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山庄的弟子们纷纷涌上前来,姜弦抬手拦下众人:“去追刚刚那人。”
“少夫人,现在正是好机会!”
“去追。”姜弦冷冷下令,在众人无奈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后,才走近祝眠与春容二人。
祝眠的刀在距离他五尺的地方落着,推开春容取刀只需一个翻滚,可惜春容挡在他面前,双眼含泪,他一时推不开她。
意识到姜弦靠近时,春容立即转到祝眠背后,张开双臂,挡在祝眠身前。
“我知道铁指夫人不会使如此下作的伎俩,”她仰面看着姜弦,“更不会趁人之危。”其实她心中十分惧怕,除却百发百中的箭外,近身弓弦绞杀亦是姜弦绝技。此刻姜弦靠得太近,祝眠又因她身负重伤。
“我放你离开。”姜弦稍柔和了几分,“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他,我知道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杀了你丈夫。”春容缓缓站起身,与姜弦面对面立着,“你要报仇,不妨杀了他的妻子,我就是他的妻子。”
“如果他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杀了你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不能容忍我在他面前杀了你,我自然也难杀了你。”姜弦再度恢复冷漠,手中白弓倾斜,越过春容,直捣祝眠后颈。
祝眠侧身翻滚,刹那间便握住刀。
刀在手中,哪怕负伤,已无箭的姜弦也奈何不了他。
“铁指夫人若肯令那些弟子围上前来,今日我或许真要死在这里。”祝眠斩断楔入右腿的羽箭,直立起身子。
“这是我和你的恩怨,与他们无关。”
白弓与刀交锋,以其钝,克之锐。
祝眠持刀劈出。
姜弦倾斜长弓,以弓弦弓身之间空隙困锁刀刃,白弓前推,交臂翻转,令弓弦绞缠刀柄半周。一石弓绞之力,足使长刀动弹不得。
刀柄被缚,祝眠改手推转刀身,刀画长弧竖立,又向外转,将要挣开弓弦困锁。
姜弦自不会让,随之转动弓身,二人陷入僵持。
春容在侧,看着二人在仅有数个呼吸的较量后,相持不下,不由屏住呼吸,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虽然此刻看起来二人不分高下,但祝眠有伤在身,拖得久了,难免后继乏力。
如果她故技重施……
心念一动,她行向前去,手微微抬起。
只要她能令姜弦分心或者略微收力,祝眠定能取胜。
“别动。”
她的动作逃不过交手二人的眼,却是祝眠率先开口喝住了她。
姜弦睨她一眼,漠然道:“我卸力,他能赢,不假。但刀刃断弦,一石弓的弓弦上足劲后崩断,届时以你的站位,断弦即便割不断你的骨头,也能撕裂你的血肉。”
“仅仅如此?”春容又向前行。
若只是会伤到她,她反而不怕了。
“是我小觑了你。你肯为他去死,何况是一点皮肉伤。”姜弦蓦然冷笑。
“退回去。”祝眠再喝一声。因伤口不住淌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全身上下,只有握刀的手仍稳着。
她笑微微望着他。若非救她,他既不会受伤,也不必与姜弦僵持。她既然能帮上忙,何乐而不为?起码,在动手的那一刻,她不是累赘。
姜弦一只脚后撤半步,提防着春容。
看她步步靠近,向姜弦撞去时,祝眠松开握刀的手,同时侧身斜扑,将人揽在怀中,小心翼翼地避开肩上羽箭。
刀身骤然失力,弓弦回转绷直,拨动刀刃一同旋转,如弦上箭矢般飞出。刀刃斜飞,直冲春容所在。祝眠挡得及时,刀刃贯穿其身。刃尖自前胸刺出时,他刚刚将春容推出。
春容跌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望着祝眠。刚刚的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她甚至没能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祝眠已呕出鲜血,跪伏在地。是她弄巧成拙?是她自以为是地抱薪救火?
