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怎么没人出现?”快进城时,祝眠慢悠悠问。
春容安心许多,不解问道:“不仅是没有来寻仇行凶的人,甚至没有见到什么江湖人。沈盟主久居迟州,这里常年来往的江湖人应该不在少数。可偏偏在码头时,一个都没见到。但早点铺子的伙计看刀的反应,显然是对江湖人出现习以为常。”
祝眠道:“正常。后天沈轻轻成亲,来的早的都已进了城,来的迟的要等到后日。武林盟主家的喜事将近,不会有谁想在这时候开杀戒,见血光。”
原来是沈轻轻婚事将近,难怪祝眠有恃无恐。不过话说回来,即便这岸上全是仇家,恐怕他也不会后退半步。
“可你要在迟州杀人。”春容沉默片刻,原来从出城,到进城,全部都是公子瞬的局。哪怕他活着到了迟州,也会因在这时动武触了沈丛霉头,届时多的是阿谀奉承之辈或是沈丛至交好友出手。
这样看来,迟州竟比来路还要凶险,来路若是黄泉路,迟州怕就是阎王殿。
二人进城后,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因沈家喜事将近,多得是远方来客凑热闹、套近乎,沈家包下数间大客栈来款待这些客人,无论远近亲疏,一并安置在客栈。最亲近的那些,则是在自家院子中腾出厢房。
因而祝眠二人一进客栈,便被告知客满。若是祝眠孤身一人,他随意寻处房梁便可安眠,但带着春容,少不得要找点儿舒坦地方。于是离开正门后,从后翻墙绕进最大的那间客房。
房中住客刚吃过早饭,正在饮茶。
祝眠落地一看,是个熟人。
“谢公子别来无恙啊。”他在对方身旁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
谢尧的长子,名叫谢见微。
刹那间,长剑出鞘袭来,斩断桌布悬挂的流苏。祝眠躲闪迅速,已至窗畔:“认识这么多年,招呼不打就出剑。”
“招呼是跟人打的,见着狗自然是直接动手。”谢见微眼中寒意森森。他收到消息,谢华君被祝眠劫持没了踪影。在这之前,祝眠还重伤谢尧,以致谢尧昏迷至今未醒。父亲与妹妹皆被一人所伤,再好的教养,面对他时也会荡然无存。
“你不住在沈府,住在这里作甚?平白多占个屋子。”祝眠十分不满,“难道谢尧快死了,沈丛就不与你家亲近了?”
剑锋追来,谢见微不再多言,招招凌厉,尽是杀招。
七七四十九路锋云剑法,尽得谢尧真传。
这也是位江湖中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曾有传言说谢见微入京,郡主瞧见过他,数日之后王府的人便去了宁州谢宅登门拜访。若非是因他无心入仕,恐怕已是位郡马爷了。
缠斗一番后,祝眠引人自窗子下楼,落在春容身侧。春容来回踱步,心中不安,见到祝眠后刚有些安心,又见一蓝衫男子持剑追来。
谢见微看她在场,不情愿地收了剑:“祝眠,莫拿普通百姓挡剑!许久不见,你竟低劣至此!”
