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喜宴上可莫要动怒。”宋漪总是处处得体,教人生气又奈何不得她。
宋淇压下怒火,这会儿发脾气只会招来闲话,让父亲更加不喜欢自己。
宋漪盈盈朝岳珈一笑,道:“问雅不知去何处玩乐了,能否劳多福姑娘陪我去更衣。”
岳珈此刻在这席上处境尴尬,自然愿意随宋漪离开一会儿。
“多谢宋二小姐。”岳珈心道,这位宋二姑娘人美心善,也不知元荆为何对人家存了偏见。
宋漪一笑,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她近来几次去肃王府都没见着她,难得今日有机会与她亲近,自是不能错过的。
“对了,听闻多福姑娘在学吹笛,我那儿有几本难得的曲谱,明日送去肃王府给你可好。”
“宋二小姐客气了,我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岂敢要那些矜贵的曲谱。”她学了多时,技艺不过尔尔,想来天赋之事不可强求。
“你不必与我客气。”宋漪坚持道,“那些谱子再珍贵,我放着无用也是暴殄天……”宋漪的话音徒然停下,目光绕过岳珈肩头,看向匆匆跑来的秋石。
秋石今次随颂王出征,他既回了长安,想必颂王也已经回了,但为何朝中没有半点消息?
“多福姑娘,可寻着您了。”秋石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躬着身稍稍顺了气息,道,“您快随我,随我走。”
见秋石神色慌乱,岳珈心中一紧,莫不是颂王出了事?她紧走两步上去,问秋石发生了何事。秋石瞧了眼宋漪,只道了一句“路上说”。
他这般神色更令岳珈担心,匆忙随他出府,既忘了向宋漪辞别,也忘了给熙蓝留话。
出了禄康伯府后,秋石先是张望一番,确定左右无人后才向岳珈耳语:“王爷遭了暗箭,重伤昏迷。”
第38章 重伤
那一战, 元荆提前将行军路线给了岳琛,岳琛依计带兵埋伏在山谷。原来一切进展顺利,怎料突厥可汗原来并不信任岳琛, 另遣了一队兵马夹击。元荆没了退路,浴血奋战,杀出重围, 却在收兵时中了敌军暗箭。
那箭淬了毒,军医施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可却一直昏迷不醒。秋石日夜兼程护送他回来好请御医诊治。因担心动摇了大数民心,元荆重伤的消息并未外传, 人也没送进长安,而是安置在了绣岭宫。
岳珈听秋石诉说这一切时, 心上像被浇了开水,难受得厉害,暗暗祈祷这又是元荆在骗她。
然而当她看见病榻上面无血色的元荆时,这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那般威武傲气的人,此刻却闭了眼帘静卧榻上, 平静虚弱,如这肃秋一般。
满屋药气, 熏得她眼底泛酸。
“御医且拿不准突厥人用的是何毒,只能先保住王爷的命, 但,但也不知, 能保多久。”秋石抹着泪,想想这几日的事情, 都跟做梦似的, 也不知几时才能梦醒, 他道,“想着王爷素来在意姑娘,若您陪着,兴许王爷盼着见您,也就醒了。”
岳珈眸中凝了水雾,模糊了元荆的面容。她知道战场凶险,可她以为他贵为王爷会与别人不同。若早知是如此,那夜在香积寺她应该会多与他说些话吧,或者,劝他别去涉险。
秋石拽了袖子一把将鼻涕眼泪都抹了,说:“我还得去御医那儿瞧瞧,边上暖阁已收拾了,姑娘若愿意可住上几日,若不愿……”秋石话音一顿,他知道岳珈对他们王爷并不上心,若她真是铁石心肠,硬教她留下来又有何用。
“我知道了。”岳珈应道。
秋石微怔,再细看她面容,那忧愁之色竟像是对王爷上了心。他抽了抽鼻子,心道女子的心思果真难测,王爷好端端时她不肯理睬,如今命悬一线才知王爷的好。
岳珈缓缓走近床榻,眼前这一切总让她觉得不真切。她忍不住伸手触碰他的面颊,滚烫湿腻。
她从身上翻出帕子,打湿了仔细擦拭他的脸。以前总不愿见到他,觉着他的眼神冰冷严肃,惹人厌,如今见他这般,倒恨不得他能立刻睁开眼,似往常那般厉目视人。
看着他颈处险中要害的伤痕,岳珈眼眶里的泪一跃落下,顺着他的脸颊在碧绿的绣花枕上晕开。她缓缓掀开被子,右肩上缠着纱布,淡淡血迹似极了那夜的并蒂莲;双臂上,数不清的大小伤痕盘踞着;腹间,两道暗黑伤口触目惊心。
这一仗果然是凶险极了。
夜间,秋石送了汤药来,岳珈帮着喂了药,心里难过更甚,也不知这药还能保他多久。
“姑娘也累了,且去歇息吧,小的守着就成。”秋石收拾了药碗,说道。
岳珈看着元荆的面容无声叹息,道:“我不累,再待会儿吧。”
秋石挠了挠脑袋,说:“小的还得给王爷擦身换药,您在这儿……”
听得秋石这话,岳珈脸上一热,忙站起了身,出门前又交代道:“若是夜间有何变化,一定差人来喊我。”
