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珈不自觉点了头,轻声叹气。
熙蓝见了,推了推她的胳膊:“好多福,你是个讲情义的,如今七皇叔这般,你去瞧瞧他吧。”
她这话一出口,岳珈立时冷静了。颂王爷何等人物,如今这局面定是他刻意为之,哪有什么需旁人同情的。倒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朝还不知会被颂王如何整治呢。
可熙蓝满眼忧色,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她七皇叔的。去颂王府走一趟,安了她的心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岳珈到颂王府时,元荆正在院中喝茶赏雪,甚是悠闲。见他气色不差,岳珈心里似有阵春风,把盘错打结的柳絮都吹开了。
“熙蓝有心了。”岳珈尚未说话,元荆却已猜得她是被熙蓝推来的,“天寒地冻,坐下喝盏茶吧。”
岳珈没推却,元荆心内微喜,关心他的又岂止熙蓝一人。
岳珈捧着茶盏暖手,心中有话,犹豫着当不当说。元荆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自道:“近来我闲居家中,一是为了不令突厥起疑,二则,上回的伤委实不轻,需得静养。可巧德妃诞了皇子,倒是令此事更加顺理成章了。至于我的伤,调理了这些时日,已无大碍了。”
听他说话气力皆稳,想来伤势确是好了。岳珈喝了口热茶,元荆忽道了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冷不防惊得她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岳珈捂着帕子,一顿一顿解释:“我是,替郡……”
“替熙蓝来的。”见她说话辛苦,元荆便替她把话补全,“我知道。”
岳珈顺了顺气,起身朝他一福,还未说出告辞二字,又被他抢了话:“要走了?雪正大着呢。”
天公作美,方才还是零星雪沫,如今已是鹅毛大雪,将他们困在了院中八角亭里。
极目望去,白茫茫分不出东西,岳珈只得又坐下。端起了茶盏又复放下,甚是局促。
“这雪一时怕也停不了,说说话时辰过得快些。”元荆喝着半凉的茶,既怕雪停早了岳珈着急要走,又怕雪下久了连累她着凉。
岳珈端起茶,仔细抿了一口,方启唇问道:“王爷为何要造自己身世的谣?”岳珈想了一路,小皇子降生足以让旁人相信陛下冷待他,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我。”元荆淡定自若,“是康家。”
岳珈骇然,敬国公府康氏,德妃的母家。
元荆素来不满三大世家依仗开国功勋蚕食朝廷,康家多番讨好无果,难得如今德妃诞了皇子,他又打了败仗,康家人岂会错失如此良机。
“王爷既知道,为何还任由流言中伤?”
元荆起身走向栏杆,负手而立,沉吟良久,方道:“身在此位,如行刀山,游火海,处处皆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无时无刻不得谨慎小心,就连枕边之人也未必可信。若我父皇真的另立储君,我求之不得。”
自他认祖归宗,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将是未来的大数帝王。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他们皆以为这是桩天大的美事。
可若有选择的余地,他宁愿如他二皇兄那般远离朝堂,再生一个熙蓝那般活泼的女儿,安心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番肺腑之言从未敢向旁人吐露,唯有岳珈,令他觉得可信,可谈真心。
岳珈望着他的背影,冷峻威严,当中却不知藏了多少苦。
“我记得。”元荆回身,见岳珈因他的话面色沉重,便寻了别的话,“你的生辰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本王送你。”
他若不提,岳珈自己倒是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他们穷苦人家,比不得长安这些世家大户,动不动大摆宴席,贺礼收了满屋。记得以前在家中,桌上多道荤腥便算是庆过了,哪敢奢望什么礼物。
“奴婢不缺什么,不劳王爷费心了。”
“你不肯说,我才真得费心呢。”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岳珈把气一沉:“王爷不来招惹,便是最好的礼了。”
第40章 生辰
一夜风雪过后, 长安街道覆了层洁白。岳珈深一脚浅一脚缓慢行走,一辆马车远远追上,车帘挑起, 露出半张俊逸的面容。
“去金府?”薛声道,“路不好走,我送你。”
今日正逢朝廷休沐, 又是这般天气,连照韫都免不得偷闲, 这位薛国舅反而清早出门,走这么条偏僻路。既然他有心送自己, 她也没必要拒绝。
岳珈坐上马车,薛声将手炉给了她, 又在袖子里掏了半天,寻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木盒,道:“你如今也不缺什么好玩意了,不知道该送什么贺你生辰,正好从南边淘来这香料, 全长安独此一份,也算稀贵。”
“我用不上这个。”
“女儿家哪有不用香的。”薛声硬塞给她, “还有个汝窑香炉,挺沉的, 晚些直接送去王府。”
岳珈拾起那木盒,上头刻了个“珈”字, 雕工甚是拙劣:“你刻的?”