姜弦稳住狂震不止的弓身,行至祝眠身后。此时的祝眠,再无还手余力。那柄作恶多端的刀,终究扎在他自己身上,染上他自己的血。
弓弦套住祝眠的脖颈,只需一次翻转绞缠,便可切下他的头颅。
春容半起身倾向前去,伸手握住弓弦,试图将弓弦拉得离他的脖颈远一些,再远一些。可她耗尽全部力气,亦难以拉动这根弓弦。弓弦割开她的手掌,血珠挂在弦上,在弓弦饱饮鲜血后,逐滴坠落。
姜弦站立着,垂首俯视着她,一石弓,凭她的力道,再耗多久都是徒劳无功。可她仍旧不知疲倦、不知疼痛般地向外拉扯。
“松手。”姜弦讥诮道,“我用弓弦绞杀,不仅会切下他的脑袋,也会切断你这双手。”
“兰夫人,”春容哀戚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姜弦,她不唤其名字,亦不唤其称号,只唤兰夫人,“你说过,不会在我面前杀了他。”
其声戚戚,如呜咽萧音。
姜弦握弓的手因这一句“兰夫人”稍松了片刻。
春容跪行向前些许,在姜弦怔神时,头探入弓弦内。她将脖颈紧贴祝眠脖颈,左肩紧贴祝眠右肩。
两人被同一张弓套住,血与血混合。
“退、回、去。”祝眠每吐出一字,便有鲜血自口中涌出,他偏了偏头,侧了侧身,想要与她分离。
可她仍紧紧贴着他:“若无我拖累,你就不会受伤。”短短时间内,他两度因为自己负伤,一次因她的毫无警觉,一次因她的自作聪明。
“倘若、你想知道是谁买了兰泽的命,”祝眠抬手掩住口鼻,以掌承接鲜血,他不愿这些血落在她的衣衫上。冬日寒冷,血污难清,无论是寒冷还是污浊,他都不愿意她受着。“她不能死。”
姜弦愕然,祝眠做人命买卖,从不过问来龙去脉,给足银子便动手,动手之前绝不多言。她从未想过从祝眠口中问出幕后凶手。却也不难理解。她空箭未能救下兰泽性命后,亦发誓封弓。可在查知凶手后,不照样破了禁,携弓找来?人总有为之破开惯例的存在,她为她的丈夫,他为他的妻子,并无二致。沉默片刻后,她撤去弓弦,出手点了春容穴道,将人妥善安置在一株大树旁。
“说罢。”姜弦半蹲在祝眠身前,手指捏住贯身而出的刃尖。即便他要耍花样,她只消扭动刀尖,刀刃搅碎脏腑,任华佗再世亦回天乏术。
第47章 困危局
春容因腿脚酸麻醒来。
睁开双眼的瞬间,她坐直了身子,四下顾盼,寻觅祝眠身影——无论生死,无论全尸或身首异处,她都要找到他。
待一垂眸,她看到腿脚酸麻的原因所在。
——祝眠正枕在她的腿上。
她哑然失笑,旋即悬着一颗心去探他的鼻息。气息虽是微弱,但万幸他还活着。她喜极而泣,俯身将额头贴在他的鬓上。虽不知姜弦为何放过他们,但活着就好。她将围巾解下,缠在他的脖颈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醒来。
腿脚再如何酸麻不适,她也不动分毫,只怕扰了他休息。
等到后半夜时,祝眠苏醒。
“给我围着,你不冷吗?”祝眠有气无力地笑着。
春容恍恍惚惚,似是听到他在说话,又似是幻觉幻听,但她仍然回话:“你暖了,我便不觉得冷。”
祝眠动动脑袋,想要坐起身。觉察动静,她才完全确信,他是真的醒了。她小心翼翼将他半扶起身,令他靠在自己怀中。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不好奇原因,只庆幸你还活着。”
“这倒好,这不是件容易说清的事情,而我现在又没力气说太多废话。”
她听着他气若游丝,不由抬手轻掩他的嘴唇:“既是没有力气,又何必说这些。”
“人活着总是要说话的。倘若一言不发,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扒在她的腕子上,想要将她的手挪开,却也没什么力气。
“有人说你寡言少语,他们绝不认得你。你杀了兰泽,姜弦却能放过你,恐怕全靠这如簧巧舌。”她无奈握住他的手掌。
他笑:“没有。我没去过四君山庄。”
春容脸色微变,声色稍沉:“可姜弦却找到你头上。”
“倘若死在刀下的性命都算在我的头上,”他笑得更深,难免牵动伤口,咳了两声后继续说,“那些鸡鸭鱼、猪牛羊的亲朋好友们,也要来找我索命复仇。这样也好,这样今夜的饭菜便有了着落。”
听着逗趣之言,她却笑不出来。
离开银州城短短数日,已有四批人马寻来。苍梧剑阁八剑侠与千针百尺暂且不提,但林氏灭门之案与兰泽之死,皆是陈年往事,一个十二年难觅真相,一个五年间不知真凶。可就在短短数日内,真相谎言一同揭开,谢华君与姜弦先后赶来,只为取祝眠一人性命。
会是巧合?
还是阴谋?
宦娘与祝眠最后谈话时,将她支开。再见时,祝眠有了桩紧急的生意,随后带她同行,离开银州城。出城之后,为求速度,他们多行偏路,非是城池与城池间的官道,绕开了许多小城小镇。且去路途中有无数城镇,即便是熟知旻朝舆图的人,短时间内也猜不出他究竟要去哪里。更何况,四君山庄与宁州谢宅距此路途遥远,从收到消息到整装待发,再到获悉祝眠行踪赶至此地,远不止四五日可达。是有人在背后排布好了这一切,只等祝眠踏上这条险象环生的路。
谁能知晓祝眠的目的地?宦娘。而宦娘则是听从公子瞬吩咐。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设计好的。无论她来或不来,途中注定要有这些腥风血雨。她既已作出决定要随祝眠离开,便不该再顾及公子瞬,更不该再将此事隐瞒。公子瞬设局推他跨在生死一线上,倘若她再袖手旁观,又如何有脸面再求他救下自己?
