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物”做任何事都很有耐心,跟她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
普绪克觉得,他不像想象中那般阴冷可怕。
当个普通朋友……倒也不错?
她只是浅浅想想,并没有太多别的心思。
比起这些,她更关心王宫里的情况。
——她的仇人还坐在高位上,原本属于她的皇位也被他人横刀夺去。
可她却束手无策,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阿道斯还没找到她。
阿道斯应该不会把她忘,应该只是遇上了某种不可预见的困难,暂时到不了她的身边而已。
几日来,普绪克一直以无聊寂寞为借口,叫那怪物给她捎些外边的东西来,有书籍,有小报……其实她就是想借此窥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然而那人带来的东西总是不尽如人意。
她想探听一些城市的消息,那人在月夜用翅膀缠绕她的手指,缱绻地给她讲一些吟游诗人的古老传说。
故事讲罢,他还含着几分期待地问她喜不喜欢听。
他像捋猫毛似地捋着她,两人依偎在一起,读故事的时光倒也惬意。
普绪克感觉自己的一日三餐、就连每天穿什么,梳什么样的发髻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就像她的贴身仆人一样。
第7章
天一破晓,阿道斯就带着三十多个角斗士进了黑森林。
这一片地区之所以称为黑森林,就是因为林木稠匝,密密麻麻地不见天日。其间更不分白昼黑夜地飘着一片片幽灵般的浓雾,叫人针迷航失。
刚一进森林,阿道斯就放飞了几只白鸽。
那些鸽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识得公主身上的气味。
泛着墨绿的森冷树林里“咕咕咕”的声音回荡于耳,越往深走,他们就发现麻烦远比预想中的要大得多。
森林危险异常,处处都是野兽的白骨,一行人才走了几步,就被困在了一处泥泞吞人的沼泽中。
待挣脱出来后,他们又遇上了白毛发的怪物狮子,吓得好几个角斗士当了逃兵。
最终还是靠着阿道斯过人的武勇,跟怪物狮子搏斗了一整个下午。
待天快要擦黑时,他才趁着那东西松懈之际,用盾牌和箭插死了它……但他自己也没少流血。
有人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说道,“这不行啊,森林中还不知隐藏了多少这样的怪物,它们以车轮战轮番出现,就是战神阿瑞斯也会被活活耗死。”
阿道斯擦了擦脸上的血,一双猛牛般的红眼怒然盯向森林深处。
“放号角,”他从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朝天空放。”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处阴冷的森林中,除了他们,应该不存在其他人类。
这号角声,是他们国家的独有标志。
普绪克。
阿道斯默念一声,他要让普绪克知道,自己来救她了。
森林,浓雾,怪物……
她可一定要活着啊!
*
晚霞渐渐隐去,普绪克正如枯草一般坐在古板沉闷的宫殿中,半眯着眼睛打盹儿。
室内的蜡烛已经如约燃起来了。
天已经黑了,她知道,那个人很快就又会降临。
他身上有种怵人的温柔,温柔间还夹杂着不属于人类的美感,每当他靠近自己时,她都想是被黑洞所吸引,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话。
随着时间的推进,她心中对获救的希冀已经越来越淡,到现在已经完全不期待了。
她就像被遗弃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角落里,她的复仇大计,她抢回王位的计划,全都泡汤了。
她想想就要叹气。
普绪克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正当她味同嚼蜡地咬着嫩麦面包时,忽然,一阵沉重地低鸣呜咽地传来。
这声音被浓雾所隔,动静并不大,可落在普绪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普绪克手中的面包立即掉到了地上。
她奔到了寝房窗边,神色一时混杂着喜悦、哀伤,惶急,骨骼也跟着格格发颤。
她没有听错……
这样熟悉的号角声她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就算是睡梦中也认得。
是阿道斯……他找到这儿了?
普绪克瞳孔一紧,心中顿时获得一股支撑力。
她倚在窗口的岩石旁,指甲趴着岩石缝儿,身体竭力地向外探着,想再靠近、再把那声音听得清楚些。
可惜,那声音只如流星毫无痕迹地滑过,森林依旧被一片浑浊不清的雾笼罩,满目萧索。
普绪克不肯相信刚才是幻听。
她顽强地抠着墙边的一点点凹槽,一只脚已经悬在半空了,尽全力地往森林深处眺望去。
哪怕让她看到一点端倪也好……然而什么都没有。
普绪克失落地扬了扬眉,正打算退回去,却猛然感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光芒乍现。
“看什么呢?”
