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海边一家偏僻的馆驿落下了脚。
馆驿的老板是从前阿道斯的同僚,歇在这里,不用担心王国克洛伊的追击。
爱妮丝趁着阿道斯付钱的工夫,偷偷拉住普绪克,“你真的不打算回王宫了吗?”
普绪克摇头,“当然要回去。”又望了望阿道斯,“……可是他很固执,我试着说服他。”
然而,这次普绪克低估了阿道斯的决心。
他要带她彻底离开城邦,并不是说说的。
刚一到馆驿,阿道斯就到码头出租了渔船,甚至连地图、干粮都准备好了,明日就出海。
普绪克只好挑明了跟他说,“阿道斯,我现在真的还不能走。”
她不能就这么放过克洛伊那个杀千刀的家伙。
阿道斯却不为所动。
他巨鹰一般的身体缓缓靠近她,铁眉皱成一条的直线,“公主殿下,您应该晓得,离开城邦,是您现在最明智的选择。”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也沾了一点严峻。
“亲爱的哥哥、家人,”她说,“请理解我作为一个子女的心,我是一定要找克洛伊报仇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
阿道斯理智近乎残酷,“也请您理解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火中取栗的。”
“如果我一定要留在城邦里呢?”
“那么对不住了。”他的牙齿轻微碰撞,“公主,为了您的安全,我只能当个罪人了。”
阿道斯对离开这件事已经执着到魔怔的地步,在他眼里,国恨家仇远不是那么重要的。
他的公主最重要。
他再也不要他的公主落于什么怪物之手了。
普绪克的声音熄了下去。
谴责他吗?还是跟他讲道理?
好像都行不通。
阿道斯自知得罪了她,黑着一张脸,也不再多说,默默地退到了门口。
普绪克孤身坐在馆驿的小房间里。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肩头,浇灭了方才重逢的喜悦。
离开了森林宫殿,普绪克本以为她会收获一大批盟友,再不会有孤立无援的境地。
可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最信赖的那个人,与她的意见相左,而且不容商量。
普绪克深垂螓首,不禁又想起“怪物”来——那个曾在宫殿里陪伴她、神谕上却说无恶不作的那个不知名男子。
明月高悬,夜色如漆。
若在往常,正是他翩然来临之时。
那人迷离身形总是带着斑驳的阴影,在夜深人静之时吻她,呼唤她,欲眠似醉,让她浑身上下寸寸都沾上缱绻的味道。
他不时带着柔静的笑。
她有心事,可以斟酌着告诉他,他都会成全她。
就算他不答应,她耍耍性子,他也会无可抵抗地妥协。
普绪克微怔,托腮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阿道斯给她送包袱来了。
包袱里面都是细软,是明日出海所需之物,阿道斯已经帮她打包好了。
普绪克板着脸接过来。
阿道斯见她黯淡的神色,不禁生了几分愧疚。
他干裂的双唇一动,道歉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公主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一早我会叫您。”
阿道斯转身离开。
普绪克把包袱随手丢在一边,随着阿道斯的脚步奔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下,海风呜咽作响,叠叠浪花翻涌奔腾,一艘镶嵌木柳船已经停靠在岸边。
看来阿道斯是铁了心要带她走。
普绪克呼吸微重。
她不想用过于严厉的话伤一个忠仆的心,却也不想委屈了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远走他乡。
她叹息一声,终究是左右为难。
黑夜愈发得凄迷,一阵浮云拂过月亮,把仅存的一点月光也给遮去了,处处皆是沉寂的阴影。
普绪克回到房间,推开房门,意外嗅到了一股隐约可感的冷香。
淡淡的味道宛若一枝披着黑纱的玫瑰,冷冽而隽永,那格调根本就不像人类能发出的。
普绪克心头大震。
她无疑是熟悉的。
她随手丢在桌上的包袱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地,是被黑暗中的人把玩在手中。
那熟稔的嗓音于昏暗中传来,不疾不徐地问候她,“我亲爱的,这才一天不见,你就打算背着我跟别人私奔?”
