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岳珈又再登门。
厅内的紫玉兰换了新的,花叶上沾着朝露。糕点换成了荷花酥,边上多了盘青红相见的荔枝。
长安的水土种不出荔枝,只能快马从岭南运来,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这位金老爷倒是阔气,这么一大盘荔枝竟舍得请她吃。
虽说人家阔气,可她却不好心安理得领人家的好,这价值千金的荔枝她一颗也不敢动。
近午的时候,有个丫头送了午膳过来,见她仍在奋笔,道:“姑娘先吃些东西,老爷说了,您这么抄下去书没抄完胳膊先断了。待饭后可以在府里逛逛,活动活动筋骨,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岳珈搁笔,甩动手腕,抄了一个上午不曾停歇,的确累了,午饭过后便出外走动。
金府里绿木成荫,虽是夏日倒也凉爽宜人,踩着落英与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动一动胳膊转一转脖子,通身都舒畅了。只是这金府实在怪异,偌大的宅子,除了门僮和方才送饭的丫头,竟没见着旁的下人,冷清得不像个住了人的大户。
正纳闷着回小厅时,仍是方才那丫头,捧了一碟酥山进来,道:“姑娘回来得正好,今日天热,吃份酥山解解暑气。”
“你家老爷实在太过客气了。”如此盛情,她领之有愧。
“老爷说了,难得有客人来,不能怠慢。”
这岂止是不怠慢,肃王府招待贵宾可不曾见过这般排场。
“我们家老爷就这脾气,姑娘若是不领情他反倒不高兴呢。”那丫头道,“您快吃吧,一会儿酥山可该化了。”
“贵府老爷还是不见客吗?”不当面致谢始终是不能安心。
“老爷正闭关研究学问,莫说姑娘了,我也见不着呢。”
“那你家老爷几时出关?”
“再过两日吧。”她道,“姑娘且安心抄书,待老爷出关,姑娘若想见他,我再去传话便是。”
“如此便多谢。”有她这话,岳珈心里才舒坦些许。
哪知到了第三日,小厅里备的东西更加丰盛了。
冰窖冷藏过的玉露团、浇了蔗浆樱桃、皮薄如纸的茯苓饼,都是宫里才有的点心。岳珈才生疑窦,那丫头已作了解释:“我们老爷好吃甜食,特地请了从宫里出来的御厨来当厨子。”
话虽如此,可她始终不能安然领受。
“老爷说了,您要实在过意不去,随便给他做个什么拿手的东西,就当是交换了。”
岳珈想了许久,除了一身功夫她哪还有什么拿手的,可这又没法子送人。仍是那丫头提醒了她:“我们老爷素好音律,姑娘若是会什么乐器,给老爷奏上一曲便是。”
岳珈面露难色,道:“实不相瞒,我虽学过吹笛,可是技艺有限,难登大雅之堂。”
“那待姑娘学成后再来不就是了,我们这金府又不会突然就不见了。”
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可作回报,只得待抄完书后勤加向公孙姑娘请教。
那日午后起了风,岳珈才觉有些凉意,丫头便送了披风来。雨珠刚一落地,又端了姜汤给她喝,周到得令人咋舌。
岳珈在金府抄书四日,所吃美食不计其数,肚子都圆润了一圈。好容易将那《万里奇闻志》全书抄罢,肩膀仿佛已不是自己的,酸痛得厉害。
她将桌子收拾整齐,丫头正好送牛皮囊来。
“老爷说,姑娘抄了几日的书,肩膀必定难受得紧,这牛皮囊里装了些活血通络的草药,姑娘拿回去,装了热水敷在肩上,会舒服些。”
这位金老爷当真心细,岳珈道谢接过,又问她:“你家老爷可出关了?能否引我相见?”
“已经出关了。”丫头道,“不过老爷说,等姑娘学好了曲艺再见不迟。”
颂王府里,薛声一脸纳闷地看着元荆。他用了半日时间寻得了那本奇闻志,又以高价将那金家宅子买下,让人家在半天里迁出府去。如此费尽心思,薛声本以为他会在抄完书后与她见面,没想到他竟故弄玄虚起来,还要岳珈学好笛艺才肯见面。
元荆剥了颗荔枝送进嘴里,既然岳珈不喜欢他之前的激进霸道,那便换条路走,滴水穿石,总有一日她会回心转意。至于学笛,以前她为照韫学,今后便是为他而学了。
第33章 疑心
岳珈抱着手抄《万里奇闻志》回到肃王府, 径直往元照韫的千竹苑去。
燕碧瞧见了她,甩着帕子走过去,将她拦在苑门口:“你在这里做什么?可还没到上课的时辰。”
“我找世子爷有事。”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书给他, 等不及到夜间上课时再来。
“爷不在。”燕碧冷冷道。
“那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燕碧知道元照韫是去了老王爷院里,故意不肯告诉她。
岳珈略显失落,燕碧又问道:“你找爷有什么事?”