普绪克浑身激灵灵地抖了下,脚底一滑,须臾间就要从高台上坠落下去。
那人却从后面横腰拦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扶回了房间中。
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普绪克瞥见了扣在她腰上的手臂。
——那是一只纤细白净,骨肉恰到好处的右手。
上面没有体毛,没有过多繁重的饰品,只是一只简简单单的手……与成年人类男子的别两样,甚至骨节更富有美感些。
然而那手中的力道却渗入普绪克身体上,揉皱她的衣襟。
普绪克咽了咽嗓子,低声说,“……谢谢。”
那双手轻轻搭在她双肩上,又回到了所不能及的位置。
他似乎也朝森林的深处望了望,沉沉说,“那里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心驰神往?”
普绪克的心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占据,一时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嗯……是音乐声。”她又没有太多的时间思索,只得胡乱说,“那个,里拉,我刚才听到一阵极好的里拉声,一时觉得动听,才……”
“里拉?”他品味着这两个字。
普绪克怕被对方听出蛛丝马迹,低下头绞着衣角,补充说,“是里拉声吧?……也许间隔太远,我听错了。”
他清寒地笑了一声,嗤笑地刮了刮她的脸。
“亲爱的,这片森林是无人区,不会有里拉声的。不过,你要是喜欢听里拉的声音,我可以叫人演奏给你听。”
普绪克疑色道,“嗯?你不是这里是无人区吗?”
他没说话,而是托住她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他在她耳边细细叮嘱,“抓紧我,我就带你去听世上最美妙的里拉乐声。”
普绪克一时没能理解他话中含义。
不等她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一条绸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旋即,身体一阵猛烈地失重,她已被带出宫殿,飞在半空。
突如其来的飘荡之感,让普绪克不禁叫了声。
然而在他的轻托之下,她的身体正如一根的凌空羽毛,横越过脚底下那些荆棘和迷雾。
“不要怕,普绪克,”身边的人凝声说,“我在。”
普绪克只是一介凡人,连高处都没怎么上过,骤然飞上天空,如何能不惧不怕。
她手指蜷缩着紧紧抱着身边的男人,就像落入深海的狼狈旅人死死抱着浮木似的。
那人任由她抱着,翅膀缓缓地扇了两下,使得动荡的风渐渐安静下来。
普绪克水漉漉的眼睛沾湿白绸,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太高了,太高了,掉下去会摔死的……”
他拍拍她的背,给她换了个姿势,叫她的脸贴近他的怀里,然后双臂护在她的后背上,扶着她的重心。
“好些了?”
普绪克所有话都湮没在瘫软的嗓子里。
周围夹杂寒霜的风徐徐抖动她的衣襟,发丝凌乱之下,她微微抬起头来,隔着模糊地白绸,似乎看见他俊雅身姿,和若隐若现的剪影。
她只感觉自己越飞越高,一定已经飞出森林了。
而且她眼前的光也越来越明亮,好像他带着她飞过了白天与黑夜的分界线,来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周围云彩都镶着灿烂的金边,映射到她的眼中,她仿佛被带到了明亮璀璨、没有黑夜的地方。
她的身子越爱越飘,如果可以,她真好奇她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这不像怪物阴暗的巢穴,倒像越过了神圣峻峭的奥林匹斯山脉,来到包裹在云彩之中的天庭……
可惜白绸挡住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他抱着她落了下来。
普绪克也不知自己踩在了什么东西上,松松软软的,一起一伏,她只能知道那肯定不是人间的地面。
“听。”
普绪克茫然地扬起头,眼睛被一片耀眼的金色遮蔽,耳中仙乐阵阵,竟是悠扬悦耳的里拉声。
“唔。”她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
那动人的乐声仿佛从太阳深处飘出来的,好似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吟唱一般,直透灵魂。
身旁的人陪着她静静听着,牢牢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站在云端。
他开口,嗓音也如一杯浓稠的甜酒,“好听吗?”
