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丁顿亦站起,缓缓靠近亚瑟,“虽然我们过去造成了一些不愉快,但我仍要尊称你为威灵顿公爵。”
“我想,罗伯特如果也在这里,心里不知是嫉妒呢,还是真心实意为你感到高兴。”
坎宁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都是爱尔兰之子,您如今爵位可比他高得多,不知他会怎么想呢?”
亚瑟本已拼命抑制失控,谁料坎宁主动挑衅般地提出,挚友之名一入耳,他温文尔雅的脸顷刻涨红,双手死死紧攥衣角,才控制自己没挥拳抡上去。
“你不配提罗伯特!”他海蓝的眼瞳瞪着对面似笑非笑的男人,“乔治ㆍ坎宁,最好把你恶心的嘴脸从我视线里挪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韦尔斯利……”坎宁微笑着退往阿丁顿的身后,后者伸臂拍他的肩,笑意隐微不明,“罗伯特不过是一个厌弃生命的自杀者,死了也上不了天堂,按照法律,自杀者尸体应用木棒捅穿心脏,我们能让他免受这份耻辱,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容,韦尔斯利,你对这个处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亚瑟微闭眼睛,脖颈青筋愈发暴起,眼看着隐忍的情绪即将忍无可忍而爆发,艾薇冷静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众人的眼神顿时转向她。
“哦,你的妹妹,现在我是否应该尊称一声威灵顿公爵小姐呢?”
阿丁顿嘲弄地笑起来,绿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芒,轻蔑从嘴角肆无忌惮流露,“一个妄想和男人争抢财富的女人。”
他摇摇头,似叹息似戏谑,“你得感谢中世纪已经结束了,否则你不可能从火刑架上救下你亲爱的妹妹。她必然会被教会打上女巫的罪名,想象吧,这么可爱漂亮的女人被烧成灰烬是什么模样,该多可……”
“阿丁顿!”
“你个混蛋!”
两声斥责几乎同时响起,人们惊愕地发现,本应袖手旁观的克拉伦斯公爵竟喝止了阿丁顿的出言不逊,他们还是首次看到震怒的他,俊美如神祇的容颜显出憎恶,白皙到不真实的肤色染上因愤怒才会出现的淡红。
阿丁顿果然对他的插手始料未及,与坎宁一同惊讶地看向他。
克拉伦斯公爵平日很少发言,一旦开口,便足以掷地有声,“闭上你粗鄙的嘴,即刻,现在,滚回你们的宅邸。否则英王的桌案前将立刻出现你们的弹劾令。”
“克拉伦斯公爵阁下,介入其他人的争端,可向来不是您的作风。”阿丁顿的眼睛里疑惑且强硬。
克拉伦斯公爵阴沉地盯着他,“我厌恶你那双狂妄自大的犬眼,侮辱女人,也不低头看看自己是什么肮脏货色,下流的一只狗,也配列席议院。”
话音刚落,他立刻起身,甚至没有回头瞥一眼阿丁顿的脸色,和侍从一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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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不欢而散,亚瑟立即脱去自己的公爵华服,纵马前往挚友的墓碑。
它在西敏寺里孤独地占据一隅,有只毛色蓝绿夹杂的猫头鹰栖息在橡树上,居高临下地朝人声处张望。
传说夜枭是地狱的使者,凡间的一切响动都足以引起这位自命不凡的活物不满,扑棱了两下翅膀,在寂静的半空扇动冷气。
“他从来不会犯任何错。”亚瑟的声音已尽力保持冷静,在这里安葬的皆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幽灵不应为人类的悲伤而烦忧。
“他唯一的错,就是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艾薇声音隐隐在风里摇曳,“哥哥,你为了爱尔兰人民主张天主教解放,他即使知道会引来坎宁一党的强烈反对,也义无反顾支持你的意见。
他希望我为爱尔兰带来福祉,据理力争让我的工厂得以畅通无阻地开启,却导致了杀身之祸。可怜的罗伯特,他们给他下了致幻药,却被误认为是精神失常,来掩盖阴暗的手段和诡计。”
亚瑟眸色骤深,咬牙切齿:“他们真该死。”
“是啊,都该死。他们试图让我们害怕、畏惧,让我们知难而退,杀了我们最亲密的伙伴,最坚定有力的支持者,以此来遏止我们的崛起,惩罚我们的离经叛道。”
艾薇语气镇静,却如酝酿一场最盛大的风暴,淅淅沥沥的冷雨渗入骨髓,引发脚下细草发出茎叶摩擦的抽泣。
“让妹妹因为性别和身份被侮辱,是我的过错和无能。”
她制止哥哥的沮丧,抬起他低垂的下颌,让他与自己视线正对:“别妄图改变他们,没用。你难道没明白他们话里的威胁吗?一旦他们彻底掌权,火刑架就是我的归宿,那既然他们鄙夷女人,那就让女人将他们毁灭,这不是更讽刺吗?”
