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曾怨恨过。”元荆知她误会了,又道,“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而我的父皇声名赫赫,百姓们盼着他能改朝换代,所以村民才肯冒着杀头的风险救下我和母妃。正如你不曾怨恨你的哥哥害你入了奴籍,我亦没有怨言。”他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连想法也是一样的。
岳珈亦望向田野,事事总难两全,她的确没有怨过哥哥。
岳珈忽地回眸,问他:“王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元荆浅淡一笑:“想让你多了解我一些。”这些事情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过。
岳珈又回过头继续看田地里的稻草人,她并不想了解他。
“你呢,你儿时是如何的?”元荆问道。
“我的事情王爷不是早已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她追过通缉犯都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我想听你说。”
“我与许多边地长大的人都一样,普通的很。”岳珈道,“在我记事之前,我阿爹就已战死沙场。母亲为了抚养我和哥哥累病了,也早早去了,只剩我与哥哥相依为命。”在庆州,如她这般遭遇的人数之不尽,更有甚者已成绝户。
元荆面色沉重,沉声说话:“本王一直谏言陛下更改兵役制度,可惜总有阻滞。”元荆以为,养兵贵精不贵多,与其大肆募兵,致使多家军户无男丁继后,不如改为有能者入伍。然而手握兵权康宋两家,担心父皇借此机会削弱他们的兵力,一直极力反对。
“不过你放心,待本王踏平突厥,大数再无外患,那些人便没有借口再反对了。”元荆深深吸气,眼眸里闪烁着比日晖更耀目的光芒。
岳珈也盼着那一日,她相信元荆会是个好皇帝,不过绝不是她的佳偶。
村民们将野禽烹调成了可口美味,整个太平村的村民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吃饭。
村长搬出了私藏的梅子酒,斟了两大碗给元荆和岳珈。岳珈接过酒碗,以她的酒量,这一碗下肚怕该晕在当场。村长热情劝酒,王婆卖瓜似的夸赞自己的酿酒手艺。盛情难却,岳珈将酒碗捧到唇边,舌头一沾上便发麻了。
元荆一饮而尽,又将岳珈的酒碗拿过,朝村长道:“我这朋友不胜酒力,我代劳了。”言罢便将梅子酒喝了。
村民们挨个来向元荆敬酒,元荆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看得岳珈心惊胆战,他若是醉倒了,她可该怎么把人扛回长安去。
事实上,她多虑了,直至散席时元荆也没露出丝毫醉意,只是多去了两趟茅房而已。
回长安的路上,元荆并未疾驰,马蹄缓慢,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岳珈催促道:“王爷再这般悠闲,城门可该关了。”
说话间,身后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回头只见元荆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岳珈连忙调转马头过去看他,轻拍着他的背脊,焦急唤道:“王爷,王爷醒醒呀。”
“本王没事。”元荆依然趴着不动,“只是有些头晕,缓缓便可。”
“王爷既喝不得,何必还要硬撑。”她还真以为他千杯不倒呢。
“太平村风俗如此,我若不喝,他们该灌你了。”那梅子酒可比什么梅花酒杏花酒要烈得多,不仅易醉,喝多了还易犯头疼。
岳珈无话,默默在旁等他缓过劲来。
他们回到长安时缺月已挂树梢,岳珈吩咐秋石去准备醒酒汤来,又斟了杯热水给他。
元荆喝着热水,只觉肺腑都是温热的,酒气散了许多。
凳子还未坐暖,门僮急匆匆过来通报:“王爷,肃王府的彦二公子来了。”
元荆眉头一紧:“告诉他本王歇下了。”他特地带岳珈出城避开那些事非,却没想到元照彦有胆量来找他。
门僮快步去下逐客令,元照彦却非见元荆不可,硬是闯进了王府。
院前喧闹不止,岳珈不禁起疑,问道:“王爷为何不见二公子?”
“改日再与你细说。”他扶着额头站起身,“扶本王回内院。”
岳珈当真以为他酒力未散,正要搀他时,元照彦已闯了进来。双眼通红,发髻与衣裳被颂王府家丁扯得凌乱。他一入门立刻质问元荆:“我大哥明明是冤枉的,七皇叔为何不仔细查证,就将他定罪!”
岳珈骤然惊诧,忙问元照彦:“世子爷被定罪了?”
“以次充好牟取私利,被判流放之刑!”
岳珈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元荆怒视元照彦,斥道:“出去!”
若是往日,元照彦定会被他的威严喝退,但一想到自己的兄长无辜获罪,他如何也不能退缩。他道:“我不走!七皇叔若不为我大哥翻案,我就闹到御史台去!”
“那你就去御史台告。”元荆冷声重复一遍,“出去!”
