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绪克顿时心神恍惚。
好近,仿佛就在耳边。
然她的手却被身边的人扣住。
“那是什么声音?”
普绪克这时候喉咙又如扎了一根刺,说出令人信服的谎话很困难。
她呼吸着微霜的空气,“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打猎的人们吧。”
他模糊的轮廓朝她缓缓地靠近,贴身过来,“是么?看你样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普绪克不知她嘴唇和眉毛泄露的表情已经冲卖了她。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皱眉,“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与我说话?”
这样近乎撒娇的小女儿仪态,她从前作为公主是从没做过的,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阵儿,他抬手揉着她的眉骨,“对不起亲爱的,我为我的粗鲁向你道歉。”
普绪克垂着头不说话。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号角声了。
她说什么也得去找阿道斯,告诉他自己还活着,让他们别担心。
而且她必须得赶紧着,否则阿道斯他们就离开了……
普绪克只得破除自己孩子气的胆怯,将浑身解数都发挥出来。
“你在怀疑我。”她装作很生气的模样,“既然如此,咱们就分道扬镳吧。”
他讶然失笑,叹息,“不至于吧?”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说,“不行么?”
她故意按捺住内心的焦虑,缓缓吐出这句话来,显得她真的只是想散步而已。
“当然可以。”他说,“亲爱的,你想怎么样?”
“我想独自散散步。”
只要能让她与阿道斯汇合,那便是鱼入大海鸟飞长空,即便他再追过来,即便他有巫术魔法,想来也不是屠龙勇士阿道斯的对手……阿道斯定然会护她无恙。
这番想法藏在她内心深处,那人是无从得知的。
普绪克微微扬着脸蛋,小拇指倔强地勾着,显得她的性格很倔强,被人冒犯了一点就要生气很久,而且她的要求也必须要答应。
“真难你没办法。”
他喉咙里压低了几分无奈,“不要生气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普绪克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
等了半晌,却不见他离开。
“你怎么还不走?”
他耳鬓厮磨在她发丝间,音色深沉又魅惑,“光散步有什么意思?亲爱的,我们玩捉迷藏吧。我数二十个数的时间,你可以随便逛游,出了这座林子也没关系。但有一条……”
他帮她解开白绸,轻压着嗤笑,“别被我找到呦。”
*
一、二、三、四……
二十。
林子里木石嶙峋,张牙舞爪,好像身后有无数双手在追着她。
普绪克循着刚才号角传来的方向,脚步匆忙。
她像躲避暴风雨一样紧迫,冽冽的夜风灌进她的肺叶中,弄得她的喉管生疼,脚下、腿上好几处也被尖锐的石子剐破了。
饶是如此,她仍不敢耽误时间。
她深知自己只有区区二十个数的时间,如果不能在此之前不能跟阿道斯汇合,或者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她这游戏就算输了。
然而森林就像那人说得一样,危险又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一路奔过来,凶恶可怖的野兽蛰伏在暗处嚎叫,她的脚下也尽是大大小小的沼泽,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其中,被烂泥活生生吞掉。
一个路口被无数的灌木掩盖,又分出去无数个岔路口。
仅凭着刚才的那一声号角,普绪克感觉自己迷路了。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眉,她甩起袖子擦了一把,暗暗祈祷阿道斯能再放一声号角。
这是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希望阿道斯能听得见她的心声……拜托他了!
然而号角声没等来,身后的那人却已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他没有飞翔,脚步一声声地踏在窸窸窣窣的落叶间,像蛇一样无声无息。
二十个数早到了。
他声音轻柔如吟唱一般,“普绪克?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普绪克躲在灌木丛后顿时浑身一惊,跟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拔足逃开。
那人的低笑回荡在整个林间。
她也不明白她怎么就忽然这么怕他?
难道是因为游戏带来的紧迫感?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断安慰自己,最大的奖励要用最深重的代价去换……回家就是她最大的奖励。
可举目茫茫,一片昏暗,还是不见阿道斯他们的影子。
怎么办……还找么?
