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云简直跟她的私人坐骑一般,想去哪就去哪,不受任何空间的约束。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她真想越过爱琴海,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去,去看看那些只在启蒙书上看过的古老国度……
她落到了当初被献祭的那座山的山巅上。
那根曾缚过她的柱子仍然矗在那里,山上的一景一物都没变。
她那皇叔克洛伊一定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回来。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找到她的姐姐才行。
如果能见到阿道斯的面,她还要亲口问问,前些日子那些事的原委。
太多的疑团在普绪克脑子里盘旋,她没在山顶上多逗留,便把斗篷遮得严实了些,徒步下了山。
普绪克没有直接去王宫,那样太打草惊蛇了。
她试图隐匿自己的面容,混入到酒神节狂欢的人群中去。
透过欢乐的氛围,普绪克察觉到一些鬼鬼祟祟的探子也同样混在人群中,他们身上都戴着隐匿的王宫标志,一看就是克洛伊的人。
城邦里新建了一座阿波罗的神庙。
正值酒神节之际,城邦里不少男女都在虔诚地拜神。
普绪克警惕着那些探子,正欲找个地方躲避,便也闪身进了阿波罗的神庙。
都说太阳之神阿波罗的神谕是最准的。正好她也想问问万能的神,当初降临在她头上的那道神谕,当真不假吗?
她真的命定嫁给一个怪物吗?
第17章
想到此处,普绪克那颗平静的心不禁又躁动起来。
她四处张望了下,随着人群一起跪在光滑坚硬的神殿地面上,双手合十喃喃祈祷。
她的问题不多,就那一个,伟大的太阳神可一定要给予她指示啊!
然而神殿中的信徒多不胜数,普绪克细细的祈祷声很快淹没在众人之中。
良久,也不知神有没有听见。
……
事实上,听见了。
太阳神只有一个,而每天祈祷的人,实在是多如牛毛。
对于大多数祈祷,阿波罗都是坐视不理的。
可普绪克不一样。
他知道这个凡人女孩不平凡,他更知道她是谁的人。
阿波罗最近忙得很。准确得说,是伤情得很。
他刻骨铭心爱恋的仙子——达芙涅,为了躲避他热烈的追求,竟化作了河畔的一棵月桂树。
阿波罗此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竟在爱情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他的泪都快在月桂树边流尽了。
说起来,还是拜丘比特所赐。
只因那日周游人间之时,阿波罗嘴欠了几句。
丘比特是阿芙洛狄忒最小的儿子,阿波罗建功立业时,这小辈还没出生呢。
阿波罗那时刚把拉托那大蛇打倒,遇见小辈,自然有资历夸耀一番。
阿波罗指着丘比特的弓箭哈哈大笑,“小子,你这也叫弓箭吗?连我弓箭威力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太差劲了,有什么资格在奥林匹斯飞来飞去?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丘比特支颐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等他说完。
少年挺有耐心的,褐瞳如一泓寒水,容含光亮,就那么瞧着阿波罗,仿佛盯穿他的灵魂。
言罢,丘比特忍不住轻笑了声,稍显遗憾地说,“嗯,这样么?”
阿波罗心中更加满意,浑以为这小子是被自己的威武慑服了。
丘比特扇扇翅膀准备离去,柔美的光洒了遍地。
“我送你一份礼物吧。”他临走前含笑说。
阿波罗眯眯眼睛,一头雾水。
第二天,他就知道这份礼物是什么了。
一时间,太阳神倒追凡人不成反蚀一把米的传闻,成为奥林匹斯茶余饭后的头条笑料。
连宙斯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教训儿子不要给奥林匹斯丢脸。
阿波罗回忆往事,越想越觉得恼火。
这后生!