岳珈不可置信看着元荆:“这是真的?”他明明答应会还照韫清白,为何会这般囫囵将他定罪!
“本王迟些再与你解释。”
“还迟什么些。”元照彦怒道,“多福咱们回去,这人为了早日破案不惜冤枉无辜,求他也是徒劳。”元照彦知道母亲为何将多福送来颂王府,当下对元荆怨念更甚。
岳珈亦对元荆寒心,既然元照韫被定了罪,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才刚转身,手腕立刻被元荆握住:“他走可以,你不能走。”
岳珈奋力甩开他的手:“王爷出尔反尔,我为何不能走!”
元照彦催促岳珈:“何必与他废话。”他一回身,正好撞上了送醒酒汤的秋石。
秋石一直盯着瓷碗,冷不防被元照彦胳膊一撞,连人带碗摔向地上。瓷碗破裂,瓷片在他手背划出一道口子,殷虹鲜血立时往外冒。
元照彦一见,顿觉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朝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他素来见不得血,一见就晕,也是因此一直无法上阵杀敌,被许多人暗地里嘲笑。
岳珈忙扶住元照彦,元荆面色一沉,吩咐下人进来,将元照彦送回肃王府去。岳珈也要跟着走,却被元荆紧紧抓住手臂,任她如何挣扎,他一动不动。直到旁人都散了,他才开了口:“为何你可以义无反顾相信他,却不能信我?”他指的是元照韫。
元照韫被捕,她什么也不问就相信他是无辜。可如今,也是什么都不问,就相信自己冤枉无辜。
“罪名都定了,王爷还要我相信你什么?”岳珈恨恼,“放开我!”照韫明明是冤枉的,怎的就判了流放之刑。她眼眶湿润,出拳朝元荆脸上挥去,元荆轻易避开。
“这只是个局!”元荆不得不向她坦白。
岳珈一怔,手上不再使力。元荆松开了她,长叹一气,徐徐道:“这是之前就定好的计划,元照韫和薛声也知道。原本不想再让第四人知晓,如今……”他再不告诉她,她怕该去大理寺劫狱了。
“本王早已查出真正的贪腐之人是工部一个侍郎,只苦于没有证据将他入罪,不得已才以元照韫来引蛇出洞。待元照彦上御史台要求翻案后,薛声会去诳那侍郎制造伪证以便将元照韫的罪名坐实,到时便可将他入罪。”
岳珈听完他的话怒气全无,眼眸里重燃希望:“这么说,世子爷很快就会没事了对吗?”
她的心里始终只有元照韫,元荆更恼,道:“难道本王待你的好你分毫也看不见吗?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留你在王府?我不想让你知道此事,不想看见你为元照韫而难过!”他本想将此事瞒过她,结果却还是成了这般。
“王爷的好,奴婢铭记于心。”
元荆依旧恼怒,握拳捶向木桌,砰地一声巨响。他深深吐纳,恢复了平静后方再开口:“你去休息吧,本王一个人静会儿。”
岳珈知他恼了,静静退出去,回了客房。
一想到元照韫即将洗刷冤屈,岳珈的心情畅快透亮,连觉也睡得格外香甜。
夜间迷迷糊糊睁眼,原本宽敞的床榻似乎变小了,腿脚伸展不开。一道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额头上,岳珈头皮一麻,惊骇睁眼,竟发现自己躺在元荆的怀里。
她猛然明白为何自己今日一着床便睡着了,房里那香薰炉定是动过了手脚,否则她不会不知道有人爬上了自己床。
她的挣扎晃醒了元荆,元荆故意将胳膊收紧,令她贴他更近。
“放开我。”岳珈连踢带踹,元荆没有丝毫反应,她怒道,“王爷答应过不会越礼!”
“本王睡自家的房间,哪里越礼了?”
“那你放开我!”
“不放。”元荆怒气未消,他为了元照韫的案子劳心劳力,到头来还要被她误会,如何能不气。他道:“你再这么不安分,本王睡不了觉,明日可没精力去救人。”
“无赖!”岳珈不再挣扎,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根本比不过他。
元荆心满意足,闭着眼欣然入睡。
岳珈却是片刻也没松懈,既要防着他得寸进尺,又要等着脱身的时机。然而每当她以为元荆睡得沉想要从他怀里钻出去时,元荆总能第一时间清醒,扼杀她的行动。
好容易盼到天亮,元荆松了松筋骨,精神甚佳。岳珈却已精疲力竭,困顿得厉害。
“你再睡会儿吧。”元荆穿着鞋袜,“不出意外,元照韫今日就能出狱。”
岳珈精神一震,哪里还睡得着。
她一整日在颂王府里坐立不安,急迫地等着元荆回来告诉她,元照韫已经平安无事。
黄昏时候,总算盼到元荆回来。她追问元荆情况,元荆故意不答,悠哉喝了半盏茶,才道:“元照韫此刻应该已经在肃王府了。”
“当真?”岳珈欣喜若狂,忙要回肃王府去见他。
“站住。”元荆喊住她,“今日才第四日。”
岳珈停步,并没回头,道:“既然世子爷已经平安,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元荆放下茶杯,道:“本王仔细想了想,案子里似乎还有些地方要找照韫再核查一遍。”
岳珈忿忿转身:“王爷别太过分!”
