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就好像为众神之父的卑劣找借口似的。
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信号。
他能如此清晰地了解众神的所作所为,还能带她飞到云端去听太阳神的里拉声,这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普通怪物能做到的。
关于他也是一个神的猜测在普绪克脑海中越来越笃定,只是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
与此同时,普绪克也隐隐感觉到了麻烦。
如果他真是神的话,那可太令人难以想象了……
此时此刻的她,处境跟那被包裹在乌云中的伊娥有什么区别?
两人掀过这个话头,磋磨了一会,便到了晚饭时分。
有他在,外面的狂风暴雨都吹不进来。
山珍海味都为她准备好,只是他不容许点灯,导致普绪克看不太清食物,两三次里都吃到鼻子里……
他却仿佛有夜视眼,宠溺一笑,帮她擦净嘴边的饭渍。
“不若我来喂你。”他在她耳边沉沉说。
普绪克耸了耸肩头,下意识地就要说不,但那人已经把菜品举到了她嘴边的高度。
“张嘴。”
第13章
普绪克抿抿唇,躲无可躲,只好被他一口一口地喂着。
她其实不太习惯这样被人摆布,就好像她是个布娃娃似的,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
可他偏生喜欢摆弄她,不厌其烦,事无巨细。
普绪克蔫蔫耷耷地吃了几口,便挡住他的手,“不吃了。”
他一勺汤正悬在半空,“不合胃口么?”
普绪克寻不到借口。
他将杯碗放到一边,把她细嫩的手心捧在双手中间,“你喜欢什么要与我说,我都会为你办到。”
普绪克被他弄得手心痒麻。
他这般亲和的样子,仿佛相处多年的亲人似的,叫人心生依赖。
在这座幽深的森林里,处处皆是危险,他也确实一直在保护着她。
……尽管他是她被献祭到这里的罪魁祸首。
普绪克鬼使神差地投入他的怀抱中,悄声说,“我想家了。真的。”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揉皱了他一小片衣襟。
丘比特看着怀里蜷缩的人,不忍她落泪,那么一刹那间,那句“想家就回去看看吧”就要说出口……但他随即捕捉到她温柔后面隐藏着某些伪装。
普绪克抬起水色的眸子,吻着他的下巴,“让我回去看看,好吗?”
他沉然垂下头,打量着她。
黑与白的逆光之下,虽然她瞧不见他的神色,但他却可以把她眼底最细微的情愫都收入眼底。
她忧郁的眼神里,有恳求,有故作的爱意……还有几分隐匿在深处的不甘。
那细微的不甘之意如同警钟,一声声地告诉他,她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丘比特柔肠百转,一时百种念头都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天条,他真想立刻抛去伪装,不管不顾地用最真实的身份面对她。
可惜他还不能,他还不能公然违拗母亲的命令……
他忧伤地把她扣紧在自己怀中,“这里不好么?”
普绪克低声说,“很好。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他略微残忍地对她讲,“亲爱的,这里会是的。”
普绪克一阵失落。
她当然没奢望他会真的让她回家,只不过又是软磨硬泡的伎俩罢了。
她怯怯地转过身去,不把面孔朝向他,“这顶多算是你的巢穴,怎么是我的家。”
他哑然失笑,“巢穴?”
——他的宫殿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巢穴。
他带几分委屈地解释,“我真不是怪物。”
普绪克被一股怪异的温暖包围,他的体温又似人类一般了……他好像在向她证明他不是怪物这种说法。
然而这温暖却似裹着暖席的冰块,细细品来,终究还是冷的。
这世上没有体温的东西不多,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塔尔塔罗斯深处的怪物,它们生活在某些黑不见底深渊里,丑陋无涯凶残无度,生来冷血,是没有温度的。
另一种则是神。
眼前的人……饶是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也能感觉出来他那副优雅的姿态,以及在若隐若现中那副摄人心魄的美感。
普绪克问,“你真的不是怪物。”
他低低嗯了声。
她得寸进尺,“你敢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吗?”