“当然。”薛声甚是骄傲,“要不怎么说是全长安独一份呢。”
岳珈忍俊不禁, 欣然收下。
薛声将她送到金府门口, 车夫先去敲开了门才让岳珈下去。
金府里已在张罗她的生辰宴, 岳珈本无意庆贺,拗不过金老爷非得给她办这宴席。
她在长安没什么朋友,免了大摆宴席这一项。但金府里人手不多,岳珈不愿太劳累小玉她们,早早便来帮忙。
午间小玉给她煮了碗长寿面,热腾腾吃下肚,身上暖洋洋的。想起往年在家都是哥哥下厨煮的长寿面,哥哥不擅厨道,煮的面不是夹生就是熟过了头,可却别有一番滋味。明年今日,应当就能再尝到哥哥的手艺了。
外头放了晴,小玉拉她踢了会儿毽子,近黄昏时又去沐了浴,换了身新裁的缠枝红缎裙,说是今年长安最时兴的样式。
小玉抱了个香炉进来,燃了薛声送的香料,满屋清香。又仔仔细细为她上了妆,边描画花钿边叹说:“姑娘生得真好看,配这红妆更是好看极了。”岳珈在长安养了一年,脸上丰腴了也红润了,愈发光艳照人。
“吃顿饭而已,何必这般麻烦。”岳珈忍着哈欠,妆点了半晌已有些犯困了。
“这可是生辰呢,妆扮得好看些,天上的菩萨看着高兴,许愿也灵验些。”
岳珈笑了笑,这是什么歪理。
小玉还在精心帮她搭配首饰,前厅传话说宴席摆上了,岳珈才脱了难似的从屋里出去。
金老爷坐在席上,闭眼听戏子咿呀,手指打着转,岳珈进来了他才睁开眼,招呼她坐下:“外边起风了,先吃盏酒暖暖身。”
小玉帮着斟了热酒,桂花香气瞬地涌了出来。
“可惜府里人少,只咱两个吃席冷清了些。”金老爷夹了粒圆润的花生入口,就着酒下肚。
岳珈将酒为他满上,道:“我在长安无亲无故,不如请几个您的旧友来?”岳珈在长安结识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自然是请不得的。
“我那些老朋友,不是在老家就是在土里。”金翁是个豁达人,明明是句悲戚的话,却说得轻松,“而今还能有你陪着吃酒,已甚欣慰。”
伶人们唱了两折戏后便散去了,管弦声一停,越显得偌大的花厅冷冷清清。
不多时,外头门僮来报,说有位公子的马车正坏在府门口,想进屋借杯热水喝,好等仆人换了马车来接。
“请进来吧,正好热闹热闹。”金老爷说道。岳珈也觉甚好,多个人陪金翁饮酒说话,他能高兴些。只不知是谁家公子马车坏得这般巧。
及至那位公子入了厅,岳珈便了然了。
“晚辈见过主人家。”元荆客客气气给金老爷行了礼,又将脸转向岳珈,佯作素不相识,“见过姑娘。”
岳珈面无表情,原以为她那日说的话他当真听进去了,不来寻她,没想到还是讨不来一日清静。
金老爷高高兴兴招呼他入了席,岳珈本想问他,为何马车坏了不策马回去,但见他与金老爷聊得投契,便忍下了。
“公子经商?”
“做些布匹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元荆应答如流,他这身打扮的确像商贾,腰上盘着金丝绣带,手上戴着玉珠手串和玛瑙扳指,一派富贵逼人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
“公子可有妻室了?”
“有一未过门的心上人,不日便要完婚了。”
岳珈险些被一口鱼肉呛断了气,斜了他一眼,却见他唇角带笑,淡定说道:“到时定给阿翁和姑娘送上请帖,还望赏脸。”
“可惜了,可惜了。”金翁摇了摇头,“老夫见公子一表人才,还想着撮合你与我这干女儿。”
岳珈咳得愈发厉害了,元荆舀了半碗汤给她:“姑娘气质出众,将来必有好姻缘。”
岳珈顺了顺气,索性答道:“承公子吉言了。”
金老笑着举杯敬元荆:“承公子吉言,承公子吉言。”目光迷离,话音已带了醉意。
岳珈忙劝他少饮一些,金老爷扬了扬手:“高兴,多喝两杯不妨事。”金老爷打了个嗝,身子逐渐往边上倾,眼看便要摔下凳子,幸而元荆及时伸手扶住。
小玉紧走上去掺住金老爷,言道:“老爷已醉了,我先扶他回去休息。”
“我与你同去。”岳珈站起身,也扶住了金老爷。小玉却道:“姑娘留下吧,总不好将客人撇下。”
不速之客,她巴不得能撇开他。可若真将人晾在这儿,她少不得要同小玉解释,而她与元荆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
小玉喊了管家过来,一同搀着金老爷出去。花厅瞬地静了下来,岳珈望着窗外,只盼小玉早些回来。但一想金老爷醉成那般,她大约会先去厨房煮些醒酒汤吧。
“你方才吃得不多,寒冬里饿肚子可不好受。”元荆打破沉默,往她碗里夹了块山药。
岳珈没动筷,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恼我不请自来?”元荆又夹了块牛肉入她碗中。
“王爷既知道,何必自讨没趣。”岳珈没有回头,亦不敢回头。
“自然是因怕你后悔。”
哪来的底气?岳珈回头看向他,元荆微微勾唇,道:“今日天晴,夜色分外好看,你不出去瞧瞧?”
