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绪克登时心脏一停。
他深邃的面孔都浸在浓重的黑暗中,朝她伸出手来,“为什么要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呢?”
普绪克深深地埋下头去。
他缄默片刻,搭上普绪克的双臂,把她凌空抱了起来。
普绪克的肩膀被他不亲不重地扣着,两个人的距离明明那么近,月光又那么盛,她却仍然瞧不清对方的样子。
她学了乖,弱气地说,“麻烦能点亮一盏蜡烛吗?我不会看你的样子的。”
那人一边抱着她凌空而飞,一边入迷似地吻舐着她的耳垂。
他低声地说,“点灯可不行哦普绪克,起码我在的时候不能。”
普绪克咽了咽喉咙,立马问,“那你不在的其他时光,我可以自由点灯吗?……宫殿里太黑了,我连寝房的路也找不到。”
他软糯的睫毛贴着她光滑的脸蛋,“天一黑,我就会来陪你的。”
普绪克咬了咬唇,又恶兮兮地瞪了眼那人。
反正一片混沌中,他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然而他却忽然问,“怎么,怕黑么?”
普绪克默然点点头。
他拖着尾音长长地嗯了一声,思忖了片刻。
普绪克见缝插针地道,“你放心,你来的时候,我可以把灯灭了的。”
想来这怪物饶是变成人类的样子,也长得异常地丑陋,不然不可能这般吝啬自己的脸……又或者这怪物惧怕烛光,见光死什么的。
然而不点灯,她在夜里就是睁眼瞎。
有了光明,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他沉默稍许,温顺地说,“好吧,既然普绪克怕黑,明日太阳一落山,宫殿里几百只蜡烛都会为你点好。到时候明如白昼,你便不必再怕了。”
普绪克宽慰地吐了口气。
第4章
普绪克坐在柔软的被衾之间。
被衾软得过分,一坐就陷一个坑,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可怕的无力感。
他半跪下来,臂弯搭在她的膝盖上,“亲爱的,今天过得好么?”
这样的角度,如果不是光线实在太黑的话,她一定可以看清他的脸。
“不太好。”普绪克恹恹地沉下嘴。
“为什么?”他缓缓替她揉膝盖上的淤青,“地上凉,以后不要在地上坐着。”
面对这种看似温和的攻势,普绪克当然不为所动。
虚伪。
那淤青还是前一晚她在床角上磕的,今日才显露出来。
是伤肯定就是疼的。只不过她眼下有担心的事情,小病小痛自然就忽略了。
不过普绪克有些纳闷,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他是怎么看清她膝盖上有伤的?
难不成他有夜眼么?
那人和缓而有韵律地绕圈轻揉着。他手心里闪过一道银亮的小弧圈,柔和而不刺眼。
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青肿处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痊愈了。
然而那光晕却半分没映见他的脸。
普绪克被嚇得双腿骤然一缩。
这是医术吗……可能更类似于某种神术或巫法了吧?
她倏然间想起了前一夜,当她拿匕首刺向他时,他的伤口也神迹似地自愈了。
他不仅能自愈,还有愈他。
银光很快湮灭在他手中。
他站了身来,“不疼了吧?”
普绪克默然点头。
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像这样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本领,他似乎根本就不以为意,当做一种顺利应当的本能,早就习惯了。
有那么一瞬间,普绪克怀疑眼前人并不是凶恶可怕的怪物吕戎克,而是奥林匹斯山上某位神祇。
普绪克的父母都是神的虔诚信徒,她从小就跟着祭拜众神,所有神的样貌她都认得。
如果他真是一个神,只要让她看清他的脸……她一定能认出他是谁。
普绪克一时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
还没等念头成熟,她就被一股爱神木的清嫩之香笼罩。
“很神奇么。”那人缥缈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绪,“喜欢的话,你也可以。”
普绪克微微皱眉,“我也……可以?”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普绪克疑色。
他散漫地笑了笑,抱她坐在膝上,“首先,你得脱离人类的范畴,跟我似的变成一个怪物才好。”
普绪克抿嘴摇摇头,把脸极力撇过去,“不要。”
他把她的面孔擒回来,思忖片刻,“嗯……那要不你直接嫁给一个怪物?这样他的能力就是你的能力了。”
普绪克蔑笑。
又又又给她下套。
那人嗓音柔慢又醇厚,总是淡淡的哄意。
黑暗中,他一边谆谆跟她说话,眸子还一边深沉地注视着她,很难不叫人产生一股异样的感觉。
普绪克沾了几丝惶惶,岔开话题,“你……不是普通人吧?”
