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示意在场的追随者们安静,等待法官的审判。
按照惯例,首先由陪审团行使认定事实和建议定罪的权利,二十三名成年公民行使这项法律赋予的自由,履行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近千年的传统。
得到法官的下令后,他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与眼神互换,却并未产生通常出现的争议,今天的陪审席一派祥和与认同,达成一致后,为首的中年男子率先起立。
他一身绶带装饰的礼服,繁复的丝线与金属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神色郑重:“受神圣大英国王的庇佑,经过投票,陪审团在此给出意见。我们认为本案的被告人,陆军少将亚瑟ㆍ韦尔斯利,应无罪赦免,建议即日释放。”
法官们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微微抬首,投向陪审团的列位公民。
收到的回应唯有正义的直视,与毫不避让的坚定。
审判席上立刻有人摘下螺纹眼镜,呵气擦拭,让模糊的视线遮掩自己的不甘。
身为大不列颠的法官,他们没有一锤定音的权力,扮演着维持秩序的角色。
即便没有明文规定,只要不符合陪审团判别是非的观念就是违法,由后者定罪,他们只有量刑的资格。
然而这一次,连素来代表公正的陪审团都站在了被告这一边,硬生生将注定终身监ㆍ禁的犯人从伦敦塔的黑影里拽拉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却撕扯出法官们阴暗的心灵。
大约寂静了一刻钟,首席大法官终于发表了这十五分钟以来的第一声咳嗽。
他们面面相视了十余轮,以权威者的发言作为终论。
“亚瑟ㆍ韦尔斯利战绩斐然,既然以其人格为担保,我们姑且相信其作为一名圣人的说辞。然而并不能否认其身为军人的渎职。
但鉴于大英法律对公民神圣生命的尊重,以及陪审团给定之意见,亚瑟ㆍ韦尔斯利于本案无罪释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总有种「韦斯莱是我们的王」既视感。虽然艾薇毫无疑问是斯莱特林直升阿兹卡班选手,但不妨碍哥哥是可爱小狮啊。
虽然其实还有点小鹰的看戏态度在里面。
第67章 俘虏
亚瑟在群众的簇拥与欢呼中回到自己的庄园。一路上,五月的蝶花荚蒾淡紫如云朵,在高喊声中晃动着花瓣。
安娜和莫宁顿庄园的所有侍仆管家都站在大门口,热烈欢迎少爷的归来,脱下他的斗篷,为他披上一条丝缎绣制的塔夫绸大衣,安娜和瑞秋更是老泪纵横,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的好儿子,来让我瞧瞧。”她一把抓过亚瑟的手,端详他的脸颊到手腕是否有伤痕,在确认并未受到虐待后才松了一口气,“快来用餐吧,今天早上林德从近郊森林里打来了一只兔子。”
“母亲,您忘了,哥哥不喜欢吃兔子。”艾薇不得不彬彬有礼地提醒。
亚瑟连小动物都不忍心伤害,怎么舍得把一只在森林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当晚餐,盘子可不是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啊,是我疏忽了。”安娜抱歉地说,瞅着亚瑟的脸色逐渐转白,立刻补上,“那瑞秋烤的香草蛋糕,你一定会喜欢,我记得你小时就很爱吃甜食。”
“可是您忘了吗,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杜绝一切甜的食物了。”他突然回答。
艾薇顿时为母亲迟来的爱意感到尴尬。
而安娜更尴尬。
她忙示意瑞秋接话,老仆当然明白主人的意思,连忙亲自出马,用赔笑修复夫人和少爷淡漠多年的母子关系:“老夫人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为少爷您的事情伤神,您身陷囹圄的日子里,老夫人的眼泪可是流了一箩筐。”
“我当然知道母亲对我关切至深。”亚瑟打断她的伤感,俯身抱起窜过来的暹罗猫,看入它与自己同色的眼睛,“我也对母亲抱有同样的感情。”
他的语气温柔和煦,听上去并无任何异样。
艾薇在一旁冷眼看着安娜的反应,发现她的眉间很明显地瑟缩了下,试图对母子感情进行下一步补救时,门口却骤然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
来的是一列满面严肃的传令兵。
为首的迅速滚鞍下马,径直向亚瑟走来,摘下军帽,以下属的身份弯腰作礼后,向他递出一张信函。
随后集体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尊敬的韦尔斯利阁下,前线战报传来,我们悲伤地得知现任指挥官约翰ㆍ摩尔不幸阵亡,您已被任命为远征葡萄牙军总司令,请率领大不列颠的勇士们,共同反抗法兰西恶魔的军队。”
.
