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经猜出了阿波罗的目的,转了转酒杯,先行堵住阿波罗的口风,“话先说下,咱们俩之间的旧账,可都两清了。”
阿波罗双眉一轩,“是,我知道。”
他又不是为旧账来的。
上次,丘比特帮他化作了一棵月桂树,叫他的灵魂和达芙涅的灵魂见了一面,算是把旧账给还清了。
但对阿波罗来说,那经历宛如一剂令人上瘾的毒酒,沾上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多天以来,阿波罗一直都浑浑噩噩,随时随地都魂游天外。虽然他人已经重归人形,但心还留在河畔的那棵月桂树上。
这种魂不附体的感觉是如斯地痛苦,以至于叫阿波罗清醒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是怦怦乱跳。
所以他才一直借酒浇愁,希望酒水能稍微麻痹他的神经,好稍微减轻他的痛苦……但似乎也没太大的作用。
那整日整日的颓废就像无数个吸血虫伏在他的皮肤上,侵食他的骨肉和血液,永远没有餍足之日。
阿波罗实在受不了了。
明人不说暗话,他想要和达芙涅再见一次,以慰相思之苦,或者,叫达芙涅回来,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丘比特听罢,缓缓摇了摇手指。
他眼中一片雪亮,散淡的微笑像是在安慰他,更是在委婉拒绝他。
“对不起,我不能为您做到。”
阿波罗登时一肃,愕叹道,“为什么?难道你做得了一次,就做不了二次?”
丘比特解释说,“再用一次,只怕您就会沉迷其中,陷在里面而无法自拔。上次我送您去见达芙涅的灵魂,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这次再用,我怕您会甘愿变成一棵月桂树,再也回不来了。”
阿波罗苦笑了一下,心中惨然想:那样也好。反正是我将她逼成一棵月桂的,我自己也变成树,把我自己赔给了她,倒省得我心窝里日夜仄疚难安。
悲伤逾恒之下,阿波罗嘴上再三恳求,希望丘比特能再成全他一次。
这一次的时间一定要长些、再长些……上次他只刚见到了达芙涅的灵魂,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被拽回了现实。
丘比特见他如此,心下喟然,不由得恻然生悯。
阿波罗平日里心高气傲,是奥林匹斯一顶一的矜贵之神,受万人崇拜受惯了。如此刻这样低声下气地放低身段,卑怜祈求,可见身心已难熬至极。
但丘比特却仍然不能答应,非是蓄意为难,只因这送魂的术法实在太过冒风险,犹如把一个梦游之人送进浓雾中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个头破血流。
丘比特年少时不更事,已经做了一次戏辱主神的错事,如今成了婚,收起了从前的浪纵,行事作风好不容易稳重一些,却不能叫太阳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了。
丘比特绵然说,“我以为,上次你见到了达芙涅的灵魂,已经做了了断了,不想却引得你更加痛苦难熬……”
阿波罗恹恹说,“小子,你自己不知道自己那东西有多厉害吗?”
他说的“那东西”自然是指金箭,阿波罗并不是自然地爱上达芙涅的,他受了金箭的驱使,便是想克制着自己、了断对达芙涅的情,也是不能的。
阿波罗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掌,极为殷切地保证道,“你尽管送我去和达芙涅见一面,出了什么事,我都自己担着。就算我因此真的变成一棵月桂树,阿波罗也绝不怪罪于你。我以太阳的名义起誓。”
丘比特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办法,着实没办法。
他本就不是像哈得斯那般有原则的人,心肠软,处事总有几分随意在里头。
更何况,因为达芙涅,他对阿波罗总是有愧的,此刻阿波罗这般恳切相求,叫他舌头僵硬,欲冷心拒绝而张不开口。
被金箭命中的人总是为了爱情而头破血流,当初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见阿波罗心神不属恍若离魂,估计决计不肯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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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心中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阿波罗的请求。
“好吧,我可以再答应您一次。”
他妥协说,“但是请您务必牢记,有时间限制。就算您再爱达芙涅,时间一到,您也必须立马抽身而退,否则,您将会永远变成一棵树,后果不堪设想。”
他伸手,指缝儿在头顶的金色阳光中穿插,“……您变成了树,这世间也就没有太阳了。所有的树、植物、生灵,都会枯死掉。这世界,也会变成永恒的黑暗。”
*
于是丘比特和阿波罗又来到了月桂栖身的那条河畔前。
他们两个上次来到这里,阿波罗还半信半疑,质疑丘比特的用心,生怕自己被耍第二次。
而此刻故地重游,阿波罗却满腹忧愁,俊美的脸颊上也布满了一层乌云,抬着头,含情凝睇月桂树沙沙随风响动的叶子。
还记得上次他见到达芙涅时的场景。
他与达芙涅比肩化作了河畔的月桂树,两人的灵魂在一个虚无之地相遇。