“我,”她稍作停顿,“见过公子瞬。不止一次。不止一个。”
祝眠动了动脑袋,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枕在她怀中,赞叹道:“他们的易容术在江湖中难有敌手,你竟能分辨出几人间的不同。”
这样的答复,她难免有些怔神,寻常人听到她的坦白,难道不该追问些因果?可他却在称赞她的眼力?
一念闪过。
她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简单、最直白的答案。
当日,她劝祝眠吃下一碗黄酒酿元宵,酒与元宵混合是为剧毒。他身中剧毒,割掌放血引毒虫蛇蚁为他摄去毒素,应当知晓这种毒药不是一个青楼女子所能拥有。
他一早就知道她有秘密,却没有拆穿。
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这点儿秘密,因为不在意,所以挑明与否并不重要。
她眼神微黯,他是不在意背后的秘密?还是不在意她这个人?她是良善还是险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苏小姐称她祝夫人,他没有反驳,她欺骗姜弦是他妻子,他亦没有反驳。是全不在意,还是乐得默许?他既愿为她赎身,愿带她同行,险象环生下几次三番护她周全,便不该是不在意。
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该分神思虑这些,却仍忍不住去想。
片刻后,她强迫自己醒神,转回正题。
——公子瞬要祝眠杀谁?
——不,不对,杀谁并不重要。
她恍然大悟,重要的是那个人在哪里,为祝眠定好目的地,继而以整条去路为牢笼,等待他自投罗网。
她温声询问:“此行要去哪里?”
祝眠回答:“迟州。”
迟州。
武林盟主沈丛家宅便在迟州,沈轻轻招婿亦在迟州。兰溪、江菱雨,以及一众武林人士,此前皆受邀前往迟州。旻朝各地武林人士,早已铺遍前往迟州的路。
“公子瞬预先设局,这一路上恐怕危机四伏。”她手掌抚过祝眠脸颊,有些发烫,身受重伤又夜宿寒林吹冷风难免生热。可她没有办法。此前她着凉生热,靠着灌水硬扛过来,至今尚未完全康复。祝眠因伤致病更是难愈。
“无论何时何地,我周围都是危机四伏。”祝眠并未放在心上。
“可以不接这单生意。”她试探道,“等天亮了我去寻些水食。马还在这儿,我带你去近处的镇子上找大夫治病疗伤。”
“不可。我接下的单子,从来没有反悔的道理。时间紧迫。这点小伤,边赶路边养伤,等赶到迟州就全好利索了。”祝眠缩了缩身子,贴她更近些。她一面收紧怀抱,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触到他的伤口,寒夜冷风林间,两人彼此依偎取暖。
“那盒活肤散,”她仍想要劝祝眠放弃,“是其中一个公子瞬赠我的。他又曾自称木公子,双木为林,或许当年林家侥幸活下来的,不止林静一人。”
“林瞬还有两个儿子,皆死在灭门当晚,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若是纵火焚尸,辨不清面容,有年龄身量相仿的尸身作替,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即便是林瞬的儿子,想要杀我也需费些功夫。”
“非去不可?”
“我从不食言。”
春容了然于心,不再规劝。只苦思冥想着,如何才能避开这一路的凶险,安然按时抵达迟州。可她既不知迟州所在,也不知何路通往迟州,一时犯了难,只能仔细回忆曾听到的与迟州相关的传言。一番回想之后,终于叫她拣出一条有用的消息。
曾有客商谈起多年走商经历,曾将迟州一带的肉类销往京城,能卖出高于迟州两倍的价格,他因此发了家。后来立住脚,便改换倒卖布匹,虽不如从前赚得多,但胜在稳定。
春容常与商贾觥筹交错,知道有些银子赚得风险极大,有些银子赚得安稳。风险大,赚得便多,赔得也多。那客商后续不再在迟州与京城之间贩肉,多半是因肉类难贮存,若用冰块冷冻运输,又会大大破坏肉质口感,一旦不新鲜,价格便要大打折扣。京城与迟州之间,定是有一条通路,路程短且快速,但不够稳定。而此前谢华君自宁州赶至银州城,正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从速赶路,走的便是水路。
定然有条水路经过迟州,只是不知是否同他们顺路。倘若顺路,可走水路,一旦离岸,那些想要追杀复仇的人便再难追赶,他们就能安稳抵达迟州。拿了主意,春容便问祝眠:“通向迟州的水路距此有多远?”
“不算远。”
她并未道明意图,反倒软了腔调道:“从前只听闻大江大河波澜壮阔,既然离得近,不妨走水路去看看。”
祝眠不大喜欢水路,船只起伏摇晃,总令他头昏脑涨还犯恶心。往日东西南北奔波之时,只要不是不乘船便无法抵达的地方,他绝不乘船。更何况,通往迟州那条水路,又被称为黄泉路,行舟其上,生死便由天定,只有些冒险的行商会买船载货走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