有仇不报非君子,所以当阿波罗听见普绪克的祈祷时,顿时精神抖擞。
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阿波罗拨开云层,看凡间神殿中的少女仍然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
于是他清清嗓子,用只有自己和祈祷者的密语将神谕传达下去。
“听着,普绪克,你的丈夫是怪物,是个无恶不作的害虫。”
“他长着双炭火般恶毒的眼睛,里面全是憎恨的粘液。他不让你看见他的样子,是怕你识破。”
“他伴你在宫殿里,是为了迷惑你的心,再吸食你的灵魂。将来,还会摧毁你的国家。”
“你必须想尽办法摆脱他。”
……
神殿中,普绪克这厢正在祈祷,猛然间听见了神谕,向后一颤,瘫坐在了地上。
天呐。
普绪克一时难以置信。
她本没想到事态会这么糟糕的。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多多少少也对那人生出点眷恋之情了。
只是她不知这眷恋之情对不对。
可神谕是不会有错的。
普绪克刹那间心如乱麻。
周围人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瞧着她。
普绪克咬咬牙,避开众人的目光,披着斗篷狼狈而去。
*
时至傍晚,下沉广场人头攒动,尽是震天的欢呼声。
阿道斯和爱妮丝也扮作乞丐的样子,混迹在人群之中。毕竟他们还是国王克洛伊的通缉对象,行事不能太招摇。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普绪克。
虽然阿道斯不大相信光凭着一个水晶球就能找到普绪克,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跟着爱妮丝走一步看一步。
爱妮丝正在发挥全部意念催动水晶球,寻找着普绪克的方位,阿道斯在一旁为她打掩护。
与此同时,阿道斯也在盘算着未来的规划。
他已经想好了,一旦找到普绪克,就立刻带她离开这座是非之地,而且动作必须要快。
必要时刻,爱妮丝这个拖油瓶也得舍弃。
他只想保护他的普绪克,别人都无所谓。
他就是不知道,普绪克愿不愿意舍弃王位,跟他远走高飞、共度一生?
阿道斯沉思了一会儿,那张饱受日晒雨淋的黝黑脸上泛起一丝担忧。
普绪克是有点固执的……如果她执意要冒着危险给父母报仇,跟克洛伊争夺王位,那他只能对不起了,直接把她打晕扛走。
他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啊!他一心为了她好,她一定会明白他。
阿道斯沉浸在找到普绪克之后的遐想中。
爱妮丝见他这副痴汉样子,轻戳了他一下,“找到了,东南角,温泉。”
阿道斯缓过神来,急往温泉处奔去。
……
东南角,温泉。
普绪克从神殿出来后,饶是小心翼翼地遮住面庞,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知道,后面两个探子正跟踪着她——多半是克洛伊的人。
她虽然柔弱,遇见这种情况倒也不慌乱。
普绪克故意把跟踪她的那两人引到温泉后山,一来那里人少,二来崎岖难行,方便她反杀。
若是实在抵不过那两人,她也不怕……普绪克摸了下手指上的指环,她还有个杀手锏呢。
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召唤一朵云,逃之夭夭。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逃跑的。
她的城邦,还落于贼手。她的子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不能一走了之。
普绪克想把那两个人引到角落处,然后想办法弄晕他们,夺得他们身上的腰牌和衣衫。
然后借助这两样东西,混到王宫里去,接近克洛伊,再想办法为父母报仇。
月光冷冷地洒在大地上,路越走越偏僻,普绪克能清楚地听见身后那两个跟踪者的脚步声。
前方是一片覆盖着树叶的沼泽。
普绪克乜着后方的跟踪者,若无其事地从沼泽上走过去。
她体重比较轻,而且她有西风之神的助力,走在沼泽上如履平地,跟一片羽毛拂过似的。
但那两个探子迈入沼泽,就会失足深陷。
到时候她就可以暂时困住他们了,然后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即可。
事实上也如她所料,那两个探子看她平安地走过去,还以为是平地,也跟着踱了过来。
就快成功了。
就在那两人即将踏入沼泽的一刹那,忽听见不远处一阵窸窣声,一个铁塔似的汉子猛地从山石中跳出来,大喝一声。
“普绪克!别动!那是沼泽!”
第18章
普绪克猝然一惊。
这声大喝委实中气十足,震得耳膜直疼,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坏她的好事。
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山石中跳出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
那两个探子见状,一溜烟似地跑了。
“普绪克!”
那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大步流星地朝她奔过来。
普绪克愣了愣神,才看清来人竟是她之前的随身护卫……阿道斯?