虽然心底好奇,却又不愿遂了他的意。岳珈扭回脑袋,用手撑着挡住他的目光,继续看着那长长方方的的窗户。
元荆并没再说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窗外的枯树枝将视线切割得凌乱,但依然能看见点点光亮缓慢升起,似星光一般。岳珈定睛看了许久,原来是孔明灯。仅她这一小块窗户便能看见五六盏,想来屋外已是漫天了。
岳珈又再回头,看着他眺望星空的眼睛:“这便是王爷要我看的?”岳珈脸上并未见多少喜色,虽说这漫天孔明灯定是十分壮观,但他耍着王爷的威风如此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却实在教她高兴不起来。
“我给长安每户人家皆发了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又称祈福灯,数百盏灯一同祈愿,盼北境安定,将士平安。”元荆收回目光,落在岳珈泛了红晕的脸上,“想来老天爷应当没你这般铁石心肠。”
岳珈面颊发热,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大数能解突厥之患,哥哥平安归来,元荆竟是让全长安的人帮她祈愿。
岳珈双唇微动,也不知是该道谢还是道歉。
“时候不早,在下不便再叨扰了,不如姑娘送送我?”元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只要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好。
岳珈与元荆一前一后走在金府蜿蜒的青石路上。高高低低的孔明灯照亮了整座长安,无需再提灯笼,这光亮,似极了他们初见的上元夜。
第41章 情敌
岳珈趴在窗边, 望着漫天的红灯渐渐远成了星光。仔细想想,元荆那人倒也不算太讨人嫌。
明霜抱着熙蓝换下的衣物,打着哈欠从她窗边走过, 见她还在呆望夜空,问说:“夜色已深,怎还不入睡呢?”心下不禁生了几分羡慕。
“夜色迷人, 舍不得入睡。”岳珈见她满面倦意,怀里衣服半湿反问道, “郡主又玩雪了吧?”熙蓝贪玩,回回闹得浑身大汗, 沐浴后又得哄好一阵子才肯入睡。平时王妃和世子多回约束她,甚少玩闹到这个时辰。
“可不是, 院里积了厚雪,郡主跟蚂蚁见了蜜糖似的。”明霜语带无奈,“偏巧今日世子收到消息,隔壁府的李之璞大人即将调任回长安,世子爷与王妃甚是欢喜, 便放任郡主耍乐了。”
这位李之璞大人岳珈略有些耳闻,李家父辈是前朝重臣, 李之璞在武昭七年高中状元,颇得当今圣上器重。三年前外放历练, 如今回到长安定是升迁了。
李家与肃王府一墙之隔,李夫人与肃王妃是手帕交, 李之璞也常入王府与王爷对弈,不时还会教导照韫功课。两家人关系匪浅, 难怪王妃与世子欢喜。
李家一行在正月回到了长安城, 肃王妃遣了王府大半仆人到李府帮忙, 不消两个时辰便已将一切打点妥当。李之璞夫妇携独女李珺到王府致谢,王妃设了宴席为他们接风,连病中的肃王爷也入了席。
主子们觥筹交错、谈笑叙旧,仆役们累了半日终于得以偷闲,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燕碧闷闷连喝几盏桂花酒,玉露斜了她一眼:“世子爷又没将你收房,轮得到你吃醋吗?”
燕碧一听更加不快,但又寻不出话回击,愈发气恼,憋得脸上通红。
岳珈一头雾水,燕碧心仪世子人人皆知,可这醋又是怎么来的?明明燕碧今天一直与她们一起在李府打扫布置。
玉露也不知是为了给岳珈解惑还是故意惹燕碧,耐心解释了一番:“你来得晚不知道,李家的那位珺姑娘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以前常随李夫人到王府走动,王妃喜欢得不得了,早就相中她当世子妃了。”
话一说完,不但燕碧脸色更差,岳珈也忽没了食欲,心口堵了石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