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在父母死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阿道斯如同天上骁勇的苍鹰一般,手臂帮她挡住所有的暴风骤雨。
可如今……只剩下她自己。
就在昨天,她还对冥河发了誓。
她想想就好后怕。但愿天神能明悉她那是违心的,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愿,不能作数的。
普绪克铅灰的眼睛对着穹顶怔忡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咬唇,把眼眶子里的泪水咽了回去。
她不甘心束手待毙。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这间宫殿里,更不能让害了她父母又害了她的凶手逍遥法外,坐享王位。
她得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
许是昨晚那点小风波的缘故,普绪克心理作用重,总感觉周围怪怪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身处在一盆巨大的盆景中。
那种注视并不是窥视,也并非街溜子孟浪的轻瞥,而是一种凌驾于她意识之外的东西,如俯视芸芸众生一般,俯视着她。
如此一来,即使在白天,普绪克也感到惶恐难安。
虽然知道宫殿里只有她一人,但越是只有她一人,才越觉得诡异。
或许是穹顶太高了。
她拍拍心口,这样安慰自己。
人处在高大的建筑物中时,很容易产生不好的感觉。
可是并没什么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她走到哪里都黏着她不放。
普绪克确信这宫殿拥有某种超神的力量。
不是传闻怪物有一百只眼睛吗?没准他放了一只眼睛在这宫殿之中,时时刻刻盯着她……
普绪克越想越混乱,感觉自己要疯魔了。
她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静下心来做点触摸得到的事。
餐厅里照例为她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和酒水,普绪克简单吃了两口维持体力。
她想撕床单做绳索,从寝房的窗户爬下去。
虽然宫墙被尖锐的荆棘所包裹,但只要她小心一点,应该还有落地的可能。
至不济被荆棘扎两下,只要不是扎到要害处,疼痛她也能忍。
落了地之后,她就跑进广袤浓密的森林中去。
那怪物只会在夜晚降临,此刻才刚刚拂晓,这就意味着她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逃出去。
权衡利弊之后,普绪克决定冒险一试。
然而床单的布料却远远比她想象中坚韧得多。那布料并不是常见的亚麻布,像是细腻蛛丝织造而成的一般,盖在身上轻薄温暖,而想把它们撕裂却难上加难。
普绪克只得寻找其他替代的东西。
宫殿里处处都是冰冷华贵的石头,除了她的被子之外,几乎一块织物都找不到。
无奈之下,普绪克想到了衣裙。
如果她有很多件衣裙,相互拧成结,似乎也凑乎能用。
可现在她的衣裙只有一件,在身上穿着。
于是等晚上那人再来的时候,普绪克委婉地提出想多要几件衣衫。
这一晚宫殿如约灯火通明,墙壁上碎钻和雪松发出璀璨的星芒,映得窗外的月光都黯然失色。
他降临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抚上她的双肩,静静地听完了她的请求。
“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要求?”
普绪克心虚地应了一声,低低说,“……我可是公主呀,从前在王宫时习惯了每天换好几套衣服了,如今日日穿同一件好不舒服。”
他微微笑了下,“好,以后你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换一套崭新的。”
一阵凉风掠过,普绪克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换了——那是一件点缀着闪亮宝石的风露裙衣,裙长过膝,还有一条轻盈如纱的披布挎在肩上。
他和润的嗓音如遮蔽月亮的浮云,“如此,你可高兴了吗?”
普绪克急忙解释,“倒不是……”
他打断,“不喜欢吗?”
话音未落,她身上又被换上了一件珠光色镶银莲花的曳地长裙,比之方才另有一番清素圣洁的境界。
普绪克懊丧地扶了扶额。
她不是要换装啊。
她不想每日换一件多么华丽的衣裙,她是想一下子获得许多许多件衣服啊。
每天只能穿一件,跟她的目标背道而驰了。
普绪克张张嘴,祈求说,“我是说,你能给我一个衣柜吗?让我把所有衣服都摆放在里面,也……”
她抿着干涩的唇,“也好有点安全感,是不?”