“有东西要交给世子。”
燕碧看向她怀里的书, 伸手要抢:“我帮你给爷就行了。”
岳珈护着书后退,燕碧碰也没碰着。她道:“不劳燕碧姑娘了, 我在这儿等着。”她想亲手将这书送给他。
燕碧知道岳珈身上有功夫,和她硬碰根本讨不着好, 咬牙切齿地将苑门用力一关,把人关在外头。
岳珈在苑外槐树下等候, 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额头也沁了汗珠。因怕手上的汗沾湿了书,便取了帕子铺在地上,将那书放在上头,目不转睛盯着, 生怕起了风将那砖块似的书刮跑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等到照韫回来。她忙将那书抱起, 轻拍封页上的灰尘,朝照韫走去。
“岳姑娘找我有事?”
岳珈双手将那书递到元照韫面前, 心口起伏着,道:“这个是给公子的。”她不敢提这是她手抄的书, 虽然她抄写时已仔细将每个字都书写端正,但仍怕他会嫌弃。
元照韫看着封页上的五个字, 笑道:“可巧, 今早我与几个同窗小聚, 有个友人提起了这书,还送了我一本。”
岳珈黯然,世事怎就如此巧合。她苦寻不得,好容易抄完了,却已有别人赠予了他。
“多谢姑娘为我寻书。”元照韫道,“这书是佳作,既然姑娘也买了这书,不妨留下一看。”
“好。”岳珈仍旧低落,怕被元照韫看出来,匆匆抱着书离开。
绵绵笛音萦绕在佳音楼里,公孙屏玉指起伏,将乐谱上的墨汁化作醉人音调。
岳珈跟着她一同吹奏,虽已能成调,但始终不够火候,这点技艺如何好去金府献丑。
“你这是要给谁献艺,这般着急要学?”公孙屏问道。岳珈比新来佳音楼的那几个小丫头刻苦百倍,可音律之事刻苦未必就能奏效。
“一个老爷子。”岳珈说道。欠了人家的,不早些还上总觉浑身难受。
“谁家的老爷子这般蛮横,平康坊里多的是会吹曲的,难为你辛苦学了吹予他听。”
“是我自己答应的。”岳珈悔不当初,早知如此该去给他打几头野味还人情,再不济帮他洗衣做饭打扫院子也好。如今曲子学不好,去了丢人现眼,不去又失信于人。
公孙屏喝着茶,又问她为何给自己揽了这么个活儿,岳珈便将事情原委告诉她。公孙屏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一听便觉有诈。
“你说的那户人家我是知道的,金老爷是个学究不假,可他一无官职二不从商,一家老小全靠祖上留的几亩薄田过活,哪来的家底聘御厨做菜,更别说荔枝这等稀罕物。”
她这一说,岳珈也觉不对劲。再一想这是薛声引的线,莫非又与元荆有关?可若是元荆,为何不直接相见,还要让她学笛,他明明甚是嫌弃她的笛音。
虽然有所怀疑,但直接去问元荆又不大妥当,去那金府里问就更不妥了,万一是她想多了,岂不更加难堪。思来想去,还是去问薛声最为妥当。
岳珈去了穆国公府,薛声正好在家逗狗,听门僮报说她来了,估摸着是为金府的事情,便让门僮领她到偏厅相见。
薛声又陪大黄玩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往偏厅去,透过万字花窗看见岳珈的背影,薛声停步,黯然感慨了片刻后,才又迈开步子。
“稀客呀。”薛声笑着跨进去,“来谢我的?”
岳珈正愁不知该如何问他,提起道谢她便说道:“正是呢,多得国舅爷帮忙,我才能寻得那本书,特地登门道谢。”
“空手来?”
岳珈哑然,她来时可没有道谢的打算。
薛声笑道:“与你说笑而已,不必当真。”言罢摆手请她坐下,自端起茶杯饮茶。
“除了谢你,我还想向那位金老爷道谢。”岳珈问道,“你可知金老爷有何喜欢?”
“我怎么知道。”薛声道,“只是托人打听了才知道他那儿有书,就让谷雨带着金子去了,我并不曾见过他。”
“那你总该知道他家里做什么营生,有什么亲眷吧?”
“我打听这些做什么?”薛声装着傻,“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岳珈又说不出话了,她不擅扯谎。
“他对你不规矩了?欺负你了?”薛声神色紧张,“我这就带我把金府给砸了!”
