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容默然。
这事困扰着祝眠,以至于站在街边买糍粑时,还在思索。
陆千钱正在串着铜钱,他的铜钱上沾了许多糯米粉,祝眠手中的糍粑就是他的手艺。没有活计时,他就会在街边卖糍粑,一个铜板两块糍粑,是笔不错的买卖。
“还要吃吗?”陆千钱将串好的铜钱挂在腰间,糍粑所余不多,倘若祝眠还要吃,他就要提前收摊了。
“再来一碟。”
“最后两块。”陆千钱将糍粑铲入碟中,淋上红糖,撒满黄豆粉,“换做旁人,可没有这么实在的佐料。”
“太干了。”祝眠咬下,满口黄豆粉,糊在口腔里。
“你有没有想过。”陆千钱收着摊子,一根扁担就将他的小铺挑起。一肩挑着扁担,一边与祝眠并肩,晃晃悠悠地沿着小巷前行,“或许她说的本就是同一件事。杀她与救她,并不冲突。”
陆千钱曾受祝眠之托帮春容挡下暗中偷袭,片刻不歇地盯着她,见到过她与人缠绵时的眼神,毫无生气,像是行尸走肉。以至于他在交差后寻美人温存时,都不由自主地看看美人的眼睛,免得撞了邪、遇着鬼。好在只有春容一人是那副样子。
“倘若杀人与救人可以混为一谈,我岂不是这世上功德圆满的佛祖罗汉。”祝眠终于将一块糍粑吃干净,再看埋在半碟黄豆粉中的另一块糍粑,他思索片刻,丢在街角。
“半块铜板说扔就扔。”陆千钱可惜道,“她早已不是寻常人。手刃血阎罗的姑娘,怎能以常理揣度?要我看,杀血阎罗这事,对她来说算是遭逢剧变,心智失常、胡言乱语都是常理。说话颠颠倒倒,不难理解。”
“可我不想杀她。”
“八百两银子。合八十万枚铜钱,够你吃一百六十万块糍粑。”陆千钱拍拍肩上扁担,很是惋惜。
“但我还是不想杀她。”
“那你就告诉她。她一个青楼女人,总不能赖着你。反正你也没答应她什么。”陆千钱说完,当即停下脚步,不可思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答应了要救她,却又不想杀了她。”
“我没有。”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也不知道。”
祝眠心中清楚,陆千钱说得很对,即便他一去不回,春容也无可奈何,她赖不到他头上。即便想赖着他,连拥趸无数的谢华君都拿他没有办法,他难不成还要怕一个青楼女人?
“你在银州城停留太久。”二人一同回到一间小茅屋中,一张床,一张桌,一张灶台,扁担往墙边一摆,陆千钱躺在自己的床上,枕着铜钱慢吞吞道,“我看你是不打算走了。”
“这件事办完就要走。”
“那可真难办。”陆千钱打了个哈欠,“你自己继续琢磨吧。我要休息。”
陆千钱想睡觉时,倒头就能睡着。陆千钱不想睡觉时,能几日几夜不合眼,没人看得出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但只要一有动静,他必然会醒着。所以祝眠放心地将春容交给他一个人照看。
唯一的朋友入睡,祝眠只能自己琢磨。
思来想去,他又回到软玉楼。
春容趴在窗上吹风,额上绑着染水红的纱布,是因宦娘觉得头绑白布不吉利。细细的风捋着她鬓角额边几绺碎发,晃悠悠荡着。她望着远方,眼中只有极远处的天际线,如果能走到那里,任谁都不能再将她拉扯回来。
可惜,她这双脚,穿着软玉楼的绣鞋,无论如何也走不远。更何况,祝眠没有想救她。只是时间还不够久,没能让她将被祝眠搅乱的心熨帖平整,再等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她总能变回从前那个春容。
祝眠站在后院角落阴影中,来来回回的人都没能觉察他的存在。
他静静看着枯坐禅的窗子,春容伏在窗台畔,一言不发,似是睡着了。他一直这么望着,直到小赵忽然出现在窗边,摇着春容的肩膀,将人扶入屋内,又关上窗,截断他的目光。
发愁。
倘若这事能够一刀解决,他绝不会吝啬这一刀。
可惜不能。
与其他一个人发愁,不妨两个人一起发愁。谁出的难题,便要由谁来解决,否者尽推到他身上,他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如此一想,他便跃上楼,打开刚刚闭锁的窗。
哪怕他已经无数次翻窗而来,小赵仍旧没能习惯,依然被他吓到。
“祝公子来了。要备饭菜吗?”