他听了这话,只低沉地哦了一声。
普绪克心脏咚咚直跳,心知自己在讨价还价,应与不应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而且她还必须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多说一个字,都极有可能被他看出来。
那人攀上她雪白的脖颈,每一下触碰都像玫瑰花瓣那般轻柔,蕴含了缱绻的爱意。
他刮着她细腻的脸蛋,刮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亲爱的,我怎么感觉你目的不纯呢?”
普绪克顿感不妙,后背被一双深深的黑洞盯住,直盯穿她的灵魂,冷汗也不禁涔涔而下。
她本就不太擅长说谎,此时舌头更是木讷如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他一边似有似无地叹着,“底下很危险,荆棘的下面还是荆棘,被一圈圈湖水包裹着。你贸然又想要做冒险的事,叫我平白为你担心。”
他语气裹挟着一丝忧伤,好像在跟一个顽劣的孩子耐心讲道理。
“这才一晚,你就忘记你对冥河发过的誓言了吗?”
普绪克顿时轻哼一声。
不提发誓的事便罢,一提她就一肚子火。
她昨晚明明就是被他迷惑了好吧?不然她怎么会嘴瓢到发那见鬼的誓?
事到如今,想后悔却晚了。
普绪克勉强弯了弯唇,“怎么会呢,你误会我了。我是真的喜欢收集衣服。”
那人也随她笑笑。
他信了。
才怪。
他手心一勾,刻意叫她失了重心,“别老搞些小动作成不成?咱们不能和睦相处吗?”
普绪克暗暗腹诽。
我是人,你是怪物,怎么个和睦相处法?
“能啊。”她违心地说着。
他柔柔地捧起她的脸颊,“真的假的?”
普绪克抿了抿唇,“当然是真的。”
这是一个比她皇叔还要难对付的家伙。
对付皇叔克洛伊,普绪克还能跟他玩点手腕,利用周围人揪住他人性的死穴。
可眼前人根本就不是人类,自然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也没有人类的弱点和死穴。
她在他面前总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好像被他的晕光笼罩似的,只能俯首称臣。
她要怎么样,才能杀出一条生路……呢?
第6章
身后人风平浪静,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学术家之间的讨论,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交情。
学术……讨论?
普绪克黑脸。
她怎么会想到这么奇怪的词,《论普绪克如何降服怪物》吗?
她尴尬抿了抿唇,手心里一片灼热。
一旁的丘比特见少女这般忧郁,不禁多了几分兴致。
她是他手心的一颗明珠,他是如此地稀罕她。就连她忧伤犯蠢的样子,都是那样地令人着迷。
想到此处,心口上被箭尖穿过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丘比特轻嘘一声,唇角贴近普绪克的眼睑,叫她把眼睛闭上。
瞧着少女的睫毛颤抖个不停,他才柔淡地笑笑,在她颊边落下几枚涟漪般的吻印。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说这,他打横地把普绪克抱到床铺上,然后细致地帮她脱下了鞋子,解开了发带。
如瀑般的金发散落在她光滑的肌肤上,少女如一朵晚眠的花,散发着午夜的芬芳。
可是这朵花又是那么地害怕。
他忍不住要去摸一摸她的鬓角,叫被她有意识地躲过去了。
她揪紧被子把自己全身罩个严实,又可怜又瑟缩偷瞧着他。
他的手留在空中一僵,随即单腿轻跪再床榻上。
普绪克的气息又开始紊乱起来了。
她被他弄得无处可去,只得眼睁睁瞧着他一步步靠近。
丘比特顺势把她拉了过来,“亲爱的,别老这么拘谨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手轻轻一扬,一百多只蜡烛齐齐地灭了。
入夜,身边男人的睡眠悄无声息,沉静得如一潭黑漆漆的死水。
他的五指轻轻扣在她的肩膀上,隔着薄纱的衣料,寒凉的体温传了过来,犹如一块冰冷的秋霜,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类的温度。
而且,他没有呼吸或寻常男子打鼾的声音。
普绪克正枕在那人的臂弯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时候,哪怕他身上飘出一丝寻常男人的汗臭味儿,她都能安心些。
可是没有。
这仿佛在时刻提醒她,她的枕边人并不是普通人。
烛火虽然被熄了,但普绪克瞧着外面的洒进来的月光,皎洁如水,活像一面镜子。
她忽然想借着月光瞧一瞧他的样子,看他是不是狰狞如斯,让人不忍卒睹?