他道,“我对斯提克斯河发誓。”
他既敢对斯提克斯河发誓……他真的不是怪物?
那么,他会是另一种可能吗?
她右眼皮挑了挑,想要看他容貌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那……你是神?”
他没着急开口,指尖滑着她下巴的弧度,“亲爱的,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普绪克被噎住了。
神是有约束的。他是神的话,他就不能任性妄为,他们还需要人类供奉香火。
人类虽是蝼蚁,但蝼蚁也自有蝼蚁的坚忍。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似地跟她说,“我最大的秘密都让你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去奥林匹斯告我?”
普绪克胸有成竹地轻笑一声。
“如果你报出你的神号的话,你可就要小心了。”
“那么太可惜了。”
他的剪影闪过一丝诡谲的弧光,“那我只好提前灭口了,否则真叫你告了去,我可就大祸临头了。”
普绪克被他以一种非常弱势的姿势挟制着,仰着头,完全落于他的掌心之中。
可是她仍坚强地挤出一丝笑来,“你不会。”
他报之以一嘲,“不会?”
普绪克低声道,“你中了爱神的箭吧?”
小爱神总喜欢蒙着眼戏弄箭下的人。
不管那是人类、怪物,还有高高在上的奥林匹斯之神……没人能拒绝爱神之箭。
她晓得这一点。之前她还以为他真是怪物,想把她养肥吃掉。
如今看来,他更像是一个不幸中了爱神之箭的小衰神,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要命似地追求着她。
普绪克越想越合理。
她朝着微微顽皮地眨眨眼,隔着薄薄的衣料,在他的心口画圈圈,“你中了他的箭,会非我不可。”
对方沉默了片刻。
少女那不断绞动的手指弄得他心口都痒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持有筹码。
他一把箍住她的手。
“那你想怎么样?”他挑衅似地使劲捏了捏,“我无可救药了,除了你能救我。所以我要你陪我。”
普绪克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来,诚恳地对他说,“有药可救的。我们一起到爱神的神庙去,在他面前祈祷,让他收回神谕,好不好?既是救了你,也是救了我。”
她的王国还有一箩筐的烂摊子等着她收拾呢,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把生命耗散在朝朝暮暮的婚姻中。
可那人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嗤笑。
“亲爱的,”他冰冷地抚摸着她,“爱神的金箭是不可能被收回的。”
普绪克鼓着勇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叫爱神再射你一记……铅箭。”
丘比特静静地听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她说什么呢?
一人中两箭?这么不地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做过。
爱意似一张大网,他已经深陷其中被罩得难以自拔了,她还妄图独自脱身?
铅箭是有的。
不过不是她的。
他暗金色的寒眸在黑暗中缓缓隐去。
他贴在她耳边说,“行啊,你将来去爱神庙,叫他给你试试。”
第14章
阿道斯那日救了爱妮丝,还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她居然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再回到城邦里去。
“你疯了吗?”
阿道斯瞪着一双血丝的眼,“克洛伊正在到处抓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没说一定要回去。”爱妮丝瞳孔里依旧泛着冷静的光,“只是我的水晶球预示着应该这么做。”
她手上捧着一个水晶球,相传被巫师注入魔法,可以通灵,可以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某些时候,还可以看得见未来。
“什么劳什子水晶球,要是真有用的话,现在就给我把普绪克变出来!”