阿波罗当时只感觉自己深处梦中,可他作为奥林匹斯永生不灭的神,根本没做过梦,也不知道做梦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他就凭潜意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迷雾之中,有一金发的少女在前方纵马崩腾着,少女言笑晏晏,鲜活如生,霞红的脸蛋上透露着盈盈生机,阿波罗认得那就是他的达芙涅。
在另一个国度,达芙涅好像生活得很开心。
她在林中自由自在地打猎,和没遇见他之前的那个快乐少女是一样的。
阿波罗拼命地呼唤她,可周围的浓雾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幕墙,把他的所有声音、动作都挡住了。
他看得见达芙涅,可达芙涅却看不见他,他就是空气、一个透明人。
饶是在梦中,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困扰着阿波罗。
待再要呼唤,周围的浓雾却消散了,他被拉回了现实。
阿波罗认为无比之遗憾。
此刻对着月桂树,他浩叹连篇,大为遗憾自己没能在上次的梦境中拉到她。
幸好,他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他一定抓住。
丘比特却没阿波罗那么好的雅兴,他拿了一个陶罐,伸手从河里舀了满满一罐清澈的溪水,然后盖上盖子,用一条绳子拴住瓶身,把它以一种巧妙的角度固定好,使得水罐里面的水可以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不至于太快也不至于太慢。
“看吧,这就是您的时间。”
一颗清亮的水珠溅碎在丘比特指尖,他捻了捻,郑重地说,“等到这一罐子的水全部流尽,现实和梦境的大门也会关闭,到时候,您必须回来……”
顿一顿,他再次提醒阿波罗,“无论在梦境之中,您和达芙涅的灵魂是多么地难舍难分,时间一到,您都得立即割爱、回到现实。否则现实和梦境的大门一旦关闭,您的灵魂就永远留在月桂树中了,您将会变成一棵树,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使您复原。同时,这世界也将永远失去光明。”
阿波罗一字一字地听了,他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不消丘比特多说,也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
但是,若是真的情到浓处,他还能抽身而退吗?
阿波罗甩甩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他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就应该义无反顾,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左右顾忌,那是懦夫。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第59章 (二)
语声甫落, 万道柔和光晕便在眼前乍现,虽并不凶猛,却也逼得人眼皮睁不开。
阿波罗浑身骤紧, 并不惊慌, 他知道这是灵魂进入“幻境”的必经之途,上次早已经历一遍, 此时自是不必大惊小怪。
恍恍惚惚中, 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沉,脑袋、脖子也被一股力道奋力地往上拉,两只耳朵生出树叶来,本来滑腻柔软的皮肤, 也开始变得粗糙, 如铁皮一般冷硬……到最后,他俊秀的人形俨然已完全被脱去, 变作一棵树了。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了良久, 周围的迷雾才渐渐退散。
阿波罗稍微用力,意念便从树干里超脱而出, 踏在土地上, 又从“树”变成了自我。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烈日当空,耀眼明媚, 排排夭矫的松树挺拔而立, 清流潺潺, 顺东流去, 野鹿、獐子、豪猪等小兽时不时在树林中跳跃闪现, 一派平和宁静之景。
阿波罗认得, 这正是他初见达芙涅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唏嘘了一阵, 想起丘比特的那个水罐,自己的时间有限,须得赶紧找到达芙涅才好。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求得达芙涅的原谅,再不能无功而返了。
然而林原深深,想要找个姑娘却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若在现实世界,阿波罗可以凭借强大的神力随手召云,北风、南风之神自会为他截住达芙涅的踪迹,地神为他开路……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
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是达芙涅的梦境。
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什么威勇无匹、战无不胜的太阳神,只是一个误闯别人梦境的入侵者,他在现实中拥有的特权——呼风唤雨、占卜未来、控制太阳的一切能力,自然也都消失了。