“这位是?”春容心惊肉跳,看出谢见微投鼠忌器,害怕伤到她,便靠祝眠更近些。
“这位是谢公子。”祝眠道,“江湖传言中的谢公子十万金为你赎身,多半是记在他头上。”
“原来是谢公子。”春容礼道,“妾身春容,初来迟州,无落脚之地。祝大侠这才冒险上楼游说房客,想要讨间屋子给我歇脚。不想打扰了谢公子。”
“……既是姑娘要住,楼上那间客房便让与姑娘。”谢见微回了礼,又冷面看着祝眠道,“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不宜动手,免得给沈家妹妹的婚事添晦气。你来迟州,最好是安分守己,等婚礼结束,先前的帐一并清算。告辞。”
谢见微走得利索,甚至连行李都未收拾。
祝眠带春容上了楼,将谢见微的东西一并打包丢出楼去,随即叫了小二烧热水、添火炭、备新衣。很快屋内便暖意融融,春容沐浴解乏后,换上新衣,本欲叫小二再送几盆热水来,她便可替祝眠擦身换药,却见祝眠已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贴着他的额头,微微烫,似乎病情又复发了。
现已入了城,看样子会安逸些日子,她索性找出买马剩下的银子,离开客栈上街去添置东西。要先抓几副药煎上,内服外敷,祝眠的伤好得会更快些。再买几件衣裳,里衣棉服都要,祝眠的衣服早被血染上了簇簇墨兰,因先前没有换的衣裳,一旦脱下浆洗,祝眠难免要着凉,只能一直拖着。现下必得给他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还有祝眠心心念念许久的手炉子。
稍作打听后,春容寻去繁华闹市,在名声甚好的百仁堂守了半个时辰抓了五副药。又转去成衣店购衣,祝眠的身量她记得清楚,买下两套成衣应急,又因瞧上一匹竹篁绿的料子,给他定了件半臂袄子,再配一件淡绿外氅衫。自己则随意添置两件冬衣一同算上。因她买的多,又不还价,店里高高兴兴地替她包好,说要帮她送回住处。
她自己一人也难将这些东西运回客栈,便答应下来,寻思着等到回了客栈,再额外给这名小厮些银钱。
随后又去买了手炉、鞋子,至正午时才折返回客栈。
回程途中,路遇一条小巷,小厮脚步忽然快了些,催促道:“姑娘行快些,这地方不干净。”
她嗅到浓浓脂粉气,是她曾经十分熟悉,却久不沾染的味道。
小厮口中的肮脏地,恐怕是座青楼。
春容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刚要快步避开,便听到一声清脆铃音。银铃声,该是江菱雨。以如今的处境,她应该避开江菱雨等人。但她又听到一个女声,甜美却凶横:“再不给她松绑,姑奶奶送你们去见阎王!”
不是江菱雨。
是谁和她起了争执?
“别以为我这对银环无刃就可肆意妄为。”这次是江菱雨。
春容犹豫再三,在小厮的阻拦声中,转进那条小巷,快步行向前去。
第52章 官卖女
进得愈深,脂粉气越浓。
花街柳巷在一个转角后展现在春容眼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其他城中的青楼,却不似个青楼,倒像是大户人家几进几出的院子。正门上挂着牌匾,上书思恩阁。门前围了许许多多的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多是男人。
春容再靠近些,身后追来的小厮又小声阻拦:“姑娘,前进不得了,再靠近些,来日叫人传扬出去,对您名声不好。”
小厮说得是实话。但她一个青楼女子,名声早已不清不白不干不净,怎会怕对名声不好。
人群中又传出那个甜美却凶横的声音:“都给姑奶奶闪开!”
