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喜乐的天堂也不在奥林匹斯,而在这林子里。
心智激荡之下,阿波罗仍然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只要叫达芙涅发现,她定然像她的那些女伴一样,把他当成阴魂不散的求婚者、跟踪者,甩给他一个不屑的眼色,扬长而去。
他算是怕了她了。
之前就因为他执意用武力逼迫于她,才酿成了人化树的惨剧,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阿波罗捻着下巴,心想此时达芙涅既不认识他,又没有中爱神的铅箭,只要他肯多花点心里,定然能赢得姑娘的芳心。
瞧了瞧时间,刚刚过去四分之一。
恰在此时,他浓黑的影子映照在地上,引起了姑娘的警觉。
达芙涅顿时一拉缰绳,疑问道,“谁在那里啊?”
阿波罗低嘶了一声,既然已经被发现,再想退回去,就欲盖弥彰了。
焦急之下,他迅速拿定了主意——不能就这么直愣愣地出去。
爱神那后生,自负浪漫了得,蒙骗普绪克小姑娘的策略不过就是先培养感情。
管它什么亲情友情怜悯情,有感情就比凭空出现好得多。
眼见达芙涅轻纵马驹,朝他半信半疑地巡过来,阿波罗忙集中精神,动用意念呼唤丘比特。
“快,快把我变成一头梅花鹿。”
也不知丘比特那家伙在干什么,多半是在打瞌睡,连叫了五声才终于得到了回应。
对方戏谑又调笑的声音传过来,“你不是去找达芙涅吗?却变成个梅花鹿做什么?”
阿波罗心头着恼,此刻正用得着这小鬼,不便发作,只耐着性子对答,“我太阳神愿意体验万物生活,你管得着吗?”
丘比特笑音连连,“自然管不着……哦,我晓得了,你是想变成梅花鹿,骗达芙涅过来抱一抱你是不是?也真卑鄙无耻。”
那家伙又噜嗦了好几句,才不疾不徐地隔空催动神力,把阿波罗化成了一只梅花鹿。
爱神的审美还是可以的,阿波罗变的那只梅花鹿通体红褐,生着宛若群星般疏密有致的玉白斑点,看起来甚是灵动好看。
阿波罗不禁微微露出一个笑颜。
美的。
这般美,想来一般的女孩子都要生出怜爱之情。
如丘比特所说,达芙涅真的过来抱一抱他,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下一刻,一记凌厉无比的箭带着猎猎的疾风,朝他猛射过来。
阿波罗惊得连连后退,达芙涅脸蛋上的笑容却十分鲜活,赞道,“好鹿!看箭!”
阿波罗暗暗叫苦,糟了,他只想着一般女孩会喜欢什么,却忘了达芙涅并非一般女孩。
她喜欢打猎,见了梅花鹿,定然是要射箭擒下的。
丘比特的笑声隐隐在他耳畔传来——这家伙显然是早就想到了这一节而没告诉他。
阿波罗虽然一时犯了蠢,却也应变极快。
见一箭又一箭均是凌厉非凡,避无可避,干脆就不避了,腿骨一软,可怜巴巴地跪倒在地上,一双晶黑滴水的鹿眼,含怨带苦地盯着达芙涅。
林子里的野物虽多,还没有不怕猎人的利箭的。
他这一举动,作为鹿来说,显然是颇通灵性,叫人眼前一滞。
达芙涅见这头漂亮的梅花鹿不四处逃窜,反而跪下来求饶,一双眼睛更像是会说话一般,只以为它怀了小鹿。
她听爸爸说起过,母鹿如怀了小鹿,遇见避无可避的危险时,或会跪下求饶,恳求猎人饶命。
不过这只是传闻逸事罢了,她从未真正亲眼见过。
况且眼前这鹿矫健雄壮,头顶更生得一对雄风招展的角,明明是公的,又岂会是怀子了?
她素来胆子极大,见这鹿实在奇怪,便凝箭不发,下马来亲自看看门道,心道:谅你也跑不了。
彼方阿波罗暗戳戳地窃喜:来吧,你靠我靠得越近越好。
达芙涅在阿波罗身边站了半晌,清嫩的足尖蹭了蹭鹿身上柔软的小绒毛。
阿波罗仍然卧立不动,只是鹿眼里的柔波比刚才更盛了几分。
达芙涅猛然被这目光击中,头痛欲裂,好像瞬间被夺舍了一样。
“呃……”
阿波罗见她摇摇欲坠,还道是自己暴露了,挺起四个蹄子就要站起身来,然而这动作未老,便觉得一柔软的重物压在了自己的后背上,随即闻见一阵清冽的体香。
竟是达芙涅倒下了。
阿波罗心道:肯定是丘比特在帮我。
他心神一荡,万种情思都攒聚在心口,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跟达芙涅说,只可惜现在化作了一只鹿,空长着嘴,却一句人话也道不出来。
此时少女忽然嘿嘿一声娇喝,圈住他的鹿身,“叫我抓到了吧!”