第19章
普绪克的右眼皮剧烈一跳。
她的瞳仁花了两三秒才适应了黑暗,察见那人的轮廓。
他就伫立在窗棂下,正面朝着她,秀拔的身躯漏下暗长的影子。
那双乳白的羽翼微微翕动,霜寒未退,流淌着伴月而生的浅淡银晕。
空气中,悄然氤氲着一股沁人肌骨的凉——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普绪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靠在硬邦邦的门板上,口舌干燥无比。
“你怎么来了?”
丘比特掀起眼帘睨着她。
他思她如狂,从奥林匹斯不远万里飞过来与她相会,本期待着一场拥抱,可普绪克乍然见了他,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离那么远做什么。”他招呼她,“过来啊。”
普绪克迟疑半晌,浑似没听见,心猿意马地不知在想什么。
他眼帘微阖。刹那间,如一道暗沉的光,毗临到了她的身前。
普绪克轻呼一声,只感微风拂面,须臾间腰已经落入了那人手中。
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阿道斯担心的询问传来,“公主,怎么了?没事吧?”
普绪克的一声惊呼淹没在嗓子眼儿里。
她急躁地想从他怀中挣出来,却徒然无功,被那人轻握了手腕,左支右绌地撩弄着。
“别叫。”
他轻嘘了下,温柔地命令她,“普绪克,告诉他,你没事。”
普绪克不悦地咬了下牙关。
本来遇见这位不速之客就够乱的了,阿道斯还来添什么乱。
而且他们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就好像是背着人偷见似的。
没办法,普绪克只好先驱退门口的外敌,再腾手对付里屋这位内患。
“我没事,阿道斯。”她尽力使自己的语调平静如常,“你先去睡吧。”
“公主有事随时叫我。”阿道斯徘徊了片刻才答应。
普绪克确信门外的人离去了,才悄然舒了一口气。
周遭重新恢复宁静。
她那双细如水葱的皓腕仍不得自由,罪魁祸首若有若无地嗤笑,“好一位忠仆。他就是那个叫‘阿道斯’的凡人吧。”
普绪克黑脸不答,仍为他的恣意感到不满。
他轻柔地刮刮她的眉骨,“生气了。”
普绪克擦了擦额间冷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他对这种问题显得兴致缺缺,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顺路,便来了。”
普绪克心中的万千思绪飞速运转,苦苦压抑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
确实,在某个鬼使神差的瞬间,她曾经浅浅地思念过他。
可神谕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远离他了,她又岂能背神谕而行之?
普绪克缓缓阖起眼帘,“有点突然。”
他略带了几分遗憾,“你可能是与门外那两人欢饮达旦,把我全然忘了罢。”
普绪克掩饰自己的失态,“酒神节还没有过。如果你要接我回去的话,或许要过几天。”
他沉然说,“我没说接你回去。”
“那你来干嘛?”
他大半夜地特意来找她,总不能只是跟她月下谈心吧?
他察觉了她内心的迟疑摇摆,静然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单纯地想念于你。”
普绪克恍惚了一下,抬起头来。
“诶?”
他的脸上染了夜的色彩。一时间,她虽看不见他的面容,却好似在与他的眼睛四目对视。
普绪克头脑隐隐发热。
他的唇迫近于她,一张一阖间仿佛灵魂也跟着在燃烧,“……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别有用心吗?”