晚饭的餐桌上,艾薇没有看到兄长的身影。
安娜今天像个做了错事被大人发觉的女孩,只顾着低头啃她的美餐,一旁瑞秋不停为她倒利口酒,一面安慰,“您是小少爷的母亲,就算您曾经不那么关心他,我想小少爷也不会责怪您的。毕竟您在他被关在监狱的时候愁得茶饭不思,您对他的母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艾薇听见,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安娜确实是担忧过儿子的性命,但更痛心的是好不容易即将到手的爵冕被这次牢狱之灾攫夺,亚瑟名誉尽失的时候,她心里焦虑的更多的是自己将如何沦为笑柄,被评价为「罪犯的母亲」的恐慌。
这个世界从无纯粹善类,阴暗面长久与灵魂共生。
艾薇收敛了笑容,放下刀叉,不动声色地用餐巾擦拭了一遍唇角,道声告辞,随后上楼走向亚瑟的卧室。
他的房门紧闭,她轻轻敲了敲,听到里面的声音:“谁?”
“我……”
“进来吧……”几秒钟后,随着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毫无任何神情的面孔,往日温和的蓝眼睛里,只余冷峻与锐利。
她往房间内瞥了一眼,窥到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欧洲地图,每个要塞和扼要之地的城市都被红笔标注出来,被圆圈裹住,如同势在必得的囊中之物。
她走上前,注意到从爱尔兰的都柏林到法国巴黎之间被划出一条清楚的线。
忽然,她发现中间写了一行字,不禁踮起脚,靠近细看。
飘逸的斜体勾勒出隐隐约约的字母,竟组合成熟悉的名字。
韦尔斯利。
他要欧洲从南到北的山川星辰和人们传颂他的姓氏,对权欲的渴望在扬起的指挥剑里肆意生长,点燃他纯真无邪的外表,化为灰烬散落在地,将一个野心勃勃的亚瑟ㆍ韦尔斯利的真面目暴露在她眼前。
艾薇终于抑制不住隐晦的笑意,抬手为哥哥轻声鼓掌。
一个不忍心看见兔子端上餐桌的人,内心却隐藏着对至高权力的欲望。
甚至无人能揭开这层圣者表皮,更无人会料想到崇高无私的救世主,并不排斥用战争手段铸就威望与势力的奠基。
然而他从前并非如此。
他从里到外皆光明磊落,对一切众生保有怜悯之心,由于贵族的出身,举止素来温柔文雅,完全与一个惯于浴血的指挥官相悖。
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继续做他白璧无瑕的圣人。然而为了妹妹,还是选择放任野心蓬勃生长,和她一起,纵身跳入看不见尽头的欲望黑洞。
艾薇的心里倏然升起一股愉悦,把一个象征光明和希望的救世主拽下神像之前的祭坛,这种强制着堕落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她几乎是绑架自己的兄长,逼迫他用沥血的剑刃在皑皑白雪和黑暗深渊之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摧毁人们向往晨曦的期盼。
看,连你们心目中的伟大英雄都是权欲的俘虏,你们还在坚持什么所谓的信念呢。
她要亲手弥漫绝望,制造自己是唯一光明神的假象,让久陷深渊的人群误以为抓到了攀缘的绳索,自愿成为这个野心家登上王座的垫脚石。
“艾薇……”沉默之间,他忽然攥住妹妹的手腕,沉沉地看向她,“你一定明白我在想什么。”
腕骨上覆盖的指腹因长期征战的缘故,略有些粗糙,隔着薄薄一层筋脉,按入深处的骨髓。
“当然……”她莞尔,“韦尔斯利家族出了我们两个异类,如果连我都不知道哥哥的心思,便白流了和哥哥一样的血。”
“我想知道,我的妹妹接下来会怎么做。”
“英格兰近年来不停地在自寻死路,否认新教的地位,压榨人民的血汗,国内经济凋敝却仍不遗余力执行反ㆍ动政策,民众的愤怒和怨气正在积聚,迟早有爆发的时刻。”
“所以你在等待。”亚瑟一针见血。
“爱尔兰人民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时机。”
话音落下,他突然起身,攥着她手腕的指间力度不由加重。
两人呼吸只存半英尺的距离,若非中间逐渐升温的空气,已几乎紧贴。
“你还是选择了战争,对吗?”艾薇看着他下唇被咬出一道青白色细线,犹豫了许久,过后,终于吐出这句艰难的问语。
她避开他近乎哀伤的眼神,将视线移向窗外:“对不起,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倏而,他的声音刹那抬高,近似于冷酷的命令:“看着我,艾薇ㆍ韦尔斯利。”
“世上所有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我唯独在乎一个你罢了。但我该怎么让你明白,我有多么不想看见自己的妹妹手上沾满无辜者的血,你该永远天真,永恒纯洁,而不是操纵战争这样可怕的机器,去玩弄撒旦独有的把戏。”
他的神情既痛苦又矛盾,艾薇不禁挣脱出手,轻轻触碰兄长蹙起的深邃眉骨。
“给你造成这样的误解,是我的失误。”她弯唇,娇艳如同玫瑰花瓣,“你早该意识到,你的妹妹,和美好沾不上边。”
他苍白的眼睑颤抖着,意欲开口,却被她按住了嘴唇,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漾起怜悯,叹息着说:“你更不该在这个关头自我矛盾,既试图得到想要的,又不愿和你善良仁慈的过去作出割舍,得便宜还卖乖,又当又立,不觉得更可笑吗?”