她停了停,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打碎了冰封墓地的岑寂:“我亲爱的哥哥,你看到了吗?他们的目光投向你头顶冠冕的时候,我只窥见了敌视与仇恨,不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们的下场只会和他一样。”
亚瑟闭眼默认,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弯下腰放在墓碑前,扭开瓶塞。
“罗伯特向来视酒如命,却并不沉溺。”他说。
借着月光,艾薇看见兄长的脸颊上,有一滴泪痕。
“别哭,亚瑟ㆍ韦尔斯利。”她冷声,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她毫无表情的面孔上辗转,自光明泅渡至黑暗,“眼泪毫无用处。”
艾薇站在橡树遮盖的阴影下,看不清她的神色,他微微抬首,视线正对她高傲的头颅。
她俯下身,亚瑟半跪于她的身前,如同救赎罪人的天使。
伸出手,以指腹抚摸他的眼睑,为他抹去泪水,冰凉与温热倏而相撞,她的嘴角却弯成一朵妖异的鸢尾。
“哥哥,你所流的眼泪,我要让他们用血来还。”
“艾薇……”他艰难地开口,嘴唇干涩得甚至发不出声。
随后他听见刀尖脱鞘的声音,像冰面骤然破裂,清脆而冷寒。
是那把罗伯特用以自杀的开信刀。
旋即,在亚瑟愕然的目光里,她竟将刀刃划开自己的掌心,湿热的鲜血横流,顺着密密麻麻的手纹一寸寸淌下来,将脚下细草野花浇得浑身一凛。
另一只手握住白兰地的瓶身,透明的酒液洒落血痕斑驳的手心里,却并未颤抖分毫,就像一双活生生掐断神经失去知觉的手。
“我要让他们死。”酒瓶被她掷倒在泥泞之中,她蓦地大笑,张扬而毫无畏惧,足以令鬼神避让,“都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疯批女主和沉稳男贵族的故事,艾薇要开始了。
第70章 婚约
授爵仪式才过,第二天一早,庄园里来了一行穿戴正式的客人。
见到坐在客厅里的亚瑟后,他们瞬间满脸堆笑,扯出谦卑如仆的言语:“我尊敬的公爵阁下。”
随后又向艾薇示意:“几年不见公爵小姐,您越发美丽了。”
这时女佣瑞秋为来人端咖啡的动作突然顿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朗福德伯爵?”
她立即收敛职业性的笑容,冷淡地把碗盏随手扔到他们面前的小桌上,甩下一声从鼻子里哼出的冷笑,转身就离开了。
朗福德伯爵一家顿时面色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老伯爵率先站起,向沙发上始终一声不吭的亚瑟弯腰赔礼:“当初是我有眼无珠,出言不逊冒犯了公爵阁下,还请先生用您宽广的心胸稍作原谅。毕竟一个英雄一般的人物是不会和愚者计较的。”
亚瑟自小的良好教养让他无法继续冷漠下去,勉强地微笑了下,礼貌地回答面前的小脑袋老头:“伯爵先生,您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记得比我更清楚,您觉得该原谅,那原谅也无可厚非,您说是吗?”
