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颊边轻轻浅浅的吻印,普绪克真要怀疑那人昨晚从没来过。
他就跟虚无缥缈的影子似的,来去都如一阵风,没有痕迹……
门外又传来闷闷的敲门声。
普绪克紧张的思路乍然被打断,打开门,阿道斯正站在门口。
他暗沉的面容上挂了一层霜,黑里透红,公牛似的身材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对方欲言又止,从牙缝儿间挤出一句话,“昨晚……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普绪克额角猛地一跳。
她不着痕迹地作出些许疑色的表情来,“唔,是克洛伊的那些探子又来了吗?”
“不是探子。”阿道斯打断道,鹰目般警觉的视线把内屋里里外外扫了个遍。
“奇怪。”他自顾自地嘟囔一句。
普绪克秀眉微皱,猜到昨晚的某些声音被阿道斯听见了,这才一大早来敲门。
“真的没人潜入您的房间吗?”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冲,那样子仿佛对自己的耳朵深信不疑。
“阿道斯,你过于紧张了。”普绪克面无波澜,“回来之后……我总觉得你的脾气比以前暴躁了些。”
阿道斯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悻悻离去。
普绪克望着他的背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那人遮掩,明明说出真相只是举手之劳的事。
*
为了阻止阿道斯带她出海,普绪克不得不装病拖延时间。
好在阿道斯是个粗线条,些许拙劣的演技就能瞒过他。
普绪克一整天都萎靡不振,为神谕的预言而耿耿于怀。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恋在那人的温柔乡中,她应该及早抽身而退,脱离那人。
否则,神谕上那些可怕的话,将会成真。
姐姐爱妮丝听说普绪克的遭遇后,交给她一盏油灯。
那油灯是用特殊烛芯制造的,在夜里点燃,明亮如昼。
爱妮丝说,如果她实在怀疑,就趁着那人睡着,用灯照一照他的脸,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普绪克第一反应就是不太敢。毕竟他曾经多次叮咛她,切不可看他的脸……如果她违拗他的命令,他一定会对她发怒。
她想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正常人,为何会如此吝惜自己的面容?
唯一的答案……可能就如神谕上所说的,他是一个怪物,一个恶魔。
普绪克如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深陷五里雾中,茫然看不见一丁点真相。
一边是神谕严厉的叮嘱,一边是他。
她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她必须得从中寻求平衡。
普绪克叫爱妮丝保守秘密,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阿道斯,她不想给自己徒增麻烦。
那日之后,普绪克神经过敏,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他来了。
可一连过了两三日,她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唔……他可能那日真是顺道来看看她的吧?
装病的理由快用不下去了,阿道斯一直在催她赶紧出海。
直到在酒神节的最后一天,城邦里的公民在小溪边戏水点灯,漆空里漫天的繁星都被点亮了,万点星辰交相辉映,那场面煞是好看。
普绪克不喜欢浑身湿漉漉的,于是独自在小湖中曳舟。
阿道斯不放心她的安全,跟个跟屁虫似的,非要陪她在船上。
普绪克拗不过他,倒也由得他。
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划船,只不过是想借湖上清风一遣胸怀罢了。
船上,她和阿道斯倒也闲谈了两句,但话不投机,两人基本都在鸡同鸭讲。
阿道斯喋喋不休地说着留在城邦里是多么多么地危险,试图说服她赶紧离开。
普绪克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被别的事填满。
蓦然,阿道斯的声音停了。
一道雪白的光乍然擦亮在她身后,她的肩头被一双柔润的手沉沉按住。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划船?”
普绪克倏地回过头去,正好陷入他的怀中。
月光虽然明煊如烛,可斑驳的树影和湖水的反光同时漏在他身上,不免又把他的身影擦得模糊了。
普绪克瘫坐在船上,阿道斯还在,他怎么就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睨见了她的神色,身子微微一闪,只见划桨的阿道斯动作定格,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普绪克的眼睛骤然睁大。
他谑然一笑,半跪下来,捧着她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见你一次可真不大容易,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围在你身边。”他略带责怪地说,刮着她滑腻的脸蛋,“所以,玩够了还是赶紧回去吧,我见你也能方便些。”
普绪克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阿道斯身上。
她有些难以置信,“他……为什么一动一动了?”
