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素面上桌,几乎没有滋味,祝眠却吃得津津有味。
她随意扒了两口,擦过嘴角后,干笑道:“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入了夜,才有好风光。”祝眠掏出铜板拍在桌上,又带她向南行去。他常常昼伏夜出,对于夜间妙趣自是如数家珍。城南观星台下,有间灯花棋社,白日闭门谢客,夜晚却热闹非凡。
两三盏闲灯挂着引路,室内却是漆黑一片,待哪桌开棋落子,方才有几点星光罗织棋盘之上,那棋子是以夜明石雕琢而成。若哪日棋桌尽开,室内自是一片星光璀璨。
“你喜欢下棋?”春容站在门前,看着室内零零散散几点棋星,惊叹之余,又觉诧异,江湖杀手竟也爱下棋?
“不会。但瞧着有意思。”祝眠带她进入棋室,寻个雅座坐下。春容不明所以,随他一同静静等着。祝眠百无聊赖地剥花生、嗑瓜子,等攒满一碗,便推到她面前。等剥了三碗花生瓜子,祝眠忽然悄声道:“看西边第二桌。”
春容向西望去,第二桌棋盘上光华流转,甚是夺目。桌旁两人却纷纷拍桌而起,争执起来,吵吵嚷嚷,周遭竟无一人能劝阻。再回头看嗑瓜子的祝眠,正乐不可支地看着听着。
“南面第三桌。”祝眠再次提醒。
春容再看,仍是棋盘之上,粗看棋子数目,依稀可揣测出局面焦灼,对弈二人很快便争吵起来。
“你是觉得,看棋手争吵十分有趣?”春容猜出他的心思。
“没错。”
待祝眠听得尽兴,又带她踏着屋檐转去城北。
城北有塘,塘中可行小舟,小舟莲灯,悠悠晃晃。
“净莲塘。”春容认得这个地方。
“来过?”
“听说过。”
银州城有名的风月场,除了软玉楼,便是净莲塘。塘中小舟上,一盏莲灯一美人,美人点莲灯,伴客游塘,赏星观月,满是诗情画意。与软玉楼不同,净莲塘美人皆为清倌才女,伴客吟风弄月,是风流佳话。
“等着。”祝眠踏水而行,摘下一盏莲灯回岸。
小舟摇摆,美人与客纷纷离开舟舱,站在船头眺望。祝眠自怀中摸出两枚铜钱,铜钱丢出,正砸中客人腿弯,站立不稳,扑入水中。水花四溅,客在水中挣扎呼救,美人执蒿拖拽,小舟越逐越远,一池碎月涟漪荡开,缓缓漫向两岸。
她将莲灯放入水中,推向塘心。
再游城东。
城东萧条,万家灯火俱灭,路上落叶随风逐去。
更夫提灯走在街上,撞见祝眠与春容时,急忙劝说二人回家。祝眠从他手中拿过灯盏,笑吟吟道:“我给你打灯照路,你送我们一程。”
三人同路而行,一盏灯下,有说有笑,聊着些茶余饭后闲谈笑料,谈及江湖侠客、武林中人时候,更夫不由拿着手中梆子比划一二,展示拳脚,便说即使是那第一豪侠来了,他也能过上两招。祝眠在旁附和称赞。春容只吃吃笑着,并不多话。
别了更夫,又转道城西。
至城西时,天色渐亮,一线白光悄悄绽出,随即勾出朝阳东升。祝眠揽她登上西城门楼顶,坐在屋脊上向东望去。晨光熹微,照在她的面庞上。一夜游城,困倦袭来。她倚靠在祝眠肩头,迎着朝阳缓缓睡去。
城楼上出现一个身影,两侧守城的官兵因着困顿而有所疏忽,没能察觉。
祝眠低垂着眼睛,望着坐在垛堞上的人,从容开口:“公子瞬,好久不见。”
公子瞬手中转着一柄玉骨折扇:“好久不见。见到我,你似乎并不惊讶。”
祝眠笑道:“倘若你见过千金万金,面对五百金时,还会惊讶吗?”
公子瞬了然:“在你眼里,我只是五百金。”
“不然呢。”祝眠扶了扶春容的脑袋,令她靠得更舒服些,“谢尧没有加价,你仍然只值五百金。”
“你身旁的美人,却是价值十万金。”公子瞬笑道,“听说你想为她赎身。我有十万金,可以借给你。”
“不必。倘若要借钱,我有更好的主顾。”
“那便曲折了些。我有十万金,自然可以将她的身契买走。”公子瞬展开折扇,又缓缓合上,“我用这张身契,来换一颗人头。”
“价值十万金的人头。”祝眠忽然有了兴致,“这世上,恐怕只有皇帝的脑袋才这般值钱。”
公子瞬道:“前些日子,沈轻轻招婿。有了结果。”
“沈丛的脑袋尚且不值十万金,沈丛的女婿更不值。”祝眠顿时没了兴趣,又仔细地将春容衣衫拉扯平整,用衣袖盖着她的双手。
“可如果是成亲当日掉下的脑袋,岂不是价值连城?”