“没有没有。”岳珈忙道,“人家待我挺好的。”
薛声松了口气:“那就好,吓我一跳呢。”说着又将话题引开:“快开饭了,你要不留我这儿吃了再走。”
“我该回去了。”
“行,我让人送你。”薛声高声喊门口的立秋进来,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人给打发走了。
岳珈出了穆国公府,走过了两条街才想起来自己什么也没问着。心里的疑团仍不能解开,正懊悔时,可巧看见了金府那个丫鬟。
那丫头提着一个竹盒,步伐匆忙,神色鬼祟,岳珈悄然跟在她身后,想看看她这般偷偷摸摸的是要去往何处。
小丫头警觉得很,时不时回头张望,七拐八拐险些就让岳珈跟丢了。
她鬼鬼祟祟走进一个狭小破落的宅子,过了一会儿又红着眼出来,手上竹盒已不见了。
岳珈见她一副伤心模样,便从角落里走出来,快步上去装作是碰巧遇见。
“咦,真巧,姑娘也在这儿呢。”岳珈的话音略显生硬,好在那丫头并没起疑,低头擦拭泪痕,带着哭腔回了她句“真巧”。
“姑娘这是怎么了?”岳珈瞥见她手腕上有道红印,像是刚被谁掐的。
那丫头委屈得说不出话,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得岳珈心头一紧,不再惦记着怀疑金府,真心关切她:“谁打你了?能不能告诉我?”相识一场,若有能帮得上的她也乐意帮她。
“是我娘打的。”小丫头哭着说道,“我娘只疼我两个哥哥,总骂我是赔钱货,还说要把我卖去平康坊。”
“你不是已经在金府当差了,怎么还要卖你?”
“我的工钱,根本就不够还两个哥哥的赌债。”小丫头越哭越急,娇小的身子哭得颤颤,教人心疼。
岳珈想了想,道:“我那儿倒有些值钱的东西,你等着,我去当了给你。”她之前得了不少赏赐,全堆在屋里落灰。
丫头摇头:“没用的,赌性难移,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们用。”
可是除了银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去求求我家老爷?”她道,“只要老爷肯把我买下来,我娘他们以后就打不了我的主意了。”
“为何要我去求?”
小丫头啜泣着:“我们老爷向来不买丫头,他脾气又古怪,我与他提过,他不肯。不过他一直说觉得和你有缘,说不定你能劝得动他。”
岳珈纳罕,她去抄个书怎就成了有缘,道:“可我这么去求他,会不会太过唐突了?”
“其实老爷很好说话的,他还念叨着您没去府里抄书,那荷花都开得不如之前了。”她道,“您上回不是说要给他吹笛子吗?顺道帮我提一句,若是不成,我也死心了。”
“可我的笛子还没练好。”岳珈本想再多练上一两个月,至少能精通一首再去金府。
“老爷就听个热闹,能吹得响就成。”
岳珈咋舌:“你们老爷不是个学究吗?怎么会是听个热闹。”金府水榭还有人弹琴呢。
“老爷就是觉得府里冷清才听听曲,其实,谱子都看不懂呢。”
岳珈越听越觉稀奇,天底下还有这般古怪的人。再一想,若金府真是元荆设下的,她吹得难听他也不是没听过;而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她帮这姑娘去说个话也是救急了。
岳珈跟着丫头去金府,小丫头洗干净了脸,去禀报老爷岳珈来了。岳珈坐在小厅里握着玉笛忐忑不安,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献艺。
不多时,小丫头扶着一个鹤发老者进来,岳珈起身朝他问好。金老笑容和蔼,请她坐下说话。
“得蒙先生借书誊抄,又盛情款待,在下甚是感激。上回与先生约定以曲还恩,今日特来献丑。”
“不急不急。”金老说道,“我又备了几样甜点,姑娘先吃些。”
岳珈现下哪有心思吃东西,只想快些把曲子吹完,便道:“吃多了不好吹笛,还是请先生先听我吹一曲吧。”
“也好,也好。”金老摆手道,“姑娘请。”
岳珈掌心已沁出了汗,捏着玉笛的手不住颤抖,她第一次打突厥人的时候也没这般紧张。
小厅的西墙是堵薄墙,元荆靠在墙上听着隔壁传来颤抖艰涩的笛音,心中暗暗发笑。
金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岳珈不得不相信那丫头所说,他真的只是听个热闹。
一曲罢,金老拍手叫好,让丫头给岳珈送茶。
小丫头悄悄给岳珈使眼色,岳珈会意,便道:“先生喜欢就好,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这位姑娘……”她还未将话说完,金老已明白了:“小玉托你来说情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