围观人群惊慌四散,给春容腾出了位置。远远看去,江菱雨正与一名手握苗刀的女子并肩站着,女子青丝高束,身着淡粉劲装。劲装干练,习武男女多作如此穿着,只是冬日里这样打扮显得太过单薄。
二人对面是一队官兵,官兵押着名女子。女子个子高挑,眉眼冷淡,略显孤傲。身上披着件水红斗篷,斗篷下却是破破烂烂的单薄囚衣。春容再细看那件斗篷,明显不大合身,看尺寸倒像是那名劲装女子的衣物。
官兵们握着刀柄,却未拔刀,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沈小姐,这是朝廷的意思,咱兄弟们也只是奉命办差。一旦由着沈小姐将人带走,兄弟几个交不了差啊!”为首的官兵态度谦卑诚恳,只差哭给这位沈小姐看。
却也难怪。在迟州遇到一位用苗刀的沈小姐,无需怀疑,必定是沈丛之女沈轻轻。沈丛位居武林盟主,多少英雄豪杰愿听他差遣,迟州官民皆是敬畏他,对他骄纵任性的女儿,自然而然会多些容忍与忌惮。
江菱雨气得跺脚:“不和他们罗嗦,直接将人劫走,料他们几个也追不上我们。”
看来不是沈轻轻与江菱雨闹矛盾,而是这两人想联手救下那名囚衣女子。
被官兵押送到青楼妓馆,多半是家中有人获罪,平白遭到牵连,被发卖为妓,称作官妓。人既被送到青楼,官府那边必已上了娼籍。而官妓若无赦令,不得脱籍。她们救不了这名女子。而这几名官兵肯让她披上斗篷取暖,已算是大发善心。
“二位小姐,莫再难为咱兄弟们了。”
“是啊,二位小姐豪气干云,善心善举,咱们都知道了。可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二位小姐可饶了我们吧。”
沈轻轻不依不饶:“推三阻四这么久,还指望姑奶奶与你方便?”
小厮躲在春容身后,看了会儿热闹后恍然大悟,小声告知春容:“这估计是元家小姐。她爹元敦是个教书先生,上个月被抓后没几日家就被抄了。前几日衙门宣判元敦及家中男丁斩首,女眷发卖为官妓。元家小姐素有才名在外,往后来思恩阁翻她牌子的人恐怕要络绎不绝咯。”小厮说完不禁咂舌,颇有艳羡之意。
“沈小姐与元小姐是旧相识?”
小厮摇摇头说:“这就不清楚了。沈家院的沈小姐,那怎么是一般人敢议论的?今儿说一句,说不准明儿夜里就挨刀。不敢惹,不敢惹。你看官差大爷们都对她点头哈腰的。”
春容似笑非笑地应了声,随即将目光转向元小姐。
良家女子沦落至此,却仍能不卑不亢,淡定从容,难免叫人心生敬佩。
两厢拉扯着,沈轻轻与江菱雨都亮着兵器,听着来回车轱辘话已忍耐到极限,几乎顷刻就要爆发。
这时,一直冷冷淡淡的元小姐突然开口:“沈轻轻,别白费力气折腾。”
沈轻轻当即怒道:“元絮你什么意思!姑奶奶不计前嫌来救你,你倒好,迫不及待进去是吗?”
江菱雨百思不得其解:“元小姐,后边那是吃人的院子,不是什么好去处。”
一旁春容听着,觉得沈轻轻属实是牙尖嘴利不饶人,分明一片好心,偏要说得如此刻薄。难怪不讨人喜欢。
小厮适时从旁点评:“啧,元小姐这是不领情啊。整座迟州城,谁会领她的情?一个阴晴不定的母老虎,指不定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沈小姐脾气急些,但心地良善。你等我片刻。”她不想听小厮胡言乱语,更不愿见江菱雨与沈轻轻在这里动手,便快步走上前去。
江菱雨听到动静转头看来,瞧见是她,先是有些疑惑,随即诧异道:“春容姐姐,你怎会在迟州城?难道……”她的目光转向思恩阁,又转回春容身上,“姐姐你不会是……”
“江少侠,怎不见兰少侠?”春容知道她误会自己或是被转卖到了思恩阁,但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当即随口一问支开话题。
江菱雨回说:“昨夜宴席喝多了,醉到日上三竿还没醒呢。”
沈轻轻问:“小雨点,这是你朋友?”
江菱雨支支吾吾:“对对。就是谢家姐姐常挂在嘴边那个聪明绝顶的姐姐。”
“聪明绝顶?刚好,你说说看,怎么从这群木鱼脑袋手里,带走这个木鱼脑袋?”沈轻轻将刀尖点在地上,气不打一处来。
春容哑然一笑:“沈少侠可知,即便你强行带她离开,可若无官府赦令,她仍旧摆脱不了这里。”
沈轻轻皱眉看她:“人都带走了,怎么能算摆脱不了?”