武林盟主的女儿成亲,婚礼当日,必定会有各路武林人士来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新郎,并非易事。
祝眠问:“叫什么名字?”
“方羡鱼。”
“恭喜你,你这颗脑袋,还能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一段时间。”祝眠抱着春容离开城楼,随意寻了间宅院,找着座绣楼,将春容安置在绣楼闺阁当中。闺中小姐惊慌失措,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战战兢兢地守在厅中,心神不安地绣花。
祝眠看到春容食指上缠指的绢布沾了污渍,便与那闺中小姐协商,请她另绣一条,随后兴致勃勃地替春容缠上。
春容醒时,抬手揉了揉额,看到缠指的绢布换了颜色,不由细看两眼,便见其上桃粉小花变成一只胖乎乎的饺子。绢布末端的绳结依旧系得难看。
她蓦然笑起,犹如春深花开。
闺中小姐闻声探看,随即向身后唤到:“大侠,尊夫人睡醒了。”
第41章 远行去
阳光透过绣楼花窗照入屋内,春容坐起身,扯平衣角,绕过床前屏风,走入阳光下。
叮叮当当。隔断珠帘被人拨开,十二三岁的少女侧身,让出位置。
祝眠穿过珠帘,端着一盏温茶迎上春容。
“苏小姐这里不便备饭,既睡醒了,我带你回软玉楼。”祝眠将茶盏搁在春容手中。
越过祝眠,春容看见立在珠帘后的少女,脸上稚气未退,神情拘谨,手中捏有一方帕子,几根手指绞着帕子。她的身形与银楼那些姑娘相差不多,却不似她们带着脂粉气。她像是春天开的花,漫山遍野,烂漫至极,却被人折下一朵,夹在书页间,失了活力,染上书卷气息。
“谢谢苏小姐。”春容捧着茶盏行至少女身畔,“我听说银州城有位苏先生,是前朝进士,后致仕归乡开办义学。”
“那是我祖父。”
“擅闯苏小姐闺房,还请见谅。”春容行礼致歉。
苏小姐忙摆摆手道:“起初是有些骇人,以为有歹人闯楼。是祝大侠救了我,夫人不必谢我,也不必道歉。平日里我也见不到什么人,今天听祝大侠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是我该谢谢你们。不过嬷嬷管束严苛,不能久留二位。”
“嬷嬷?”春容不解,转眼看向祝眠,“本就是我们打扰,既然苏小姐不便,我们这就离开。改日必将谢礼奉上。”
“不要!”苏小姐急忙拒绝,神色慌乱,后又觉不妥,放轻了声音缓缓道,“谢礼不必,如果哪天你们再回银州城,能来看看我就好。”
铜铃声响,连敲七声。
苏小姐闻声忙向厅门快步行去,扯动一根细线。
春容看她行路,虽速度快些,但步伐平稳匀称,袅袅婷婷,显是经人规训过,仓促间也可不乱仪态。
松开细线,苏小姐转身看向春容与祝眠,满是遗憾道:“祝大侠,祝夫人,你们快走吧,已至晌午,嬷嬷要来送饭。不能叫她看到你们。”
“那苏小姐保重,改日得闲再会。”春容心中已有揣测。一些高门大户闺秀千金,自小受训,养在深闺绣楼,至出阁前不得外出。苏先生是读书人,进士及第,致仕归乡,家中规矩恐怕比之寻常人家更为严苛。
祝眠揽着春容腰肢,要带她自窗子离开。
苏小姐又匆匆跑来,乱了步子,梳整妥帖的发髻亦稍散些。她从桌上抓起一条络子,递到春容手中:“送给你们。”
登楼的脚步声渐近,春容含笑道了谢,二人翻窗离去。
跃上对楼屋檐时,春容看到苏小姐仍在床前,依依不舍地向她招手。
“原来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也是被困在一座楼里。”她看着手中碧绿丝绦打成的络子,不由感叹。
“在楼里困得太久,见了我,她就拿着剪子要自尽。”祝眠边说边笑,“若非我怀中还有余的铜板,怕是救不活她。”
她将络子握在手中,转眼瞥见祝眠手中的刀,刀柄尾端有处铁环,刚巧可将络子系上。苏小姐不是谢他们,而是谢祝眠,络子也并非是送给他们,仅仅是想送给祝眠。她触了触刀柄。
祝眠好奇道:“难道你也想要将刀架在脖子上?”