然而还没等她翻过身来,就听身后的人低幽地开口问,“睡不着吗?”
他的声音清晰可闻,毫无半点惺忪之意。
普绪克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怕自己隐蔽的情绪再度露馅,寻了个借口说,“……夜风有点凉,把我给吹醒了。”
他似有似无地哦了下,从背后圈紧她,下巴正好埋在她颈窝处,眷恋地拥着她,弄得她有些泛痒。
“这样呢?还凉吗?”
他仿佛能随时自由控制自己的体温似的,明明刚才还那么凉,这会子就和人类的温度毫无区别了。
普绪克便觉得更加诡异。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凉了。”她勉强笑了一下。
“需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普绪克眼皮跳了跳,夹杂了一丝颤音,“不必……”
某种奇特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
月华大盛,两人的脸离得那样近,他几乎是紧贴着她,只要普绪克一回头,一定就可以看清男子的样子。
可他又不让她转过身来。
普绪克暗叹一声,只得暂时放弃了看他脸的念头。
可她看不见对方,对方却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点不安和惶恐自然也落在他眼中。
耳边低沉的摇篮曲还是响了起来……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唱着,像是被赐予某种神的力量,绯丽而幽深,如一个圣洁天使的声音。
他似乎在催眠,“睡吧。”
普绪克眼皮开始沉重起来,此刻的她完全浸润在皎洁的月光下,身后的男子却在暗处,和他的歌声一样,永远叫人琢磨不清。
她只能倚靠在那人的肩上,觉得他的肩膀像宽阔的岩石,温暖又坚毅。
半梦半醒间,只听又一个柔哑的声音勾着她灵魂,循循善诱地问她,“你一辈子都留在我怀里,好不好呀?”
*
夜深人未眠。
森林遥远的另一头,一百多只熊熊燃烧地火把彻夜长明,通天的火焰染红了的大半个天空。
高台上,阿道斯正袒着胳膊,招募前去营救普绪克公主勇士。
他早就听说过怪物吕戎克,深知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绝难成事,便在此以重金招募勇士。
国王对他虎视眈眈,他不敢在白天公然招募,只得趁着夜色,在乡下摆个小台子偷偷行事。
五十人,至少五十人,他才有把握穿过深不见底的黑森林,到森林的另一头去寻找怪物的巢穴。
此行无疑冒着巨大的风险。普绪克公主是上天注定的怪物新娘,贸然前去营救,那就等于违抗神谕,弄不好就会有灾厄降临,稍微有点身份的勇士都不愿意去。
阿道斯在此以重金招募了大半夜,都没能招到几个人。
只有几个不怕死的角斗士愿往。他们都是奴隶出身,本来命就不值钱,贪图阿道斯的赏金才勉强答应。
阿道斯数了数人,大概三十多个。
虽然跟他心目中的五十还有一定差距,但总算是有一定人手里。
事不宜迟,他一想到自己深爱的小公主落入怪物的爪牙,每日受到怪物的折磨,就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过去。
三十人就三十人吧,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算拼了命,打碎了牙齿,也一定把公主的命换出来!
……
然而夜色还是没能掩盖住消息,天还未破晓,国王克洛伊就得知了阿道斯准备招人救公主的事。
“阿道斯招到了三十人,都是从角斗场跑出的奴隶。那帮人都是面黑手硬,胆大不怕死的,他们准备天一亮就向黑森林进发。”
奴仆禀告道。
克洛伊眯了眯狡猾的眼,手一挥,就想叫王国护卫队去把那些人干掉。
不过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么看来,普绪克公主没有死……?”
奴仆答道,“大有可能。否则阿道斯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克洛伊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他这王位得来得有些不光彩,那些暗地里的事他没少做。
如果普绪克不死在怪物手中,等她翻身,必然要把自己杀兄篡位的事一件件地抖落出来。
那个黄毛丫头,必须死在黑森林里。
克洛伊想到此处,眼中蓦然多了丝恶毒的光。
他招呼奴仆过来,附耳秘语了几句。
“把我们的人,安插其中……”
*
普绪克又在宫殿吃吃喝喝了几天。
平心而论,宫殿环境不错,甚至接近奢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