“随便。”
春容刚刚躺下,吹了许久的风,她几乎浑身都是冰凉的。可刚一躺下,就来了一个不该来的人。她坐起身,望着祝眠,等他开口。心中期许的火焰再度燃起。只要他出现在眼前,对她来说都是一线希望。
“我可以救你。”祝眠犹豫片刻后说,“但我不想杀你。”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理由,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于是只能闭嘴。
第39章 包饺子
想要救一个人,就得先知道她被什么困住。就像小孩子翻花绳,一根细绳绕出许多扭结,只要找准其中关窍,便如锁钥,轻轻翻动拉扯,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但祝眠没能找到锁眼。
春容带他去到厨房。
几个炉灶的柴火熊熊,映红厨子们的脸。
“姑娘怎么来了?”老胡刚炒出一盘菜,擦擦手,抹去汗,笑问春容。
春容说:“想借处案板灶台用。”
“姑娘要做饭?”
“许久没做过,想试一试。”
小赵正备着菜,见到春容与祝眠同来,上前仔细问过,得知春容想要包回饺子,目光便在祝眠身上扫了个来回,随后在春容的催促下去取面粉。
春容取出襻膊绑起衣袖,又取冷水净手,待小赵取来面粉,舀好清水,就开始和面。
酸甜咸辣的气息此起彼伏,各式菜肴依次装盘送出。祝眠立在厨房门边,目光始终落在春容身上。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她格外不同。仿佛潺潺春水注入油瓶,又像赤野荒地中骤然绽开一朵素白小花。
他没少吃饺子,却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人从和面开始包饺子。清水揉入面粉中,被她捏成团团白云。揉好了面,又开始盘馅儿。什么馅儿的饺子他都吃,没有忌口,没有偏爱。春容挑了二分肥、八分瘦的猪肉,老旧的菜刀磨得锋利,她握刀的手法并不熟练,十分别扭地将肉切成小块,每切一刀,祝眠都要忧心她会切到自己的指头。
想到指头,他仔细看她的食指。伤已经好了大半,但剥落的指甲却需要时日慢慢长出。许是没有指甲,指尖光秃秃还有疤,显得丑陋,便绑了绣有桃粉小花的绢布。和面切肉时小心地翘起,以免沾到。
帮厨看她手上带伤,切菜并不方便,便殷勤道:“姑娘,我替你剁馅儿吧。你这带着伤也不方便。”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来就好。”春容谢绝了帮厨们的好意,固执地一刀一刀切下。她很少用刀,平生提刀不过三五次,远不及祝眠那般,刀不留手,如命。
祝眠穿过几个灶台,走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刀放在一旁,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菜刀。
“不会用刀,便不要勉强。”他说,“要怎样切?”
春容怔了片刻,退旁半步,让开位置道:“剁碎。”
祝眠提着菜刀剁肉。他惯用刀,虽然没用过菜刀切菜剁肉,但手上腕间劲道在,便不是难事。一旁帮厨看了不由赞叹几句。剁过肉,菜自然也一并剁了。等他将馅儿剁好,春容开始动手盘馅儿,他便又闲下来,抱着自己的刀,站在案板边上看着。
原本在一旁守着的小赵,见状便将其他帮厨轰开,自己也退到远处忙着,不打搅这两人。
馅料备妥后,春容再将先前的面团取出,搓成长条,切出一个个小块,再揉成圆球,压扁后擀开,一张张饺子皮慢慢在案板边上叠起。擀足了数量,便开始包饺子。
祝眠盯着她,一张圆圆的饺子皮放在掌心,大约半掌大小,一勺馅料放在饺子皮中央,几根葱白样的指头轻轻捏起两边,一只饺子便捏好了。她将饺子肚搁在两掌间,轻轻合上手掌,用掌心温热暖了暖饺子。
刚一打开手掌,要将饺子放置在木盘中,祝眠便捷足先登,将抱出的第一只饺子拎走,在眼前晃了又晃,仔细看了又看。
春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包下一只饺子。每一只饺子包好后,都要被祝眠仔细端详一周,才放入木盘里排队。等一盘饺子包出,锅里水已滚烫,她将饺子滑入沸水中,提着锅勺搅动几圈,盖上锅盖。
“这就成了?”
“再滚上三滚,就能出锅。”
祝眠笑道:“你包饺子的技艺看起来要比切菜的技艺娴熟。”
老胡听了,先春容一步解释说:“姑娘们年节时候包饺子、包汤圆,这馅料饼皮都是备好的。今儿还是我头回见姑娘自己和面盘馅儿的。公子有口福。”
“既是头一回做,那味道如何?”祝眠有些好奇,伸手要去掀锅盖。
春容握着他的手腕,拦着他说:“别急。等煮熟后尝过不就知道?”
