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扫红阶
时间:2022-03-09 09:17:27

“怎么哭了。”祝眠手足无措地替她抹去眼泪,手中染血,在她眼角抹出血痕。越抹越乱,越乱越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疼吗?”觉知疼痛会哭,他一向知道。刀贯入身子,太疼太疼。她难免要哭。
“刀很快。不疼。”她的血仿佛怎么也吐不干净,“真的不疼。”
“可你在哭。”
“我没有。”她的脸庞埋在祝眠怀中,语调颤抖,却没有丁点儿鼻音哭腔,“记得除夕夜,软玉楼,吃饺子。”
“来得及。”
“你要去吃。”
“好。”
“一定要去。”
“我去,一定去。”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很多事想做,可她没有力气,没有时间。十一月的天很冷,像刀一样冷,像他的手一样冷,枯坐禅中的暖炉也暖不热他的手。但除夕夜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定能够驱散寒冷。
最后,若能给他一次真正的佳节团圆,也是好的。
可惜她看不到了。
可惜。
她合上眼睛,呼吸悄然无声,直至静寂如冬。
“我去挑马。”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染血泪珠,在她耳畔轻轻诉说。
随即,他让她枕在鸳鸯戏水绣垫上,自己缓缓起身。她身着凤冠霞帔,是新娘装扮。除却初见那日,她很少作如此艳丽的装扮。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身着婚服的新郎。
那张脸,挥刀时他便心觉熟悉,此刻终于忆起,这不正是那日在软玉楼中,曾说与春容两心相许的书生?不正是她的心上人?她向来聪明,猜得出他来迟州要杀何人并不稀奇。她今日起了个早,难道就是为了替她的心上人挡这一刀?
他在众目睽睽下拔出刀,指向人群掩护后的方羡鱼。
“两心相许,身不由己,聚少离多,难得相见。”
那些话仿佛刻在他的心头,今日一句句吐出,全不用回忆。
“我高抬贵手,成全你们。”
春容死了。
他也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拜堂”百度百科。
修错字、措辞和部分细节,剧情无改动。
 
第56章 除夕夜
 
没有人料到,方羡鱼能躲过祝眠的刀。
也没有人料到,不通武艺的方羡鱼,竟有如此好的轻功傍身,几乎不弱于惊鸿客沈掠光。在众人招架祝眠时,方羡鱼趁机拉起春容,腾空而跃,转眼消逝于屋顶。
一串血珠,从喜堂串连至庭院,从庭院串连至房檐,从房檐串连至天际。
是春容的血。
祝眠避开堂上庭院迎面劈来的一干刀剑,直追出去。
在场众人稍有迟疑,追上前时已只能望见一点背影在连绵屋脊上翻越,转瞬便逼近城墙。
他一路追到城外。
或许是血已淌尽,前方再无血迹可循。
只驻足片刻,成群高手就已追赶到位,在他身后严阵以待。他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各色兵器亮于眼前。
今日若不见血,怕是难走。
他提刀向前。
众人分开站位,封堵在他四面八方。
“一起上吧。”他迎着诸多兵刃,“省得麻烦。”
箭啸为令,刀兵齐出。
他挥刀斩去。将中的时,眼前骤然浮出春容的脸,苍白带血,彷如素净白花上洒落点点血斑。是他一刀斩落,令她命丧喜堂。是他疏忽大意,眼见她被人挟持遁去。
前行的刀悬停于空中,他心生惧意。
迎面而来的剑破开他的右臂,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想挥刀反击,恍惚间,那持剑者竟幻出春容的脸。倘若此刀斩下,他将再杀她第二次。
刀停。
背后又有四棱锏鞭打于脊柱之上,令他踉跄前扑。几步后,勉强稳住身形,他将刀换于左手,横在身前。一口鲜血喷出,淋上刀刃,悬挂如瀑,骤然坠落。
他仿佛听到春容轻唤,环视四面八方追寻,眼前只有茫茫血色。
一条长鞭缠他左腕,猛力拉扯,迫使他左手脱力张开。
刀落。
祝眠的刀,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地。
众人错愕,望着不堪一击的人,鸦雀无声。
他无心捡拾佩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依靠着一棵老树,重重喘息。左手手腕脱臼,右臂深伤涌血,他握不住刀了。
可即便没有受伤,他也再握不住刀。
一杆长矛贯穿他的身躯,直直楔入树干中。鲜血顺着树干、长矛,如溪淌落,他面色苍白,又如冬日无阳天。唇角挂血,一如不久前呕血故去的春容。
春容,他想。
长矛被人拔出,他捂住伤口,沿着树干滑坐在地。低垂着头颅,未死,却也无生。最终是沈丛匆匆赶至,拦下准备取他性命的江湖客们。诸多疑点未解,沈丛需要他活着道明真相。
沈家院,郎中进进出出,姑且保住祝眠性命。
沈夫人在喜堂之上来回踱步,无数好友往返来回,送来的消息却都是寻不见沈轻轻与方羡鱼的下落。
不久,迟州城中疯传,牢狱有两人纵火劫囚,皆负重伤离去,现场遗落一只银铃铛。兰溪得信,匆匆赶去衙门一探究竟。探得是江菱雨与沈轻轻劫走元絮,此后三人皆是下落不明。