慌忙之中,普绪克仍然保留着最后一丝镇定。
她瞥见了头顶了白鸽。
那两只鸽子从刚才就有意无意地跟着她,她当时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却是大有端倪。
不会是王宫驯养的鸽子吧……?
是或不是,普绪克面前似乎都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普绪克咬了咬牙,顺着鸽飞的方向埋头跑去。
她不想输了这场游戏,但愿自己没有判断错。
好在那两只鸽子没有辜负她,越过一道浅浅的小溪后,普绪克恍然听见了人声。
几个角斗士正手拿盾牌,呆怔地看着从灌木丛里跌出来、衣衫褴褛的少女。
“普绪克公主?”
其中有一人惊讶道。
普绪克认得那些角斗士是自己城邦的子民,他们一身角斗士的装束,应该是阿道斯的手下。
他们只有两三个人,好像并不是大部队,只是出来找水和食物的。
普绪克满心以为看见曙光了。
然而那几个角斗士却像几尊沉默的雕像一样,并无一人对她显露喜色,也并无一人伸手过来扶她一把。
相反,那几个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居然抽出来腰间的利剑,不怀好意地朝朝她包围过来。
——这几个人都是国王克罗伊安排在救援队中的奸细。
克洛伊的命令是:混在救援队中,别被阿道斯发觉。一旦发现普绪克公主还活着,立马杀她灭口。
那些人狞笑着说, “普绪克公主,对不住了。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普绪克自然不晓得这一节。任何人猛然遭受这样的变故,都会下意识以为自己被背叛了。
阿道斯下令……要杀她?
她气还没喘匀,就意识到不太对,不住地向后退。
痛苦和失落像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骨髓。
……不会吧?
大起大落的悲喜叫她脑袋蒙蒙的,腿软得更是不想话,咔嚓被一截残木绊倒,裙子被凸起的岩石勾住了。
那几人朝她扑过来。
普绪克忍着奇痛站起身来,匆忙之间,只觉得一根刺刺进了皮肤,顿时被刺的地方一阵麻痹痛痒。
普绪克暗呼倒霉,远处,乌鸦呱呱地乱叫,恍惚间,似乎是阿道斯的呼喊声……
她来不及细分辨了!
本以为是找到了救星,没想到是羊落虎口。
普绪克欲哭无泪,疲累层层拨蚀她的内心,叫她眼前一片片发黑,险些脱力。
“该死的,哪去了,人哪去了?”
“一个女人而已,跑不了多远!”
“别被阿道斯发现!”
普绪克躲在手心跟浸了冰似的,跌跌撞撞地又躲回了岩石后面。
她把手埋进头发里,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偏生还不敢发出动静,连哭声都是压抑的。
她把一块锋利的石头攥在手心里,全身如一张拉满的弓,准备跟那几个人厮杀一番。
即便打不过,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下一秒,一只指节青白的手却沉沉按上了她的肩膀。
“找到你了。”
第9章
一瞬间,普绪克似被冻住了,颅顶乍然像是炸裂开来。
她净顾着对付这帮人了,忘了自己还身处在“游戏”之中。
普绪克木讷地回过头去,见他站在月光黑白分界的地方,映得他的肌肤不似人类的白。
他睨着狼狈的她,微微矮身下来,“消遣一下罢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普绪克潸然的泪水一下子眼眶子里溢出来。
此刻危急之中见到他,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之前所有猜忌和敌意也都消弭殆尽了。
起码他不会杀她呀……
那么一瞬间,普绪克为刚才的欺骗行为感到后悔。
可现在来不及多说。
她的小指艰难地扯着他垂下来的衣褶,颤着声腔恳求一句,“救我。”
他抬眸朝不远处扫了一眼。
“你说那些么?”他嗤笑一声,稍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亲爱的,这好像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吧?”