两人便在锅边慢慢等着,锅中添了三次冷水,饺子个个浮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这便是熟了。
热水沸腾着,水汽便重。春容立在锅炉边上,一半隐入水汽中,仿佛晨雾弥漫下的花枝。祝眠抬手扇了扇,想要拨开雾气,一探究竟。
等春容回过神直面他时,手中已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他尝了一只,忽然便找到了答案。
先前他觉得,带一个人走在未来的路上太过麻烦,不如只带着一把刀。此刻他却觉得,倘若带着春容,他便能时时刻刻吃饺子,他的刀还可以帮她剁馅儿,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一盘饺子下肚,他说:“我为你赎身。”
厨房里切菜剁肉、水沸锅鸣,连炉灶里的柴火都要噼啪两声,各样声音混杂着。春容站在祝眠身前,分明近在咫尺,看得到他唇齿开合,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或许是听到了,却无法相信。
待她醒神时,人已在宦娘的小佛堂门外,祝眠在她身旁。二人身上还残余有厨房的烟火气。
宦娘见来人是他,诧异转瞬即逝,笑迎二人进屋。
小佛堂内檀香味浓。
祝眠向着神龛,怀抱着饮血无数的刀,面对慈悲垂目视众生的佛陀。
“公子寻老身何事?”宦娘奉茶,茶香亦被檀香压下。
“赎身。”
“赎身?”宦娘惊讶地看向春容,想自她神情中寻出合理的答案来。春容低垂着眉眼,仿佛出阁那日,悄然静立于瑶台之上,但又似乎全然不同。
七夕瑶台,她静静地等待着结果,然而无论结果如何,于她而言并无区别。今日,她仍然静静地等待,或者说,她有些期待,期待着今日的结果。
等待与期待依稀相似,但全然不同。
“为她赎身。”祝眠重复一遍,“开个价码。”
“公子没在说笑?”
“没有。”
“此前谢公子要为春容赎身。”宦娘自然不敢擅自做主,便重提谢华君之事,“十万金。谢公子信誓旦旦,但如今,春容仍在软玉楼内。”
“所以你开的价码是十万金?”祝眠转眼看她,“这世上最值钱的人头,也不值十万金。”
宦娘笑道:“值不值得,自然要看公子的。”
“我既没有十万金,又要带她走。”祝眠提起刀,“只是不知道,你的脑袋值不值得十万金。”
“公子说笑。”宦娘瑟瑟,心中慌张却故作镇定,脚步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老身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早已不值钱了。春容芳华正好,哪是老身能比的?”
刀刃已在宦娘眼前。
宦娘又道:“公子且三思,要知道,软玉楼内的女儿们的身契一概都在老身手里,皆是在衙门哪里上了籍的。若想脱了娼籍从良婚配,需得老身去办。公子这一刀下去,砍了老身的脑袋不要紧,可也要将春容永远钉在那娼籍册子上。”
至此,春容方才稍有动容,轻抬了抬眼,目光落在祝眠的刀身上。
如宦娘所言,一刀斩落一颗脑袋不难,可她却要永永远远录在娼籍册子上,即便祝眠带她离开,她也仍旧是娼。
刀尖前逼寸许,祝眠道:“说什么娼籍良籍。衙门官府的文书里绝找不见我的户籍,可江湖中有谁不知道祝眠这个名字。”
宦娘又退半步,躲开刀锋,讪笑道:“公子不在意户籍的事,倒不妨问问春容在不在意。”
他持刀立着,侧首看向春容问:“如何?”
第40章 闲游城
“我……”春容目光躲闪,“不……介意。”
言不由衷。她很想自己全不在意什么娼籍良籍,可这像是一道高高的门槛,她的足踝捆着绳索,她迈不过这道门槛。
宦娘哑然失笑:“不介意?如果当真不介意,早就一走了之了。难不成老身那些不入流的打手,还能拦得住祝大侠?”
她无力反驳。孙秀才护不住梅香,故而梅香作诀别信,孤身回软玉楼赴死。但祝眠护得住她,只要她迈过那道坎,央求祝眠带她天涯海角,隐于江湖,这世上应不会有几人能奈何他们。若不是祝眠,她也生不出离开的心思。可她做不到。
“明天这个时候,枯坐禅,我等你的价码。”
刀入鞘。
祝眠握着春容手腕,带人离开小佛堂。
他带她离开软玉楼,走在大街上。冬日的风游街串巷,带来西家烟火,捎去东家饭香。他们的衣摆因风飘摇,如云如岚,卷卷舒舒,游弋在街头巷尾。
她从未这样自由地走在大街上。
擦身而过的贩夫走卒,迎面扑来的垂髫小儿,背身行远的陌路过客。他们向她抛来目光,一扫而过,不多停留。她却贪婪地打量着每一个行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举止神态,看他们的来路与去路。
祝眠始终在她身旁,静默随行。任她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直至薄暮时分,红霞漫天,截断去路。
她仍不知疲倦地想要前行,却在前路尽头看见一道身影。转瞬即逝。可她却看得清楚,暮色下,是公子瞬。
祝眠见她停下脚步,瞥见路旁支起的小摊,便随口问她:“饿了吗?”
“嗯。”她心绪不宁,与祝眠一同在小摊落座,粗糙的桌面挂着她纱绸衣裙,抽出细丝,她无暇顾及。公子瞬的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