他淡淡说,“是些小手段而已。”
普绪克沉默,她自是知道他不是人类的。
水面上涟漪阵阵,浮动着细致入微的暗香。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神谕,还有爱妮丝给她的那盏油灯。
如果他单独与她过夜的话,她或许可以偷偷点灯,看一看他的面容。
这一步虽然很难,但不走出这一步,她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忐忑不安……
第21章
思及此处,普绪克的心都在颤栗。
她一想到违拗他的叮嘱深夜里举灯,就心惊肉跳。
他身上那种非自然的神秘力量一直对她有股威慑作用,虽然他们已经足够熟识,虽然他也算和蔼……但她对他的恐惧和不安还是远多于其他感情。
蚁舟如一片树叶飘荡在水面上,阿道斯一个大活人恍若没在场。
许是普绪克第一次要做坏事的缘故,她心里格外紧张,所以当那人悄然靠近她……她也没知觉。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她鼻尖前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普绪克被近在咫尺的人唬了一跳,指尖下意识捻来捻去的,勉强展露一个苍淡的笑颜,“没想什么啊……”
“别骗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自上而下审视着她,语气却依旧柔和,“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我说的?”
一阵心虚涌过普绪克的皮肤。
她知道他心细如发,还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他那种神秘力量不能用常理解释,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他仍能捕捉到她细微神色变化。
寻常手段皆糊弄他不得,她揽住他的腰,一头伏进他的怀里。
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男人很明显地僵了一僵。
不过他还是惊人地镇定,反握住她的胳膊,“撒娇也没用,回答问题。”
普绪克气馁了一瞬。
“我想你了,”她说,“你把我丢在这儿,几日都不来看我。害得我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的,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他显然是不信,掐着她的耳垂,“真的么?”
普绪克埋着脸点头,她那副样子颇为弱气,乍然看起来确有几分真。
两人磋磨了一会儿,终于,他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深叹了一声,疑色缓缓消褪,终是换回了平和的样子。
他轻拍着她的背,“有位朋友的爱妻命丧黄泉了,那人为救爱妻,执意要闯冥府……我心有不忍,去襄助了一番,这才几日没来看你。”
说着,他的语气缓下来,似在跟她道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疏忽。下回断不会如此。”
普绪克听他娓娓说着,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朋友”字眼,有点恍惚。
她再一次觉得,他似乎不像神谕中所说的怪物。
可他又是谁呢?
逃离他和拥抱他……两个迥然矛盾的冲动不时占上风,让尚且经验不足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普绪克直起腰来,“没事。”
他似微微笑了一下,“谢谢普绪克善解人意。”
说着兴致又起,半跪下来,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
他们几日不见,说了这么半天的闲话,正事没做,自然要叙一叙幽情。
可普绪克却有些不解情调。她的裙子被他的手压住了一些,她便挪着身子不住后退。
他自是不能她如愿,得好好教一教她。
普绪克左右也没法动弹,被圈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弱气地说,“你又干什么呀?”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扣紧她的要,若有所思,“把你丢在这儿,所以心不在焉了?”