原来她刚才是装晕来着,见这头公鹿生得漂亮,又颇通灵性,不像寻常梅花鹿那般惊慌逃窜,定然是有别的阴谋诡计在里头。这才装晕,想把它擒到手。
阿波罗被她给拎起来,无奈又叹息:这姑娘怎么事业心这么重呢,一心只想着打猎。
刚才他与她对视的时候,她忽然晕去,他还以为她对自己也有感觉,内心的情愫被唤醒了,所以才猛然烦恶。
如今看来,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当下达芙涅满以为拿到了今日最丰厚的猎物,也就不在林子多逛游,扎了梅花鹿四肢缚在马上,便牵了马驹徐徐往回走。
马背上的阿波罗一直没闲着,时不时呦呦叫两声,引得达芙涅回头看看他。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来体验万物生活的,总不能这样一直变成鹿。
达芙涅什么时候一高兴,再把他给吃了?
达芙涅听见他的叫声,“你渴了吗?”
话音未落她就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句,“瞧我,哎。”言下似乎是在怪罪自己和一头鹿说话。
阿波罗又呦呦叫了两声。
其实此刻他已经不想再用鹿形了,直接化作他那副得意的皮囊并非不行。
只苦于他现在双手双脚都被束着,脸朝下地趴在马背上,姿态甚是不雅观,若是此刻化为人形,不免对他英俊光辉的形象大大有损。
达芙涅对他似乎也另有所图,不想让这么漂亮的一头鹿就这么死去,拿水罐给他舀了清水,送到他嘴边灌了下去。
阿波罗浑身一颤,心腔中的欢喜多到溢出来,俨然是受宠若惊。
之前,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拜万恶的丘比特所赐,达芙涅一见他就急急逃跑,仿佛见了鬼似的,哪曾这样温情款款地给他喂水?
便是此刻立即被当成猎物吃了,也值了。
心中的暖意越积越多,阿波罗浑身都热融融的。
达芙涅欸了一声,忍不住摸摸他的鹿头,“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奇怪,鹿……怎么哭了?”
说罢拿出一张手绢来,擦擦他湿润的眼角。
阿波罗扭捏地动了两下,有些尴尬。
嗯,他流泪了吗?
他也忒没出息,怎么她一碰他,他连眼泪都溢出来了?他还算不算男人,还是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了?
思及此处,顿时强行忍住眼睑下的液体,再次鸣叫了两声。这几声比之之前,多了层欢快之意。
饮过水之后,达芙涅再不理会他,牵了马驹往家的方向走。
折返经过山泉时,她那几个女伴仍然在嬉戏玩闹,见达芙涅打了这么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俱是赞叹连连。
“达芙涅这打猎手段,怕是阿尔忒弥斯亲传的吧?”
“我喜欢这只鹿,你要不别杀它了,我来养着。”
“一头梅花鹿有什么稀奇的,刚才藏在荆棘里的那人,才真算得上是俊美。”
“达芙涅,你不知道,你的求婚者刚才来偷窥你啦!”
“那人比阿波罗还美!”
……
达芙涅甩了甩鞭子,“不要瞎说。”
她对女伴们所说的求婚者一点不放在心上,反而得意地摸摸马背上梅花鹿的毛茸茸的脑袋。
“这头鹿漂亮吧?能打到这头鹿,爸爸一定会相信,我不结婚也能独立照顾自己,一定不会再逼我成婚了。”
阿波罗心叹:原来她留着我不杀,是为了证明给她爸爸看来着。只是,她为什么要如此厌恶结婚?之前她宁愿化作月桂树也不接受我的爱意,跟这有关系吗?
他后背冷汗连连,庆幸自己变成了一头梅花鹿,否则要是真身给这群凡人看见了,安上个“阿波罗偷窥凡间美人”的罪名,大加耻笑,那可真够他生受的。
第60章 (三)
阿波罗平时也是个潇洒放浪的, 可一遇见达芙涅的事,就如同碰上了天造地设的克星,婆婆妈妈, 瞻前顾后,浑失了往日恣意不羁的风度。
正当他内心缠七缠八地纠结不清时, 达芙涅已先一步牵了小马驹,朝家的方向奔驰而去。
果真如那群女伴所说,达芙涅家中礼物堆积如山,篱笆外还站着数十名手捧鲜花的青年男子, 转悠来转悠去,看起来正是一直纠缠达芙涅的“求婚者”们。
那些人一见达芙涅打猎归来,纷纷摩拳接掌,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 嘴里大放溢美之词。
阿波罗在马背上见此情状, 甚是不爽, 暗暗寻思,他是现在就变回原来的模样, 还是再耽一会儿?