普绪克被他说话时轻微的气流敲打。
他的心思总让人捉摸不透,复杂时如蛛网,简单时又纯粹得没边。
普绪克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话,幸好有黑暗作掩护。
她脸颊浮上些许滚烫,她现在恍惚了,她甚至有点分不清神谕和他之间……究竟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
她只知道,他不在她身边时,她能保持理智,永远遵从神谕。
可一旦她落于他的吻中,就好像饮下一壶麻痹心智的毒药似的,迷糊昏厥,他说什么,她只管都跟着。
——就像此刻,他抱她起来,轻抚于她,她全然没有招架之力。
只有紧闭双眼。
周围的景物都变了,好像简陋的驿馆化作了柔软的白云。
他们来到了云间,暖而不晒的阳光普照在他们身上,鲜花遍开,处处生风。
……
直到后半夜,普绪克紊乱的呼吸从渐渐回到正轨。
她瞥见了地上凌乱的衣衫,刚才发生的事,不言而喻。
普绪克真想捂脸……她怎么又违背神谕,太可怕了。
她没中爱神的箭,尚且如此昏聩。
人人都说色令智昏,可她也没见到他的脸啊……
普绪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又是愧疚又是后悔。
又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天将要破晓的时候,她恍惚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普绪克想去做什么?”
普绪克咽了咽喉咙,不知该不该把王宫的事情说出来。
或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他。
她敷衍着说,“我有正事。”
“正事?跟那一位私奔吗?”
普绪克不高兴地噘噘嘴。
他醋意怎么这么大,这点子小事怎么还记得。
破晓的清寒浸透着空气的每一寸角落,她身上没有被子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没有打算要和他走。”
她贪恋他臂弯间的那点暖意,不由自主地靠近,“而且我人都被你找到了,就算想跟他走,也不能了。”
对方平静地笑了声,似乎还挺受用她这副迷糊乖顺的样子。
“那普绪克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替你偿。”
普绪克疲倦的眼皮睁开,迷糊中尤然带着一丝清醒。
“告诉你又什么用……?”她轻言道,“只有对着神的祈祷,才有用。”
丘比特神色松弛,一时语塞。
她被阿波罗那为老不尊的家伙毒害太深……他该怎么告诉她,奥林匹斯的这些神都随心所欲得很,公报私仇者大有人在,这群人的话不能太相信啊……
是的,他晓得了他那位“前辈”用某种方式给他使了坏。
可见普绪克脸上的那纯真又迷离的微笑,他也没法直接告诉她。
也当真是……叫人苦恼呢。
*
阿道斯这一晚上都心惊胆战,他一直警惕着克洛伊的探子会靠近普绪克,会无声无息地把她劫走。
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他在普绪克的卧房门外徘徊。
隐隐地,他好像听到了某些声音——是普绪克窃窃的说话声。
他站在门外猫腰听了片刻,却并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
普绪克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时而嗔怒时而落寞,感情十分地强烈。
阿道斯心头跟火烧一样。他很想趴窗户看一看里面到底有谁,可对女士的道德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很确定的是,一定有什么人,背着他接近了普绪克。
第20章
普绪克走在神圣峻峭的山巅之上,前方是一团浓稠的金色雾气,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她感觉自己迷路了,陷入其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兜兜转转了许久,一座金色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金殿前站着一个人。云雾氤氲之中,隐约看见他长着一双翅膀,背影圣洁得形同天使,光芒洒遍他的全身。
是他。
普绪克看见了熟人,一阵欣喜,可她任凭怎么呼喊,他都好像听不见似的。
终于,普绪克奔过去拍拍他的肩。
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的……却是一张骷髅般狰狞可怖的脸,流淌着墨绿的浓汁。
他嘿嘿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爪子就朝她心脏掏来。
啊!!
耳边传来阿波罗的嘲笑,“愚蠢的凡人,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下场……”
……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粘稠的汗浸透了她的衣襟。
是梦……
她梦见了他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梦见他。
普绪克揉揉肿胀欲裂的脑袋,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匪夷所思的梦。
手心一寸寸地凉下去,她愣了片刻,梦中一景一物依旧历历在目,连被撕裂的感觉都那样真实。
这个梦带有某种警示的色彩,好像要告诉她什么似的。
普绪克拿起瓦罐,灌了口凉水。
天已经大亮。
她独自睡在驿馆冷硬粗糙的草席上,衣物完好,只有发丝略显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