普绪克略略窘困。
他记性一向好……
他低哑一笑,抵住她的额头,倾身下来。
月色迷蒙的小船上,他没打算做什么不适当的事,只浅尝辄止罢了,一解他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不过普绪克显然不这么想。
她嘴巴闭得像蚌壳。
落在少女眼里,爱神这般姣好的身形,浑像一个街头行抢的恶霸,她得靠两只小手顽强地把他推到一边去……
只是他身形修长而清峻,举止自有风操,不如寻常恶霸那般琐琐猥猥罢了。
两人一时间都聚集在了船的一角。
阿道斯石像般僵坐在另一端。
小舟又窄又小,却并没因重量的分配不均而侧翻,只轻稳地浮在水面正中央,翕动一圈圈的水纹。
普绪克这才意识到,他连体重也是没有的,所经所过只如一阵飘荡的和风。
半晌,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引身将她打横抱起。
簌——普绪克的身体悬在湖面以上的半空中。
突如其来的失重叫她不禁惊呼一声,对方那双堪称漂亮的羽翼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他语色喑哑,溺然说,“普绪克,既然我们互相都这么想念,那不如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普绪克骨骼发颤,紧搂着他的脖子,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啪嗒跌到湖水里去。
他怎么总喜欢这样毫无预兆地飞?
“不行,”她嗓子软塌塌的,“我还有事情没办完。”
——主要是姐姐给她的那盏油灯还在馆驿里呢,她要走也得拿着那个。
他颠她,故意沉了沉,在她即将碰到冰冷水面的一刹那,又把她捞回来。
她不答应吧,那他就欺负欺负她,反正他有的是耐心,看谁耗得住。
普绪克捂脸惊叫。
“嘘,别吵醒别人。”他在她耳边轻吹,谑然问,“……好玩么?”
普绪克脸上敷了一层白釉。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她的脚尖已经碰到湖水了。
“不好玩!”她满是怒容地指责。
丘比特对她的一通乱锤丝毫不为所动。
普绪克被他拿捏得晕晕乎乎,湖面上倒映着他们摇曳的影子,她几乎要怀疑,他真的要把她投入水里去。
她身上的倔强消失得无影无踪,颤抖着嘴唇,“快把我放下来吧,我跟你回去还不行?”
他无甚情感,“求我啊。”
普绪克隐忍地抿唇,“……求你!”
丘比特轻嗤一声,锁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番话听起来虽有点不情愿,但勉强还过得去。
于是他心中的不悦之意终于略略消散,身形一转,带她一起消失在夜空中。
……
“醒醒!”
蒙蒙亮之时,阿道斯只感觉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瞧,竟是爱妮丝正满脸责怪地立在他面前。
“你怎么睡在船上呢?我妹妹呢?”
阿道斯一个激灵蹦起,如被这句话泼了盆凉水。
“普绪克呢?怎么了?”他急声急气地问道。
爱妮丝简直要被阿道斯气死了,这人口口声声说一定要保护妹妹,结果自己却在这里睡大觉。
“我还想问你呢。”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阿道斯记得昨夜他和普绪克泛舟来着,还约好明日就出海,他怎么就忽然睡着了?
阿道斯一时想不通,只是懊恼无比,恨不得锤树泄愤。
可恶,明明发了誓要守着她,怎么又把她丢了?
现在,阿道斯只希望,普绪克不要被国王克洛伊的人抓走了,要不然……他不敢深想。
“可恶!”阿道斯仰天大骂。
第22章
却说普绪克和丘比特离开后,并没有马上回森林宫殿。
在普绪克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要先回馆驿拿东西。
普绪克故意把他关在馆驿外,把那盏油灯用破布包了好几层,才慢吞吞地出门来。
丘比特正散漫地倚在高处的树杈上,闻声跳落而下。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
普绪克如临大敌地遮掩。
丘比特见她这副又可爱又焦虑的样子,嗤笑了一声。
“藏什么?我要是想看,你藏得了吗?”
他还真是有点好奇。她又想私自搬运些什么东西?
少女却执意不叫他看,羞涩地握住了他挑开包袱的手。
“是女孩子的东西。”她温柔无害地乞求他,“给我留点秘密好不好?”
他的动作缓了。
普绪克的小脸微微扬起,话说得跟软弱无力的风似的。
不得不说,他就吃她这一套。她轻轻易易的一句话,就能把他迷得五迷三道。
丘比特困恼地扶扶额。
若不是失手把金箭射在自己身上,他岂会这般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