现在恢复人形,正好能吓上众人一吓, 把那些恼人的求婚者都吓跑, 管叫他们不敢再来滋扰。
而且现在恢复原形, 也免得一会儿达芙涅把他丢到仓库里去, 和打猎打来的死猪、死鸽呆在一处, 臭烘烘。
想到此处,阿波罗不禁跃跃欲试。
他本就是好胜又爱炫耀的, 这么一番考虑, 已全然把达芙涅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那些求婚者自然都是他的情敌。
然达芙涅却抢先已用长长的马鞭将那些求婚者给驱散了开去,嗔道,“拿着你们的东西,走开,走开!”
姑娘说话语速焦急,手中挥鞭不断。那些求婚者都是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见姑娘申斥,也不离去,嘻嘻哈哈地围着她缠夹不清。
阿波罗更是跃跃欲试,这些人都是流氓无赖,达芙涅受困,他正好英雄救美,展现身手,没准达芙涅一高兴,就对他一见倾心了?
他琢磨怎么下马,下马的姿势又如何,见了达芙涅,又该说什么……这一愣神之间,达芙涅已唰唰唰三鞭飞过去,率先跨进了自家的篱笆墙内,把马背上的阿波罗也给拉了进来。
随即紧紧关闭了大门,任凭外面那些人如何呼喊,也不开一个缝儿了。
只听一个年迈老者的声音,“达芙涅,你又对人家无礼了。”
达芙涅骄傲地说,“爸爸,他们来一次,我就赶他们一次。”
老人传来爽朗的笑声,慨叹道,“傻丫头,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吗?哪有老把未婚夫给赶出去的?”
这话虽如此说,语气里却并无怪罪之意。
达芙涅说,“他们才不是呢。我一生崇拜阿尔忒弥斯女神,甘愿终生不嫁,服侍女神左右。”
阿波罗听到他们谈起妹妹阿尔忒弥斯,猛然涌起一阵酸涩之意:达芙涅啊达芙涅,你偏心,你对月神如此尊敬,为何就对自己如此避之不及?
阿尔忒弥斯是他妹妹。太阳和月亮,明明就是同样的东西。
他自我感怀了一阵,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现实中的达芙涅,早已变成了一株冷冰的月桂树,如今在这幻境之中,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已应该知足了。
思及此处,默默看了眼时间,即将过半。
他得赶紧了。
达芙涅把阿波罗变的梅花鹿领到爸爸面前炫耀一阵,随即把他丢进了仓库,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猎物堆在一起。
阿波罗本身有很严重的洁癖,虽然呆在仓库里有些难熬,但怕人发现,也只得竭力忍耐着性子没有发作。
直到天色渐深,仓库一片昏暗,周遭无人,才叫丘比特帮助自己恢复了人形。
阿波罗蹑手蹑脚地朝达芙涅的房间摸去。
月上中天,冷光映人,阿波罗浓黑的影子在地上拉了好长好长。达芙涅家中豢养了五六条猛凶的猎犬,此刻正排成了一排,趴在达芙涅的房门之前打盹儿。
那些狗子的听觉都敏觉得很,尽管阿波罗已经极为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可从仓库推门出来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嘎吱”的轻微动静,立即便惹得那些狗子的耳朵动了一动。
一条狗子掀开眼皮,极其不善地发出了声呜叫。
阿波罗挑挑眉。
那狗子也瞪了瞪他。
若在平时,别说一条普通猎犬,便是冥界的刻耳柏洛斯恶犬他也照擒不误。
可此刻他身处幻境,神力全失,和那些凡人求婚者也差不了多少,只得暗呼丘比特相助,把这几条猎犬催眠了再说。
不想达芙涅养的宠物凶悍如此,饶是被丘比特催眠了,口齿也还像个钳子似地死死咬着阿波罗的衣绸,阿波罗一用力,嗤地扯下一大块下来,自己也险些摔个跟头。
头顶的月亮该死价地明亮,把他的窘态照得清清楚楚。
阿波罗欲哭无泪,他堂堂太阳神,何曾像个小贼一样畏手畏脚,此事若是叫奥林匹斯众神知道了,他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随即想到,达芙涅特意让这么多猎犬守在门前,定然是怕那些烦人的求婚者夜里会来滋扰她,以作防身之用的。
……可终究还是被他给摸进来了。
阿波罗暗道了一声惭愧,摸了摸满是冷汗的额头,浑不知该喜该忧。
达芙涅的房间本来黑洞洞的,被阿波罗开了一道小缝儿,月光顿时漏了进来,银光闪闪地铺成一条亮线。
房间里昏沉沉的暖香直透鼻窦,既熟悉,又陌生。阿波罗一阵目眩神迷,眼眶子酸酸涩涩的,隐隐发疼。
他明明没饮酒,却觉得有种微醺薄醉之意。
阿波罗一边关好门,一边潜心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是直接把姑娘拍醒,跟她解释清楚,还是故作玄虚,跟她转圜一番再说?
他是比较倾向于后者的。
毕竟达芙涅讨厌他,若是直接说明身份,说不定她会直接将自己从她的幻境中踢出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