秋石连连点头,送她出了房门。
岳珈在暖阁的榻上坐了一宿,脑中全是与元荆相识至今的景象。细细回想,元荆对自己的确是格外用心,她虽不曾动心,倒也有些动容。
次日天边才露微光,岳珈松了松筋骨,稍稍洗漱便去探望元荆。
元荆房中燃了蘅芜熏香,冲淡了昨日的药气。而他依旧紧闭双眼静静躺着。秋石没在旁侍候,大约是去煎药了。
岳珈径自坐到床边,见元荆脸上比昨日多了些血色,心头稍稍舒开。御医们都是万中选一的杏林高手,或许真能找出突厥人所用的毒物,配出解毒药方。
“一定会没事的。”岳珈呢喃自语,“你还有照丞,有万千大数子民在盼着你醒过来。”她顿了半晌,目光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我也等着你醒过来。”
“香积寺开了满寺的桂花,花香漫遍街巷。”岳珈娓娓说着,“前日熙蓝还说着,那寺里的僧人小气,不肯让人采花酿蜜,白白教她馋着。若是你在……”
岳珈话音又再停顿,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户,正看见秋石端着一碗汤药,与御医边走边说话。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秋石步伐轻快、眉飞色舞,与昨日的愁容完全是两副模样。
岳珈又低头看元荆,眉心一收一放。
秋石入内时满面凄风苦雨,眼角还挂着泪珠。
“御医怎么说?”岳珈接过药碗,搅动汤匙,并不急着喂元荆。
秋石长长一叹,说道:“御医翻了一夜的药典,仍是无计可施。”
秋石撒谎是老手,若非心里有了底,岳珈大概又中了他的计。她放下药碗,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虽说凶险了些,也好过坐以待毙。”
“什么法子?”秋石瞪大眼睛,满宫的太医束手无策,岳珈能有什么办法。
“放血。”
秋石闻言惊得一时连眨眼也忘了,直怀疑是自己听差了。
榻上的元荆,眼皮微微跳动。
“我们庆州的人家多是穷苦,得了重病没钱买药材,便用这放血的法子。”岳珈说得一本正经,“把身上的坏血放掉一半,这病便轻了一半,好生休养几日便可好转。”
如此治病之法实在骇人听闻,也不知是医病还是要命。秋石看了看榻上一动不动的元荆,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法子实在凶险了些,要不,要不我去和御医商量商量。”
“御医们行事保守,再拖延下去恐误了时机,害了王爷性命。”说话间,岳珈掏出梅花匕首,往元荆榻边去。
秋石大惊失色,大呼:“别!王爷……”话说一半又犹豫了,也不知王爷作何打算,罢了,或许王爷为抱得美人归愿意再挨一刀。
岳珈等不到秋石的后半句话,心道这主仆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她却没勇气真的割他一刀。岳珈缓慢从被子里抓出元荆的胳膊,薄薄的刀刃逐渐靠近他的手腕。
仍在犹豫时,元荆忽睁开了眼,反握住她的手,夺下匕首,坐起身顺势将她拉入怀中。一气呵成,丝毫不给岳珈反应的机会。
“王爷既然醒了,何故戏弄于我。”岳珈恼他轻浮,用力推开他。
元荆大伤初愈,这一推又牵动了伤处,捂住伤口皱了眉。因怕岳珈自责,又迅速舒开眉心,仰面道:“昨夜才解了毒,贪睡半晌便险些被你放了血,又要去鬼门关一趟。”
昨夜岳琛送来解毒药方,元荆喝了药后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因秋石告诉他,昨日岳珈知他中毒后态度与往昔全然不同,他才继续扮作昏迷,想看看岳珈的真心。不过既然她已看出端倪,再扮下去也无意义。
“既然你已没事了,我便回肃王府了。”岳珈收好匕首,原来受了伤了他依旧那般惹人嫌恶。
“你哥哥有封信托我交给你。”
第39章 失势
岳珈与兄长分别多时, 所有消息都是经旁人之口转述,一封家书于她而言珍贵无比。
此番元荆出征突厥,曾与岳琛密会商议战事。元荆特意备了纸笔, 让岳琛给她写份家书。
岳琛读书不多,字迹歪斜离散,更令岳珈觉得亲切, 不觉落了两滴泪珠,砸在纸上, 如有千斤重。
“我与岳琛计议过,按照如今的态势, 最快明年开春,最迟到盛夏之前, 大数的兵马便可踏平突厥王庭。”
岳珈闻言怔然抬头,也就是说,再过数月,她便能见着哥哥了。
“多谢。”这声谢发自肺腑,两军交战生死关头, 他竟还能想着为她带这一纸家书。
元荆淡淡一笑,他要的并不是一声多谢。他朝秋石道:“去备马车, 送岳姑娘回去。”
秋石诧异,难得气氛如此和谐, 王爷竟就这么把人送回去了?大约是伤势未愈,有心无力吧。
元荆自然是希望岳珈能多陪伴自己一些时日的, 只是看见她眼底那两片青淤,于心不忍。