“是你言而无信,还是本王过分?”
岳珈沉默,她实在是心急想见照韫。也不知他在大理寺关了这些天可吃了什么哭,有没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
见她满面失落,元荆觉得强留她再住一日也是徒增不快,便道:“你可以回去,不过,你得记着,你还欠本王一日。”
第30章 缘浅
肃王妃早早站在王府门前等着元照韫, 一看见自己的儿子顿时落了热泪,不停询问他在大理寺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可受了刑。照韫一一回答,虽然在幽暗的牢房里住了几日,但他的眼眸里仍藏着暖阳。
“那颂王爷也真是的, 明知你无辜还让你去受这牢狱之灾。”进了府内,王妃才敢抱怨。
“确实是我失察才让人有机可乘, 七皇叔也是为还我清白才这么做的。”元照韫说道。若负责这案子的不是七皇叔,而是哪个敷衍了事的昏官, 他的罪名哪里洗脱得了。
王妃仍旧不忿,但因着熙蓝也在边上便没再多说, 免得她不懂事学了舌。
熙蓝拉着元照韫的手,欢欢喜喜说道:“大哥回来就好了,我可担心了。”
元照韫笑着抚摸她的脑袋,道:“我回来了,你可又得上课了。”
“大哥在, 上课就上课。”熙蓝说道,言罢又露了几分惋惜之色, “可惜多福病了,要不大哥回来了她一定也很开心。”
元照韫顿步, 低头问她:“她病了?”
熙蓝点点头:“娘亲说的,她现在在庄子里养病呢。”
元照韫看向肃王妃, 肃王妃的面色略显局促,照韫生疑, 支走熙蓝后才询问了母亲。
岳珈回到肃王府时已入了夜, 几日未归, 总觉王府陌生许多。府内下人与她打招呼,她也觉十分别扭,仿佛他们都知道她在颂王府住了四天,知道她在元荆的怀里过了一夜。
快走到千竹苑时,她却犹豫了,若是照韫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她该如何作答?岳珈垂头看着鞋尖那朵鹅黄绣花,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她来不来见他又有什么分别。
正当她转身要回杏棠斋时,照韫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岳姑娘,你回来了?”照韫朝她走来,先是欢喜,继而转为愧疚,深深吸气又缓缓舒开,道:“我正打算明日去接你。”
岳珈回过身,朝他福身问好。
“我没料到母亲会这么做。”照韫满面悔恨自责,“我愧对岳琛。”可是如今自责又有何用,他握拳踌躇半晌,坚定道:“以后我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岳珈微低着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道了句“不怪王妃”。
照韫没再细问什么,道:“对了,我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腾不开身给你和熙蓝上课,明日可得准时过来。”
岳珈微微抬眸,元照韫脸上依旧带着往昔那和煦的笑容。岳珈心头舒开,点头应好。
四月时候,殿试放榜。金榜题名的三甲骑马在长安大街接受百姓祝贺。熙蓝缠着肃王妃要去看热闹,肃王妃不肯,她赌气不肯吃饭。肃王妃便让明霜去明月楼买几道好菜来馋她。
明霜染了风寒,路也走不稳,岳珈便替她去跑一趟。
王妃点的几道菜都是熙蓝爱吃的,烹调起来也费功夫,单是一个烤乳鸽就得等许久。岳珈坐在靠门口的桌子等候,隔着两条街已听见新科进士们的马蹄声。明月楼的宾客们议论纷纷,岳珈并没去听,撑着头胡思乱想。
明月楼掌柜从下了楼,一眼便认出门口坐着的那姑娘是两月前与颂王一起来过的那个,拉起笑脸上去打招呼。
岳珈没想到他还能认得自己,一时局促不已,想着菜肴还要些时候才能好,便到外头闲逛。
没走多远,正见康宝丰醉醺醺坐在马上,晃晃悠悠朝前。他来的方向,正是平康坊。
“咦。”马背上的康宝丰并未醉透,还能辨得清美丑,“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街上?”他俯身朝岳珈说话,只觉她生得美艳,却没认出是岳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