她这话问得又突然又奇怪。
他当然不是普通人。
普绪克斟酌口风,“就是……你不像残忍的怪物。”
那人身上的气息很特别,是爱神木,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的祭品。
他会不会和美神有关系呢?
他抚着她略略发颤的后背,声音听不出一丝端倪,“所以呢?”
普绪克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要不你去找别的美味吧。我骨瘦不好吃,丢了我一个,也损失不了什么。”
她感觉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何至于一定置她死地呢?
那人的一丝嗤笑飘荡在黑暗中。
他抱她在膝上,捏捏她的脸颊,“普绪克,你这小脑瓜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普绪克顽强地说,“我家里很有多金子,还有很多贡品……我之后可以为你修建神庙,叫你提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普绪克憋这番话憋得满头大汗。
那人半晌没说话,好像被她打动了,又好像根本没在听。
她的腰全然被他扣在掌心里,如同掌握了她的命脉,根本抽不出身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的意思是……”
“别说。”他幽幽打断。
普绪克揪紧衣袖。
他的语气仍然平淡,仿佛并没有生气,十指却如幽灵般缠上她的指尖。
“我们的婚姻是神谕。”
他在她耳畔呵了口冷气,语气很缓,却又很沉重,“所以亲爱的,永远不要向我提这个要求好么?”
这句话落在普绪克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倏然一冷。
她在想什么?
可笑。一个掳走她的怪物,怎么可能有慈悲。
普绪克心中懊恼,沾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与他拼了的念头又渗了出来。
可是这次与上次的情境并不同。
她手里并没有利器,周身也完完全全掌控在他的手中,几乎就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无论对方是神还是怪物,她都不是对手。
男人打断她的思绪,抬手将拼命远离的她又拽了回来。
普绪克低呼一声。
虽然看不见他瞳孔的神色,但他的不悦之意昭然若揭。
他微凉的指腹点着她软糯的唇,“你给我老实点哦。亲爱的,你说这种话叫人有点不大舒服。”
“你不答应就算了。”她郁然说,湿着嗓子小声嘟囔,“小气。”
他不为所动。平日里他的触碰犹如天边的清风,此时却因她刚才的话儿气恼,不似昨日那般温和。
他朝她沙哑地撒娇,“亲爱的,你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那个人独有的气息咄咄逼着她,叫她浑身腿也软手也颤。普绪克犹如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眼中早已溢满了泪,却又不敢流出来。
“你可恶。”她嗔怒,“你明知道我想离开。”
他低低说,“正因为如此,你才需要发个誓呀。”
普绪克胀破了喉咙。
他有些欺负人了。
对着冥河发了誓言,是生是死就再也逃不掉了。
何况是发这种荒谬虚伪的誓。
普绪克只得弱气地说,“不发。我收回刚才的话。”
他毫无波动,“需要我帮你?”