岳珈昨日匆匆从康织的婚宴上离开, 到了绣岭宫后又为元荆的伤势担忧, 一直忘了该与熙蓝交代去向。
然而熙蓝却也并没为她担心, 听宋漪说她是随秋石去的,便猜想是他七皇叔悄悄回朝,将岳珈带去私会了。
“咦,你回来了,七皇叔呢?”熙蓝探了探头,虽说七皇叔吃了败仗不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可也不该是静悄悄的。上回她大哥打了败仗回来,也是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门的。
元荆的伤势关系着国局,岳珈自然不能透露,离开绣岭宫时便已与秋石编好了谎:“秋石领我去看照丞,不曾见过你七皇叔。”
“骗人。”熙蓝立刻就拆穿了她,“我昨日才见过他呢。”
没料到熙蓝这么快就拆穿了她,岳珈还在想着如何圆谎时,熙蓝却又道:“罢了罢了,你不肯认我不逼你就是。不过呀,女儿家未出阁先与男子亲热,容易坏了名声。”
熙蓝竟教导起了岳珈来,这话一点也不像出自她口。岳珈不再与她纠缠昨日之事,反问道:“郡主上哪里学的这话?”肃王妃素日将熙蓝惯做婴孩一般,她的两个哥哥更不会说这些不成体统的话了。
“是问雅说的。”熙蓝道,“早晨宋二姐姐来府上,还问你可回府了,我听见问雅说的。”
这般话怎能说给一个孩子听,宋漪那般得体的人,身边的丫头却如此不知轻重。岳珈忙与她解释,大家闺秀切不可说出这等话。
三日之后,元荆回了长安,没有人知道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知道他打了败仗,皇帝陛下对他的脸色也变了。
入冬时,宫里的德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陛下老来得子龙颜大悦,以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都说颂王爷未必能顺利登上九五之位,毕竟陛下从未立他为储君。
小皇子满月之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岳珈随熙蓝入宫赴宴。
细雪飘飞,岳珈撑开伞遮在熙蓝头顶,扶着她下了车。正巧宋家的车马也在宫门前停下,熙蓝箭步冲进飞雪里,岳珈紧跟了上去。
宋漪下了车,接过问雅递上的手炉,朝熙蓝微微一笑,却不曾看过岳珈一眼,仿似毫无交情。
熙蓝正与宋漪说话时,颂王府的马车也到了。几人皆朝那方向望去,宋漪见是元荆的马车,便回头催问雅进宫去,行动间甚是匆忙。
宴席上,因着众多皇家长辈在,熙蓝甚是局促,话也不敢多说半句,没吃上几口饭便停了箸。散席之后吵嚷着要去明月楼吃顿饱的,肃王妃念她方才在席上表现尚可,便允她去了。
明月楼小二领着熙蓝与岳珈往雅厢去,正听得有人在议论今日宫中满月宴之事,熙蓝好奇心重,停下听那雅厢内的人说话。
“听闻陛下对小皇子宠爱有加,才刚满月,已请了几位翰林每日诵读《论语》给小皇子听。”
“这有何稀奇,我可听说呀。”那人顿了顿,熙蓝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人继续道,“你们可知,颂王儿时并非养在陛下膝下,而是在城外的小村子里长大的。我听说,颂王其实并不是陛下的血脉,只是冒名顶替的山野村夫。”
熙蓝吓得捂住嘴,七皇叔竟是假冒的?
岳珈乍一听也吓得不轻,但再一想,元荆的败仗本就是假的,陛下定然知晓内情,怎会因此就冷落了他。陛下老来得子,疼爱小皇子也是常理,但若说这就定为储君,未免儿戏。至于冒名顶替的说法,便更是无稽了。
“几个醉汉的胡话,郡主切不可当真。”岳珈在熙蓝耳边低声说道。
熙蓝愣愣点头,双手依然捂在嘴上。直至到了雅厢,才忽然说话:“万一,是真的呢?”
岳珈斟了热茶给她,道:“颂王爷早年生活在太平村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假冒,如何能瞒过陛下法眼。”
熙蓝觉着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喝了口热茶暖肚子,忽而感慨道:“七皇叔立下那么多战功,只不过是败了一次,就被编排成这般。以往那些挣破头想当颂王妃的,如今见了七皇叔都跟避瘟神似的呢。”
方才的满月宴上岳珈也留意了,连久不在朝堂的肃王也有许多人敬酒,颂王那儿却是冷冷清清。
“七皇叔如今定是难过极了。”熙蓝想着,若是自己的两个哥哥不搭理自己了,她必是要哭天抢地的。推己及人,七皇叔心里应当是不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