普绪克越发得难堪。
她知道自己又做蠢事了,俨然像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盗贼。
真讽刺啊,她信赖的人要杀她,而她努力想逃离的怪物,到头来却成了她的救星?
普绪克一时心智混乱……她其实还是不愿相信,那个自己最信赖、最仰慕的英雄阿道斯会派人杀她。
可是事实又摆在眼前。
她没有远瞻未来过去的慧眼,如何窥得见真相?
普绪克心力交瘁。
各种颓丧的情绪堆积之下,她一时脱力,跌进了他怀里。
无论何时,他的怀抱都是一面可以承载重力的墙,如他的翅膀一般,永远都是那么强健有力……是怪物或不是,她都不管了。
丘比特看着怀中的少女,她脸颊上笼罩着淡淡的黑青,刚才毒刺的毒已深入血液。
他不动声色地皱眉。
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把她啜泣的脸庞埋进他的怀抱深处,用最轻缓的动作安慰着她。
“在那里!”
三个角斗士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盾牌和长剑往这边杀过来。
丘比特眉眼陷入浓影之中,冷硬的轮廓没有一丝感情之色彩。
他的目光朝那些人投去。
他不是嗜好杀戮的神,他是司管美好的神。
他钟爱艺术、爱情和浪漫,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他不喜欢的。
可不代表他不能杀戮。
泥土所塑的凡人,与云霄之上的神相比,何止区区蝼蚁之躯。
把他们化为尘埃,不费吹灰之力。
须臾之间,那些人已变成了一尊尊石像。
普绪克被那人贴身搂着,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何事。
她只是听到那些人张牙舞爪的喊杀声,随即耳边就一片静寂了。
腿上的毒性蔓延很快,她就像是被灌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任何神经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神志仿佛也不是那么清晰了……
就在迷离之际,她恍惚又听见了阿道斯的喊声。
那声音高亢而嘹亮,“普绪克!”
普绪克眼中一片浑浊,竟不知道该信谁了。
她腰间只被另一双和风似的双手挽着。
那人俯身将双唇贴在她耳边,那含蓄的嗓音犹如一张柔软的网,把她笼罩其中。
“亲爱的,别怕,我们回家。”
*
普绪克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一个松香的床铺上,白天是黑夜,黑夜还是黑夜。
期间她醒了几次,都搞不清现在的时间。
昏昏沉沉中,她一会儿梦见克洛伊那张穷凶极恶的脸,一会儿又梦见阿道斯模糊的身影。
她就在这些场景之中,却好像一个透明人,别人看不见她,她也摸不见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这一切噩梦的根源,总站着一个身有银色双翅的男子。
他就站在窗边,十分接近光的位置,即将要转过头来……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昏黑。
额头上的发丝裹了一层细汗,粘腻地贴在脸颊两侧。
她艰难地想动弹,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刺满了雨丝般的细针,深入肌肤一寸来多。
“醒了?”
身边温淡的男性声音突兀传来,“你中了毒荆棘的毒,只有这样才能拔毒,先忍一下吧。”
他拿着软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普绪克感受到一股湿润的冷意,肩膀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她还记得晕之前的事情。
一阵黯然袭上心头。
那人就侧坐在她身边,似没有体重似的,松软的床铺也不见陷下去。
“……怎么,没让你和家人回去团聚,不高兴了?”
普绪克无精打采地歪过头去。
昏黑中,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在昏暗的光线中,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现在是夜晚吗?”
他发觉她逡巡的目光,淡淡解释了一句,“为了留下来照顾你,我暂时把窗户遮挡起来了。”
普绪克懒散地哦了一声,显得漠不关心。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支柱,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把她冰凉的脸蛋靠近自己的额。
“亲爱的,你就没什么话跟我说么?”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看向他——尽管她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虚影。
他是怪物,她被献祭给了他。
本以为他是那个不怀好意,伤她吃她的人,如今,却成了护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