“但我怎么会怪你呢?”她叹口气,略微向后退了半步,继续道,“你是我亲爱的哥哥呀,我只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做一个真正的坏人,残忍是人类赐给自己的礼物,你要学会用它攫取你的愿望。”
他的目光闪烁了片刻,如被夜色侵夺光芒的落日,随夜幕降临最后趋于熄灭。
艾薇亲眼看着他缓缓低头,紧攥成拳的骨节竟泛出透明的白色,顺着指缝,往外渗出点点血迹。
她了然他的纠结,于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哥哥从自我挣扎中解脱。
约莫过了片刻,闭了闭眼,他终于说:“我在法庭上所陈述的皆出于诚实,没有半点虚妄,即便我不得不为了你妥协,我也仍然憎恶战争,原谅我对它的天然抗拒。”
“亲爱的哥哥,如果是为了我,那就妥协到底吧。”她倾身,凝视他同样紧盯自己的眼瞳,海水般的浅蓝在漩涡中交错,“不要畏惧战争,我在众人之前的说辞不过是用以煽动的谎言。更何况,你口口声声最厌恶的东西却将反过来成为你的武器,会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功绩。”
眼神交汇盘绕,如同两条栖息于洞穴深处的蟒蛇,虽相互憎厌,却为了汲取温度而不知不觉靠近,借以获取生存的契机。
“去吧,水深火热之中的葡萄牙人民在等待你的解救,指望你用指挥剑为他们驱赶卑劣的侵略者。”
她说,随后笑着坐下来,“勇士们即将出征,该是阴谋和诡计上演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兄妹都是恶人罢了。
无骨科,女主还是处女,虽然可能马上就不是了(我在说什么……
第68章 天使
由于掌握电报这项核心技术,艾薇得来前线战报的速度比传令兵快得多。
在法军于葡萄牙节节胜利的时刻,法兰西皇帝给元帅苏尔特下了死命令:务必以一切代价夺取胜利,后者是他最信任的将领,被称为欧洲最优秀的战术天才,对执行皇帝的指示势在必得。
这时亚瑟迅速登陆里斯本,双方于战略要地波尔图交战,他派遣了两支兵,一支正面迎战,用葡萄牙人留下的的运酒船暗藏士兵,在火ㆍ炮的掩护下出其不意地将先头部队运送至对岸,另外一支迂回绕后,以奇袭的战术打得素来骄傲的法军措手不及,占领了波尔图。
他以伤亡23人的代价击破2.3万敌军,不留给后者半点喘息,一路直追,苏尔特吓得丢了所有的物资装备,率军逃回法国。
这场战役的胜利迅速传遍整个欧洲,对于被法军阴影笼罩下的各国,无疑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欢庆。
就连收到战败消息而大发雷霆的拿破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他曾经轻视的对手,如今已成了自己放眼欧洲最大的劲敌。
“听说巴黎有人想要秘密造反,要把我从王座上推翻,号称忠心耿耿的将领又是一群废物,你们这群东西简直粪土一样!”
杜伊勒里宫里,他将手中战报揉成一团,愤恨地砸在大理石地砖之上,头顶微暗的烛火投出他阴郁的脸。
身旁亲信一字排开,皆面面相觑,刚狼狈逃回的苏尔特更是满面羞惭,垂首半跪在地,等待接受皇帝的惩罚。
其他将军亦是胆战心惊,眼看着他们伟大的皇帝一怒之下,竟将桌上堆叠的文书尽皆掀翻,连带着一排威尼斯花瓶,“哗啦啦”全滚到了地上,碎成零落的残片。
花瓶里的里昂玫瑰凄凉地散落了出来,凋零如失去生命的飞鸟,花瓣洋洋洒洒地飘在一片狼藉的表面。
“告诉我,那该死的威灵顿子爵叫什么名字?”拿破仑咬牙切齿,不停在臣子面前踱步,神态几乎要将敌将撕碎。
全场都被战战兢兢的氛围所笼罩,只有塔列朗坐在一旁的白桦木藤椅上,目光悠闲地瞥着处于风暴中心的君主,嘴角扬起一抹无声的笑意。
“我尊敬的皇帝陛下,他名为亚瑟,姓韦尔斯利,来自爱尔兰。”苏尔特恭恭敬敬地禀报,视线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韦尔斯利。”拿破仑灰蓝色的瞳孔骤然眯起,像是久居阴影之下的蛰伏动物倏而受到光照刺激,须臾四下陷入可怕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