这个世界自有另一个“阿波罗”去尽职尽责地运转日月,掌控昼夜。
阿波罗遗憾了下,好在他并不是个只有俊脸的绣花枕头,他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身矫健的肌肉,一双比森林中虎豹还迅速的双腿,即便是手无寸铁,在森林里也照样如履平地。
既是达芙涅的梦境,周遭的一切自然都是以达芙涅为核心的。阿波罗观察到,连蝴蝶翅膀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扇动的。
凭着这份洞察力,阿波罗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几圈,稍微搜索,就在一处清泉旁边找到了达芙涅那俏丽的身影。
只见姑娘正牵着一匹黄褐色的马驹,马驹垂着长长的鬃毛,正温顺地啜饮甘冽的清泉水。
姑娘伴马驹而坐,解开她那蜡炬般明艳动人的长发,正以河水为镜,一下一下地梳拢着。
身后另外还有几匹马,各缚了鸽子、豪猪之类大大小小的猎物,另有二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伴,几人相互调笑戏水,不断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似今日打了不少的猎物,心下甚愉。
几个姑娘都兴味正足,阿波罗的身影虽高大,掩躲在荆棘丛中,倒也没叫她们发觉。
他凝视了半晌,眼眶湿了大片,心头更似重压了一块大石:原来达芙涅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活得这样好,怕是连他是谁都忘了。自己贸然闯入,属实自作多情,叨扰了人家。
他成名甚早,在奥林匹斯堪称第一舒雅美男子,惹下的桃花情账自是数不胜数,遇见了女孩,一贯是风流潇洒,敢笑敢言……似乎此刻这般躲在角落里偷窥,自怜自艾,却是从没有过的事。
只听一女伴嫩亮的声音传来,“达芙涅,你爸爸又在逼迫你结婚啦?刚才经过你家,见你们家的礼物都堆得放不下啦。”
达芙涅娇傲的小嘴撇了撇,“那些个臭男人,赶也赶不走,真是恼人。”
另一女伴说,“结婚也没什么的,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给男人当老婆的。”
“可是结了婚难免不自由些,我姊姊前些日嫁了人,便要在家照顾厨灶,不能再出来打猎了。”
女伴们三言两语地说将起来,时而忧虑叹息,时而又捂唇巧笑,似乎对结婚这件事又厌恶又期待。
达芙涅却沉沉地摇了摇头,“不,无论如何,我都不要结婚,去伺候那些臭男人。”
说罢,灵巧地跨上马背,轻轻一夹马肚子,小马驹便蹄掌翻飞,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路向西。
阿波罗暗暗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道:原来我被送到了达芙涅中铅箭之前了,这时候她还天真倔强,被一群臭男人缠着求婚呢。
忽然想到日后自己也是这“臭男人”中的一员,不禁心口酸涩,悲从中来,暗暗发誓这次再不能用强,一定要用诚心打动达芙涅。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达芙涅便已消失在视线中了。
阿波罗抖抖身上的尘土起身,拔足便追,怕稍微一耽搁便寻姑娘不见。
他这么贸然露面,正好被泉水边滞留的女伴们看见了。
那些姑娘都没想到这矮矮的荆棘丛里还藏了个男人,登时惊恐,随即自顾自地调笑道,“看,男人!怪不得达芙涅苦恼,求婚者都追到这来啦!”
“他把我们说的话都听见啦?达芙涅知道了,一定要生气。”
“他长得可真英俊,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求婚者都英俊。”
“他是哪一国的王子?”
……
阿波罗轻咳了一声,大是尴尬。
他在这里潜伏良久,虽衣角襟带略有凌乱,五官却依旧俊秀,在灿灿阳光的照射下,白皙得宛若透明似的,如春风里桃花初绽枝头,说不出的清隽可人。
阿波罗之神的风姿,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的求婚者可比的。
若在平日,乍然与这么许多位如花美丽的姑娘狭路相逢,阿波罗定要礼貌地一一吻过手背,再挨个求问姓名,然今日他有要事在身,降临此处全为了达芙涅,旁的姑娘是美是丑、是哭是笑都和他没半点关系。
当下不多说,提足便越过了矮矮的荆棘丛,朝刚才达芙涅离去的方向奔去。
他的身体素质本是极好,此刻发力奔跑,峻满的脸颊更是白里透红,更添了些许健硕的美感。
达芙涅原不知道阿波罗在背后窥伺,没走几步,便遛着马在草甸边无所事事地闲逛,正好被赶来的阿波罗给撞见。
灿烈的阳光映照在河面上,金蛇乱舞。河岸周遭生长了棵棵不知名的香木,木上开纯白的五瓣小花,一团团接一簇簇,香雪如海,浓香醉人。
达芙涅就坐在马背上,伫留在落英之间,雪白的花瓣落满了她的肩头,折射出缥缈柔和的晕光。
偏生姑娘还穿着利索的短裙,背负猛硬的弓箭,眉间透出的英气和柔美的花雨极是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光看看便叫人心驰神眩。
阿波罗有些忘情地靠在树干后面,沉湎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他觉得美神不是阿芙洛狄忒,而是达芙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