不及她反应,阿道斯已冲过来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眼尾洇出一片红来,看起来情绪紊乱得紧。
普绪克被他的铁臂箍着脖子,一时间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地说,“……怎么是你?”
阿道斯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过于高涨的心绪使他嘴唇充血,齿间也在不住颤抖。
“公主,公主!我可终于找到您了!”他浑不知说什么好,只一遍遍地重复。
还是爱妮丝适时说了句,“放开妹妹吧,你快把她勒死了。”
阿道斯闻言才恍然大悟地放下手臂,见普绪克凌乱的发丝,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地站在一旁。
普绪克喘了两口粗气,才看向旁边的爱妮丝,慨然说,“亲爱的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爱妮丝微微一叹,“说来话长。”
三人就地生了一堆篝火。
野外条件简陋,阿道斯便煮羊髓茶、叉鲱鱼来给普绪克吃。
一旁被冷落爱妮丝倒也不生气,问起普绪克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普绪克发觉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那座宫殿在森林深处,至于具体地点,却是摸不着头脑。
爱妮丝又问,“那,克洛伊那个混蛋到底把你献祭给了什么东西?你是怎么从怪物手里逃出来的?”
普绪克更是抿嘴难言。
她从没见过她那个“丈夫”的脸,更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思及此处,普绪克难免又想起了阿波罗给予的、那个无比可怕的神谕。
旧愁未解新愁又生,她黯然垂下头来,“我不知道。”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普绪克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落在外人眼中,浑然像被怪物欺凌得紧了,以至于落下了阴影。
爱妮丝没有再逼问她,善解人意地拉住她的手,“我亲爱的妹妹,不想说就算了。以后有我们在,必不会叫你独自涉险。我们明日就想办法混入王宫中去,利用……”
阿道斯听着话头不对,拦在普绪克身前,“不,公主不会再回王宫。”
爱妮丝讶然,看向普绪克,“这是你的意思?”
普绪克也皱了皱眉,格开阿道斯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阿道斯,你在说什么?不回王宫,又该怎么夺回王位呢?”
阿道斯持剑半跪在她身前,坚定而诚恳说,“公主,王宫那里有怎么样的危险,咱们谁都知道。我就算死,也要带您离开城邦,离开这个对您有威胁的地方。”
气氛一度凝固。
阿道斯可能是被普绪克这次的失踪给吓怕了,宛若惊弓之鸟,对普绪克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任何危险他都要她绝对远离。
阿道斯认为再回王宫就是送死,而普绪克姐妹则为了父母的大仇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普绪克刚要张口拒绝,她瞥见了阿道斯腰间那寒光闪闪的矛枪,遒劲有力的铜臂,以及男人那坚决如铁的眼神。
曾几何时,阿道斯的这双手臂是她最值得信任的后盾。
可如今,为了使她“绝对安全”,天晓得这个强壮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现在闹僵了对她好像没什么好处。
普绪克蓦然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周围的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改变了措辞,“这事稍后再说吧。”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爱妮丝察言观色,看出了气氛的紧张,也便不再多说。
阿道斯认真地提议道,“公主,我们明日就去码头,渡船离开城邦。我会为您的利剑,一切危险都不能接近您。以后天涯海角,去哪我都保护您。”
普绪克再次皱眉。
城邦里还有一堆烂摊子事没解决,现在还远不是一走了之的时候。
她只好敷衍说,“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其实普绪克很想问问阿道斯,那日在森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是听到他的号角声才过去求救的,怎么他的士兵反而要杀她?
这件事一直盘桓在她心中,只有模棱两可的猜测,一直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刚要张口,只听远处踢踢踏踏,一小撮士兵正在逼近。
普绪克拍了下脑门——是刚才被吓走的那两个探子带人来了。
当下不及多说,三人急急忙忙踩灭了篝火,疾向黑暗中遁去。
*
爱琴海的晚风温柔而慵懒,即便是这样万物枯萎的深秋时节,也仍带着最后一丝残余的暖意。
天色将暗未暗,夜空一轮初生的新月,隔岸群山峻拔的轮廓隐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