新婚喜气荡然无存。
愁云罩于沈家院。
客栈有人登门,送来两件冬衣,一件竹篁绿半臂袄子,一件淡绿外氅衫,皆是祝眠的物件,被侍女送到房中,归置在案台上。
数日后,祝眠自昏迷中苏醒。
他扫过空空荡荡的房间,在不远处案台上望见那两件衣裳。
“在铺子里瞧见块竹篁绿的料子,颜色纹章样子都好,擅自做主给你定了件新衣。又配了件外氅,隔几日就送来。不张扬的。你可安心穿着。”
他想起之前夜间春容在他耳边的絮语。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竹篁绿,但春容瞧着漂亮,他就说好。他也不怕张扬,一向有什么穿什么,花红柳绿照穿不误。
他艰难爬下床,抖开那两件衣裳。外氅是另配的,那件袄子应就是她一眼相中的竹篁绿。她瞧着漂亮,自然是好。他不顾穿衣动作是否会撕裂伤口,只将衣衫穿好,推门行向外去。跌跌撞撞地走在院子里,院中侍女仆役见了,不敢上前拦他。
沈丛闻讯而来,拦在他身前。
他无暇理会沈丛的喋喋不休,他要去找春容的尸身,还要赶在除夕夜前抵达软玉楼。他答应了春容,他就一定会去,绝不会迟。
春容。
他忽然听到沈丛提起春容。
于是定住脚步。
“方羡鱼师从沈掠光,他们师徒二人带着春容的尸体去洛神居寻蔡寒祸。应是蔡寒祸未能医活春容被杀。”
“春容的尸体在哪儿?”他木然问道。
沈丛带领他前往义庄,一口棺材中,躺着一具半焦尸身。
“赶到时,他们正在焚尸。扑灭火焰后,尸身已被烧成这般模样。寻了名女仵作验尸,年岁、伤口皆无错误。相貌虽已难辨,但身形、脸型瞧着差不太多。且她身上还有一袋银子,一枚五铢钱。”
沈丛将五铢钱交予他手。
春容身上确有一枚五铢钱,他让陆千钱交到她手中,以保她在江湖中无虞。
如今铜钱犹在,人影已去。
沈丛问他:“如何安葬?”
“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知道她想要葬在哪里。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些,她便已经去了。谢华君的咒骂犹在耳畔,“祝眠,你两手血孽,活该天上地下皆是孤家寡人”,是他两手血孽,不肯收刀,连累她无辜丧命。
沈丛追问他往事,他一概不理,默然向城外行去。如今,还有什么比赶去软玉楼更重要的事?他不能再耽搁。
约了日子,他不能迟到。
他劫了匹马,甩开沈丛,昼夜不停地奔向银州城。马背颠簸,伤口开裂,血渗过层层绷带,最终在竹篁绿的袄子上绽出朵朵红花。又一个清晨,马儿扑跪在地,将他摔落在地。他滚入泥土间,再爬起时,马已没了气息。跑死了马,他只能徒步前行。冬雨打湿道路,泥泞难行,一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中晕开淡淡血红。他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睡得越来越少,走得越来越慢,却仍坚持向前。
他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升月落,不知道今夕何夕。身上的伤愈合后再开裂,开裂后再愈合,反反复复,仿佛永无痊愈之日。
狂风怒号,吹烂了他的双耳双手。
大雪扑来,冻裂了他的嘴唇脸颊。
他仍未停下脚步。
不到软玉楼,他绝不会停下脚步。
·
除夕夜。
年三十,银州城下了整日大雪,软玉楼披挂着的红绸纱帐被皑皑白雪覆盖,隐去红色。犹如满楼缟素,吊唁亡魂。更漏点滴,将光阴推入子时。守岁的莺莺燕燕们说说笑笑,三三两两结伴,推开大门鱼贯而出,等待着烟花爆竹辞旧岁。
有人眼力好,说笑间瞧见门前大红灯笼下趴着个人,被雪埋了大半。围上前翻开一看,那人衣衫褴褛,满身肮脏污秽,令人望之生厌。
姑娘们当即后撤散开,掩着口鼻蹙眉嫌道:“哪里来的乞丐,捡着除夕夜蹲门口,真晦气。”
“快别说了,把护院叫来,将他丢远处去,莫叫他挡了咱们的新年好运。”
几个护院应声向前来,一人抬腿,一人抬肩,二人合力将这乞丐丢到一旁的巷子深处。乞丐在雪地里滚了几滚,浑身贴着白雪。护院们拍拍手离去,和楼里的姑娘们说着笑着。
他仿佛被埋在雪中。却不知冷,不知乏。他勉强睁开眼睛,远远望着巷子外那座高楼。雪满高楼如服丧,串巷风号如举哀。天地都为她的死哀悼。
软玉楼近在眼前,可他已筋疲力尽,无法站立起身。于是他翻过身,向着软玉楼爬去,慢慢地腾挪,慢慢地前进,身后留下条蜿蜒雪路。
一盏红灯在风雪中飘摇。他盯着那盏灯,手脚并用,向前爬行,即便挪得再慢,他也要离那盏灯近些,再近些。
灯下,有人小心翼翼地行来,截断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灯光。
一只碗放在他的面前,热气腾腾,截断他的去路。他绕不开这只碗。
那人笑着说:“过年了,吃碗饺子吧。”
是名女子。
闻声,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布鞋布裙。目光再向上行,可对方在漆黑的夜里,背对着那点灯光,容貌隐于黑暗之中。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春容,”他笑着问,“除夕夜,我没来迟吧?”