“我不会像里面那些妓|女一样,画地为牢。”元絮冷冷开口,望着春容的眼睛中满是轻蔑,“更不会自戴枷锁,甘心为囚。”
“那你还叫我别白费力气?”沈轻轻气恼地抬起刀身,又重重落地,地面裂开一线缝隙。
春容脚掌感觉到地面有一丝转瞬即逝地颤动,瞥一眼沈轻轻的刀后,凝眉回望元絮:“元小姐此话何意?”
“这院子里的人。行尽肮脏龌龊之事,满口虚情假意之词。却仍怨天尤人,惺惺作态。倘若知廉耻,明道德,又怎会在这污秽腥臭之地苟且偷安。”元絮讥嘲鄙夷。
春容还未作出反应,江菱雨率先动了怒火:“你这人未免太刻毒!”
“还没说完。”元絮讥诮道,“拿几块金银来这里奸|淫苟合,为男女交|媾之事沾沾自喜,却不想着读书习武保家卫国,也敢自称男人大丈夫。一方甘为妓,一方乐于嫖,难怪能‘一见如故’,立时地‘情投意合’,转眼就能如兽|交尾。可笑。”
江菱雨喝道:“你有完没完!满口粗鄙秽语,你不怕说了嘴里长疮,我还怕听了耳里流脓呢!”
围观的男人随之骂道:“我看你也是个淫|娃|荡|妇,不然怎么对妓院男女之事如此了解?”
“臭婊|子,等你进了思恩阁,老子好好教教你这张嘴该怎么用。”
听到旁边附和的男声,骂的如此难听,江菱雨蓦然怔住,她本意绝非如此,只是元絮的话太刻毒,她怕春容听了难过。可这些男人的话,元絮听了又何尝不难过?她茫然无措,求助一般地望向春容,却发现春容亦是呆愣在原地。
却是沈轻轻当即扛起刀,闪身到一名骂咧咧的男人面前,刀刃落在他双腿之间,只需轻轻上钩,就可叫他断子绝孙:“不妨姑奶奶先教教你。”
“姑、姑奶奶饶命。”男人两腿发软,但冰冷的刀刃抵在腿上,让他不敢屈膝。
官兵们面面相觑,全然没料到事情的走向竟会如此,思恩阁门前已然乱了套。
春容与元絮二人却沉默着,周遭的吵闹仿佛与她们全然无关。
抬眼时,两人目光相接。
春容看到元絮眼中的傲慢轻蔑,元絮看到春容眼中的悲痛怜惜。
官兵趁着混乱,立刻将元絮推入思恩阁中。元絮踉跄一步,没能抬起脚,被门槛绊住,扑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土地,抬头一看眼前深深院落,忽然有一丝惶恐在心中漫开。她回头看向门外,却是看向春容,发现春容仍盯着她,那双蹬着粗陋黑布鞋的脚似乎抬了抬,又似乎没有。
元絮闭上眼睛,解下身上披着的斗篷,用力抛出门去。
思恩阁的人见门口闹事,而元絮又已进门,连忙招呼着看家护院的护卫将大门暂且关上,挡一挡外边的乱况。
朱门闭合,元絮被关进院中。
沈轻轻这才意识到,就在她与人计较的片刻功夫,元絮已经被送进了思恩阁。
人们四散而逃,官兵们也快步离去。
最终,这里只剩下春容、江菱雨和沈轻轻三人。
片刻静寂后,沈轻轻怒骂江菱雨:“这就是你说的聪明绝顶的姐姐?!她是来帮谁的?!”
第53章 问来日
江菱雨自责愧疚,心中数落着自己,本已生出些委屈来。沈轻轻一句骂,更叫她满腹委屈无处撒,呼吸都在打颤:“你好到哪里去?只会逞凶斗狠,连人被关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