“很漂亮的络子。颜色沉稳,并不鲜亮,挂在刀上也不招摇。”她将络子展示给祝眠看,“苏小姐的心意。我帮你挂上。”
祝眠由着她将络子绑好,又说:“缠指的绢布,也是苏小姐的手笔,我只问她能不能绣只饺子,没想到她竟真的绣出一只玲珑饺子给你。”
“她叫我夫人。她以为我们是夫妻。”她抬起手掌,迎着光,阳光自指缝漏出,缠指绢布的末端迎风飘摇。
“或许以为你是缠指夫人。”祝眠笑着打趣。
江湖中有位铁指夫人,名唤姜弦,善用弓箭,有着百步穿杨的技艺。姜弦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皆缠着绷带,三指即可拉开一石的弓。
她含笑不语。
两人返回枯坐禅时,宦娘已候在房中。
“还不到时辰。”祝眠放下刀。
宦娘向春容道:“去备些酒菜,我有话与祝大侠说。”
春容心明眼亮,这便退开,留二人单独谈话。
“祝大侠,春容的身契已被另一位公子赎走。那位公子,说来也巧,七夕出阁宴上,祝大侠也与他见过。”
“一个被砍了脑袋的人死而复生,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祝眠慢悠悠打量着眼前这位鸨母,如她所说,她已经老了,从她身上已很难寻找年轻时的风姿。
宦娘干笑两声:“被砍了脑袋的人,又怎能死而复生呢?想是祝大侠记错了。至于这桩生意,那位公子拿走身契时也有交代。十一月十五,宜嫁娶,迟州沈宅的婚事便定在这一日。”
“沈丛竟这么急着嫁女儿。”
“做父母的,自然盼着儿女早日成家。老身这不也盼着春容闺女,能尽早有个好归宿。”宦娘送上一张宣纸,纸上绘有画像,“这位便是那位雀屏中选的方少侠。”
“你留着吧,来日在房中烧香拜佛,去庙里超度做道场,也好知道对方的脸。”祝眠并未理会那纸画像,起身推开了窗,向后院望去。
春容刚刚行至厨房门前。
他翻窗跃出,在春容身后稳稳站立:“有桩生意,时间很赶,怕是来不及等老胡的饭菜出锅。”
老胡探出头来:“是祝公子来了。晌午该吃些东西,再赶时间,炒碗饭总能等得。”
“等不得。”祝眠倚着门框,望着春容道,“但能等碗饺子。”
“看来是这炒饭不如饺子香。”老胡调侃着,厨房内其余人一同笑起。
春容摇了摇头,绑起袖子便向厨房中去。
等到祝眠吃饱喝足,惆怅地看着一只空碗:“可惜,这一去,少说有一个月吃不到。”
“很远?”
“是有些远。”
“若是不嫌累赘,我随你一起。”
“恐怕要日夜兼程,路上颠簸,你受得住?”
春容捋过鬓角发丝,别至耳后,仰面望着他,嫣然笑道:“我不怕吃苦。”
“也好。”祝眠应下,“那走吧。”
“去哪儿?”
“先买两匹马。”祝眠带着她慢悠悠晃出软玉楼,“糟糕,你是不是不会骑马?”
“不会。”
“看来只需买一匹马就够了。”
“两匹也可以,两个人作伴,马总也要有匹马作伴。”春容抬脚迈出软玉楼的门槛时,仍是觉得有些恍惚,回头望着软玉楼的招牌,缓缓道,“我也能学一学骑马,学会了骑马,是不是哪儿都去得?”
“即便不会骑马,也哪儿都去得。”
第42章 截道中
往日里,从一座城去往另一座城,对祝眠来说就像是从一间茶楼去往另一间茶楼,走街串巷的功夫,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但这次不同,这次,他带了个人。
原本一匹马就解决的事情,他不得不买两匹。在春容学会骑马前,他们两人需得同乘一骑,牵着另一匹马同行。买了马,还要添双鞋子,春容脚上的鞋子仍是软玉楼内薄底软绣鞋,倘若踩在城外山野林地的石子枯枝上,免不得又要受伤。
“这双鞋子虽然瞧着不大好看,但穿着一定舒服。”祝眠捧出一双黑布鞋,他特意叮嘱纳鞋底的老妪,一定要厚实软和,因为穿这双鞋的脚十分娇嫩,往日都是裹着绸缎、擦着花露,穿她这双黑布鞋,属实是纡尊降贵了。
春容蹬上鞋子,虽有些不大适应,但仍说好。
因已入冬,在外奔波不比留在软玉楼中有炭火炉子取暖,又找到一家成衣铺子,挑买两套厚实的冬衣。祝眠一眼看中铺子里新送来的一张赤红狐皮,即便是有主之物,他也不愿放弃,拿出三倍的价格,又将自己的刀拍在柜台上,这才截下这张赤红狐皮。他们多留一日,等绣娘将这件狐皮制成围巾。离开银州城时,一条赤红狐皮围巾缠在春容雪颈上,火焰般的皮毛簇拥着色如梨花的脸,似是红花白蕊,格外明艳。
二人日夜兼程赶路,每逢清晨、午后、傍晚,祝眠总会空出两柱香的功夫教春容骑马。她学得快,只三日后便能独自策马行路,只是远没有时常纵马的江湖人那般威风潇洒。
随着时日推移,二人距离城池越来越远,行在荒郊野岭,餐风露宿。春容从未出过远门,初时自然难以适应,第四日便手心脚心发烫,脸颊红彤彤似晚霞。
祝眠探了探她的额头,生热了。
因祝眠一心求快,多行小路,杳无人烟,难寻郎中。无药可用,他只能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