的性子,即便一时兴起独独放过她一人,又怎能在那种情形之下,背负着她一整个月,送她去见谢尧?木公子同为林氏遗孤,却记恨在谢尧头上,不惜暗中算计,也要令谢尧身败名裂。如此算来,木公子与谢华君,当是亲生兄妹。木公子又怎能认不出亲妹子?又怎能容忍亲妹子认仇敌为父?
莫非公子瞬为祸江湖,谢尧以侠义之身请祝眠出刀,是因十二年前,他们已曾有过一次合作?林静能活,莫非是谢尧授意?灭门之外另外加价,留下一弱女活口,借此彰显情义。可十二年间,谢尧绝口不提谢华君的真实身份,又如何能算是借此装点?
千头万绪在心,一时之间,她难以理清。
祝眠抽刀,看了又看,刀光也因火光而柔和。
他说:“我早已将刀还你。”如今这柄刀,或许是柄好刀,也或许是柄普通的刀,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林瞬的刀。
谢华君恨意难耐,话语间焚起滔天怒火:“看来你认下了这桩罪过!”
春容攥紧缰绳,心口微痛。对谢华君来说,一心思慕之人,却有血海深仇。面对着仇恨与欺瞒,曾经昭告天下的一往情深,曾经天南海北的追逐,尽成笑话。该是何其羞愤。
祝眠轻轻覆上春容的手,令她稍稍放松些,同时回答说:“那夜动手的,有我一个。”
四周刀剑齐出。
春容反握住他的手,蓦然开口:“十二年前,他才多大年纪……应该不会……”在众人注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林风拂过时飘然远去。这几个月,江湖事她听了不少,自然该知道祝眠年少成名,莫说十二年前,哪怕十五年前的人命,都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我竟一直以为,那夜是你救了我。”谢华君微微压手,示意周围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祝眠坦诚道:“那夜师父劝我饮酒。我醉中杀人,屠了半数同僚。救下你只是巧合,并非出于本意。”
林间陷入沉默。
沉默中,有马匹吐息,声音格外清晰。
这是无法调和的仇恨,春容只能随之沉默。
她想,如此多的人马围剿,祝眠一人对敌,还要带着她这个累赘,或许今夜就是他们二人的死期。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华君轻轻开口:“动手吧。”
众人持刀握剑,拿足架势。
群马扬蹄嘶鸣,来回交错挪步。
祝眠侧过身,将缰绳整顺归置于春容掌中,仰面看着她,低笑道:“避一避。”
他轻拍拍马身,马儿载着春容缓缓向前走去。两侧的人纷纷让开位置,任由春容离开围堵。他们今日追随谢华君围杀祝眠,是要为曾经的武林盟主讨个公道,春容与此事无关,他们也不想牵连到她的头上。
谢华君亦是有意放她离开,在她的马经过自己身边时,谢华君望了她一眼,没有开口,没有阻拦,甚至拉扯着缰绳,令白马向旁挪了半个身位,给她让路。
在场没有一人阻拦她。
没有一人想要伤害她。
可她的心中,却被恐惧填满。
她乘马握着缰绳,回望祝眠,目光半刻也不曾挪开。
火光忽闪,在地上描下虚晃的影子。
祝眠的影子刻在林地间,像一把刀。
宝刀将要出鞘,出鞘必会见血。月下林间,难免一场血孽。
“杀!”
似是战场上的骑兵冲阵,一声令下,一队人马纷纷列齐,举刀提剑冲杀向前。
祝眠静静地面对着眼前的马群,提起手中的刀。
一人,一刀,迎千军万马。
作者有话要说:
调整部分细节。部分情节有修改。
第44章 血债累
以一敌众的对决。
祝眠在人群马匹之间穿梭,有人坠马,有人中刀,刀兵之音充耳不绝。
春容调转马头,正视着这群拼杀的江湖人。原本有序的照明火把在这时变得十分凌乱,有些跌落在地,有的被人掷出。她企图在残光乱影中找见祝眠的身影。
她不懂武功高低,不知局势优劣,只知祝眠孤身一人,被层层围住,在她看来是劣势,处于下风。每一次刀光剑影的闪烁,都像多一根细绳,绑在她的脏腑上,狠狠收束挤压。
白马挪了挪蹄,仿佛打了个喷嚏。
马上的谢华君挺直腰杆,直盯着战局。前方的火光匀了些许描在她明艳的脸上。春容想要看清她的神情,试图在她的神情中,寻找出这场战局优劣的蛛丝马迹。然而她的脸色始终没有变化,春容便愈发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