那人来自天境般缥缈的嗓音,引着她的灵魂飞翔。
他的面庞贴着她那样近,缠绕着她冰冷的指尖,仿佛引导着她直直跳进冥河里去。
终于,普绪克所有的勇气都被浇灭了。
与之被浇灭的,还有她清醒的神志。
“说吧。”他暗哑着吐出一个字。
普绪克那清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舌头仿佛也被控制了。
“我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永远不会违背神谕。”
说完这句话,普绪克就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那人拍拍她细嫩的脸蛋,“这才乖。”
普绪克真是有气没地发,又暗恨自己的蠢。
看来他们就是敌人,24K的纯敌人,永远都没妥协的可能。
她跌在一个温暖清香的环抱中,临迷糊之前鼻尖只有温厚悠长的爱神木幽香。
欲离开,也做不到……
*
清晨,当朦胧的天光还未曾划破黑暗时,男人已经醒来。
睡觉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神不食人间谷物,不饮凡尘泉水,永生不灭,不知痛不知病,没有灾祸磨难,只是不分昼夜地司管着自己的职责。
尤其是他,丘比特,司掌爱情的神。
最原始最强烈的爱意总是在最黑暗的夜晚中点燃的,比起打盹儿,他更愿意享受这昏黑的时光,用一条白绫蒙着眼睛,在月色下向晚归的人们随机射出爱情的箭。
他的箭有两种,能燃起强烈爱情的金箭,或能止住爱情的铅箭。
被两只金箭贯穿的情侣会心心相印至死不渝,而被铅箭贯穿则会相互厌恶到死。
如果不巧,情侣中一个人被金箭射中一人被铅箭射中,那就不大妙了,他们将成为一对旷世怨侣。
相比金箭,他当然更喜欢射出铅箭。
……那样会更有意思些。
他常常喜欢靠在橡树粗大的桠杈上,一边品着暗香浮动的美妙月色,一边欣赏人间被他戏弄的男女。
在他箭头之下,趾高气扬的国王低声下气地向一个女乞丐求婚。
奥林匹斯最光明灿烂的阿波罗神,也被河神的女儿达芙涅无情拒绝。
人,或神,都无法拒绝。
他有时会无奈地叹息自己的伟大,逍遥自在地翱翔在奥林匹斯的金雾之间。
丘比特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逍遥下去的。
——直到母亲给了他一个任务。
他失手把这件任务办砸了,也把自己搭进去了。
丘比特想起往事,清透的眸子中不禁渗出一丝忧郁。
他回过头来,柔软的眼睫毛犹如两把开合的小扇子似的,专注地瞧着身旁的姑娘。
少女曼妙的身姿躺在锦被之间,白皙的脸蛋上一抹醉人的酡红。
饶是睡梦之中,她的鼻仍不住微颤,发丝缠在一起,那娇软的样子浑似清晨一株挂着露珠的含羞草。
破晓淡淡的曙光映在她的侧颊,显得她是那么地美丽,神圣,又跟珍珠似的易碎。
她还没醒。
他痴痴地伸出手,手骨刮着少女的眉骨。
她真是好调皮,总跟他玩心计,还总说些要离开的话,惹人生气。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泪痕。
对不起。
他心中低吟。
她醒着是那样地恐惧他抵触他,可现在时机未到,他又不能跟她解释清楚一切。
心口那被压抑的情愫越演越烈,他越看她越痴迷,涌起几近病态的占有欲。
丘比特蓦然泛起了丝异样的念头。
他垂着眼眸,悄无声息地拿起了手中的金箭。
拨弦,拉弓,一气呵成。
既然他已经中箭了,那么只需再给她补上一箭……那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心上人炙热的爱。
届时,即便他真的是个怪物,她也会像疯了一样眷恋他。
金箭灿灿的锋芒直对准普绪克的心口,箭将离弦之际,丘比特却又放下了手臂。
他站在风口之上,闻着清嫩的玫瑰香雾,眉间犹豫的神色渐渐烟消云散。
你可真没出息。
他云淡风轻地自嘲。
床铺上的少女眉毛紧缩,双臂不由自主地交叉在身前,在意识迷乱中仍然保持着绝对防范的姿势。
他唇间旋起裂缝般沉溺的笑,缓缓看着。
他改变主意了。
这么令人怜爱的她,一箭射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慢慢消磨。
就让他们这么相互纠缠着吧,直到世界毁灭。
第5章
日夜交替,又一个白昼到来了。
普绪克揉着晕晕沉沉的脑壳,被窗外刺目的阳光一照,渐渐恢复了清醒,发现身边人又已经不见踪影了。
还真是见光死啊……
她颓废地躺在床上,眼皮沉甸甸地闭上。虽然醒了,却也不想起来。
她只是一个人类罢了,跟别的人类斗智斗勇还勉强行,可怎么跟一个似神又似怪物的物种斗?
已经第三天了,阿道斯怎么还不来找她?
她之前有危险时,阿道斯都冲在最前面,保护她一根发丝都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