小赵惊诧万分,抬手掩住半张脸,鼻头泛酸,泪水瞬时蓄满了眼眶。她以为被丢在巷子里的是个无名乞丐,想要施舍他一碗团圆饭,却未料到他竟是祝眠。曾经那位意气风发的祝公子,怎就落魄到了如斯境地?她抱膝蹲下,两串泪珠子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冰洞。她是知道的,春容已经死了。半个月前,宦娘去官府给春容消了户籍,软玉楼中,再无春容的花牌。
祝眠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到一串震天彻底的响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软玉楼前,扬起阵阵硝烟,夜空中绽出朵朵烟花。
是子夜已至,鸣炮迎新春。
没有。
他没来迟。
为避人耳目,小赵将他安置在厨房。老胡与几个帮厨平素多受春容照拂,知他二人情投意合。今春容身死,他失魂落魄至此,灶上几人都不忍看他流落街头,心照不宣地配合小赵将此事瞒下。
年里头厨房备得饺子多,整锅整锅煮着,一锅能出百十个。祝眠背靠土灶席地而坐,等一锅饺子煮熟,老胡便给他盛碗饺子。他不知饥饱地吃。小赵忙里抽闲来看他时,他已不知吃了几碗。
老胡叹息着叮嘱小赵劝一劝他。
刚听时不明所以,直至见他抓着饺子一只一只往嘴里塞。分明身体已经耐受不住,每塞一口就有本能地干呕反应,但他仍不管不顾地吞咽。小赵大约懂了,于是上前将他手中的碗夺走。
“别吃了,再吃你会撑死的。”
“可我想她。”
他木讷地抬起头,行尸走肉般伸手去拿小赵手中的碗。
小赵将碗重重放在灶台上。
“把你藏厨房里,是不想你饿死,而不是想让你撑死自己!”
“可我想她。”
往日她总陪着他吃饺子。所以每吃下一只饺子,他都能想起她的模样。他转过身,半跪在灶台边,去拿灶台上的碗。
小赵气急败坏,将碗推落,碗触地而碎,饺子滚在地上,沾着泥土。他仍不肯放弃,俯身去捡地上的饺子。小赵将饺子踩碎踢开,又推着他说:“姑娘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是江湖人吗?不是武林高手吗?你去找凶手,去给姑娘报仇,给姑娘讨回公道啊!”小赵夺过帮厨手里的菜刀,硬往他怀里塞,又说:“给你刀,你去给姑娘报仇啊!窝窝囊囊缩在厨房里算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你就想这样撑死自己殉情吗?姑娘从不信这套!”说完,小赵抬手抹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他拿着菜刀,手却在发抖。
从前多重的刀,他都能稳稳握在手中。用刀的人,手怎么能抖?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握不住刀。
他的刀杀死了春容,他如何还能握得住刀?
菜刀掉在地上。
他已不再是江湖第一刀客。没有哪一个刀客像他这样,握不住刀。
“我就是凶手。”他垂头低语,“她死在我的刀下。”
如晴空霹雳。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围到祝眠身边,等待他口中真相。
但他却不再开口,只颓然倚靠着灶台,眼中无神采,面上无生气。
他想起春容。
从前他手中有刀,一刀生死,阴阳两隔,已成习惯。他不知生死为何,多少人命在他心头难起波澜。
此刻却忽然懂了。
原来生死就是,从今往后,只能在回忆中见到她。
春容。
他想。
小赵抓着他的衣领:“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她死在你的刀下?”
他茫然抬眼,张了张口,嗓音嘶哑低沉:“是我杀了她。”
菜刀抵在他的脖颈间。小赵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双眼含泪,愠怒在眸。是她将刀抵在祝眠的脖颈上。春容善待她,她想效法江湖人,为春容报仇。可她拿起了刀,却没有杀人的勇气。
“手很稳。”他说,“用刀的人,手都该这样稳。你适合学刀。”
小赵握紧刀柄,仍旧没有动刀的勇气。她会用刀,切菜剁肉,刀工得过老胡称赞。她不会用刀,比武杀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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