阿道斯暴躁地说着。
爱妮丝没再与他争论,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着咒语。
她把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水晶球的身上,期许水晶球能显出普绪克的位置。
可是良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爱妮丝颓然说,“妹妹她……应该身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水晶球法力太低微,感受不到。”
阿道斯认定爱妮丝就是个神棍,气得想要砸掉水晶球,“借口!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没用。”
正说话间,空气中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嘘。”爱妮丝轻轻打断,“别说话。”
两人正在被克洛伊的士兵追捕,若是被抓回去,一定会被绞死。
急躁之下,阿道斯只得把爱妮丝给压在了树边,两人互相遮挡着对方的脑袋。
哒哒哒。
那触目惊心的动静被风吹走了。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许是什么野猫的声音。
刚才着急没顾得上,爱妮丝这时才发现他们面孔靠得极近,不由得大为尴尬,压着嗓子,“喂,起开,占便宜吗?”
阿道斯亦反应了过来,哼了一声。
“自作多情。”
……
丘比特路过此地,无意间目睹了这出好戏。
他散漫地躺在丫杈上,自己刚才只是从这边路过,不想却惊动了一对缠绵的人类。
他不禁微微一笑。
是他的错,他本该轻轻的。
他正打算细看看这两人,乍然抛过一个冷眼,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两人,他怎么好像都认识呢?
*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阴沉沉的,远方的乌云氤氲着森冷的墨绿,雷雨随时可能落下来。
室内闷烦黑暗,唯有露台能得一缕清风。
普绪克坐在露台边,拿着一小块椭圆形的大理石,试着雕刻她那所谓“丈夫”的样子。
她没正面见过他,他的年龄、他的五官、他的肤色一概不知……只能凭自己的臆想,勾勒出他大概的轮廓:
1.他有一双翅膀,这是肯定的。
2.他没有胡须。她每每依偎他时,他的下巴是光洁而干净的,并没有雅典男人们都爱留的时尚络腮胡。
3.他的发型未知。
4.他的手她见过,白皙而饱满,堪称得上漂亮。
5.他的年龄仿佛并不大。脾气柔和而活力充沛,有时还喜欢挑弄她。
6.他有某种超能力。
普绪克琢磨了一会儿,对着大理石咔咔一阵刻,可越雕越毁,越雕越发觉得谁也不像。
混乱的思绪像是麻线缠在一起,叫她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叹了一口气,颓然盯着石头。
……看来这谜底她一时半会儿还真解不开。
普绪克兀自失神,忽然一阵旋风袭来,烛火忽灭。
她下意识一惊,不过不用想也知道,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除了“他”也没谁了。
那双骨肉饱满的手闯进她的视野中,轻轻抽走了她手中的半成品。
他若有若无地诶了一声,端详着手里的东西,“亲爱的,你这雕的是我么?”
天还远远没黑,他来得实在突然。
普绪克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左右她雕的东西四不像,说是谁都行。
可他却咏叹,“还挺像的。”
普绪克泛起一阵雪亮,“真的?”
难道他就是这副四不像的模样?
那人没答,侧颊就贴在她鬓间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是个相当危险且暧昵的位置,一来黄昏微淡的光线同时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只要她一回头,不是看见他就是吻上他。
普绪克神色微变。
她要补充一条——他喜欢冒险、嬉弄她,并且时不时充溢着浪漫主义者的情怀,他并不是一个稳重的人。
然而普绪克却没更多的时间理性地思索这些问题。
她被他身上那股汹涌柔情吞噬。
“与我说实话,”他含笑以指尖挑起她紧绷的下巴,指腹轻轻捻了一下,“你晚上是否有偷看我?”
他这语气沾了点爱意,并不是正式询问。
普绪克却仍然感受到了羞涩,不冷不热地拂开他的手,“没有。”
他追问,“那你怎么雕起我的模样来了?”
普绪克张张嘴,被他弄得耳垂发痒。
她起身欲去,“我是想象的!”
她还没站稳就被那人重新拽了回去。
他轻盈的身姿犹如跳动的旋律,手臂挽她之时又顺手把一朵含露未开的小睡莲戴在她鬓间——花朵洁白,不知道他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普绪克想起几日前他才刚刚送她风信子,嗔怪着摸了下耳边的东西,“怎么又给我带花呀?”
他单纯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戴上会很好看。”
普绪克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