“好听。”她说。
确实好听。
炙人的热光照耀着她,那光线实在太过强烈,普绪克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带着白绸,或许会被这灼热的阳光直接灼瞎。
普绪克感觉自己浑身好暖啊,暖得有些热了。
然而她的手心却被一股沁凉的凉意包裹,源源不断地为她降温。
他真的能自由控制体温。
凄清的夜晚里,他犹如一块温温的暖玉;而此时,他又像山涧中夹寒的雾气,叫人一靠近就心身舒爽的。
普绪克不禁在此怀疑。
他真的是怪物吗?
不是怪物的话,他又是神吗?
普绪克比那人矮上一头多,那人靠着她后背的时候,低下头,恰好能吻到她波浪似的发。
于是在云层之间,他的吻又层层叠叠地落下来。
普绪克身子轻颤了一下,仍是下意识要躲。
可他却不给她那样的机会。
“普绪克……”
他略略霸道地圈住她的双手,垂头沾她朱色的唇。
先是浅浅试探,到后来的行云流水。
普绪克迷失在对方的攻势之中。更确切地来说,她是根本无从拒绝。
迷离中,她隐隐看见他周身也泛着柔和的光晕,一双弧线的翅膀,就好像他就是神祇……
第8章
回到尚处于黑夜的人间时,普绪克觉得刚才的经历仿佛一场梦,那仙乐一般的里拉声久久绕耳回荡。
然而森林中的湿腐气息告诉她,那场梦已经结束了,她又回来了人间。
他的十指轻轻交扣在她的十指上,“刚才听到了里拉声,还开心吗?”
普绪克微微莞尔。
音乐,确实能给人美的体验,甚至抚平内心的某种创伤。
她点点头,余韵犹存,“谢谢。我……差点以为那就是阿波罗本神弹奏的。”
他低缓说,“如果就是呢?”
普绪克略一驻足。
“你在逗我。”她思忖半晌,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他爽朗地笑了声,拍拍她的肩膀。
“好了普绪克,无论他是谁,只要能叫你开心就好。”
他握着她十指的手稍微按了按,随性地在她凸起的骨节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啄,“亲爱的,你笑起来才是最美的。”
普绪克的眼睛被蒙住了,他的唇落在她手背上的柔软触感便被放大无数倍,犹如小小的电流滑过,连通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跟着苏暖。
这种感觉就像干涸的土地上蓦然渗出几缕水花似的。虽然尚不足以滋润干涸的土地,但却是破天荒头一回。
既然他是她的丈夫,那么她是他的,他也应该是她的。
她为什么就不能看看他的样子呢?
难道真的如此丑恶不堪,人看一眼就会被吓晕过去吗?
普绪克摸着脸上的东西,”我现在可以把白绸拿下吗?”
他听了她的话顿一下。
月光如雪亮的烟,森林中树影斑驳,可以照见任何人的面容。
他握住她想要扯掉白绸的手,“等回去吧。”
普绪克站在原地没走。
“我不会嫌弃你的样子的。”她默默眨了几下眼,努力做好心理准备,“嗯……启蒙书里画过很多面目残缺的人,我都看过。”
两人对峙了约莫一弹指的时间。
他似是沉吟了半晌,还是拒绝了她。
“亲爱的,绝对不可以。”他语气沾了莫名的忧愁,搂着她纤细的腰,“你若是看了我的样子,某些不好的事情会降临。”
普绪克略略失望。
她怎么感觉他在敷衍她呢?
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可他的一切呢,她连半根毫毛都窥不见。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确定。
是他有些不坦诚么?还是他另有别的目的……
难道他和美杜莎一样,别人只要一看他的脸就会石化?
有点离谱。
她双手绞在一起,嘴角沉沉下坠。
他捋捋她的鬓角的发丝,柔声呢喃说,“听话好不好?”
他的语气越是平淡和煦越没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他永远平易近人,即便是在拒绝她要求时,也泛着优雅的光辉。
终于她还是点点头,“好吧。”
就在这时,夜空砰地一声响起了呜咽的低鸣——竟又是阿道斯的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