朗福德伯爵和他的长子迈克斯不禁满头大汗,屋里是典型的秋季天气,他们却已是燥热难当。
亚瑟才拿起水晶盘里的一只刺角瓜,老伯爵便赶紧殷勤地献上一把水果刀,甚至细心地把刀尖对向自己,生怕它伤着尊贵的公爵先生。
然而艾薇没来由想起他拿手杖戳亚瑟鼻梁骨的情态,放在此情此景对比,实在过于讽刺。
“啊,公爵阁下……”迈克斯接过父亲的话,言辞不吝赞美,“您现在可是全大不列颠都赞颂的大英雄,就连贝多芬先生也为您作了庆贺大获全胜的交响乐,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我父亲小小的失言。
特别是我的妹妹在闺房里也经常念叨您的名字,为此斥责她目光短浅的父亲不下百回,您看在与我妹妹过往的交情上,不妨施以宽容。”
“妹妹,你说是吗?”迈克斯和朗福德老伯爵的眼睛立时转向一直坐在角落不敢插话的女人,她这才抬起脸,露出被宽边帽檐遮住的脸孔。
“您说得对。”女人的声音细如蚊呐,几乎是被迫地勉为其难应和。
艾薇辨认了半晌,才发现她是哥哥曾经的恋人,凯瑟琳。
她过去是个皮肤娇嫩、水灵灵的贵族小姐,然而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只枯黄干瘪的苹果,所有赖以绽放魅力的光泽全部消失,成为了一个泯然众人的老姑娘。
亚瑟就坐在她的对面,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已翻天覆地。
时过境迁,曾经他只能仰望的星辰跌落为泥地里籍籍无名的尘埃。而过去人人轻视的穷小子变成了荣耀加身的元帅与公爵。
她已经三十岁了,没有人愿意上门求娶,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只有嫁人育子,而过了那个黄金年龄,她就成了一朵枯萎的玫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蔫了下去。
艾薇以旁观者的态度注视着垂眉敛目的她,大脑突然漫上一层悲哀。
明明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平等的肉身和灵魂,却永远只能做后者的肋骨,永远镶嵌于被忽视的身体部位,沦为附庸,甚至是可耻的累赘。
男人三十岁未娶妻是风流倜傥,而女人到这个年龄还是老姑娘,就是罪过和沦为笑柄的对象。
歧视和束腰一样,后者侵害女性身体,前者压抑心灵、剥夺她们的自尊。偏偏这几样都是成为健康的人最重要的东西。
女人活着,不是为了成为能相夫教子的行尸走肉,更不是充当传宗接代的机器,而是要做一个健康的人,一个拥有权利、得到尊重的人类个体。
然而在这个漆黑的夜空里,艾薇看不到闪烁其间的光亮,只有无尽的羞辱与打击,将千千万万个女人困在这座由鄙夷和压迫构筑的监牢里,锁在尘封千年的冰面之下,恐惧潜藏于她们的骨骼末梢,在灵魂深处威胁地喘息。
试图觉醒的勇士却被扼住喉咙,强硬地剜去渴望日光的眼珠,熄灭点亮路途的蜡烛,被吞进魔王的肚子里。
但哪怕再卑微再平凡的男人,也能靠功绩与赞誉摇身一变实现阶层的跨越,而她们呢?
所属的性别已被打上从属品的烙印,过人的的才华和头脑不过是招致蜚短流长的借口,唯一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容貌也弹指即老,这个世界,是她们永远无法挣脱的囚笼。
艾薇自始至终保持缄默,亚瑟也同样未对朗福德伯爵一家的请求表示回应。而他们见公爵先生无动于衷,立即坐不住了。
老伯爵晃着颤颤巍巍的身子从沙发上摇摆而起,过来把女儿拉到亚瑟身边,指着她说:“请您相信,我的女儿凯瑟琳对您仍然一片痴情,您当年在千百朵玫瑰里偏偏挑中了她,您应该不会变心吧?”
他的长子也在附和:“公爵阁下,我想您一定不会忘记当年的情谊,初恋往往甜美而珍贵,这段记忆理应长久保留。”
他们将所谓的掌上明珠、心爱的妹妹当成一个讨好巴结的工具,像送礼一样塞给自己的哥哥。
而凯瑟琳已是畏惧于直视这位被当成英雄的威灵顿公爵,却还要作出一副心甘情愿的甜蜜笑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昔日深爱的情人。
亚瑟摇头:“我一直记得您的掌上明珠曾经给予我的温情,她的爱让我得以在印度生存下去,我当然不会忘记。”
朗福德伯爵顿时如释重负,却像推销一件商品:“我敢拿爵位和名誉起誓,凯瑟琳至今仍是纯洁的处女,配做您的新娘。”
迈克斯搭话道:“这点我同样能够为我的妹妹担保,她的身躯如天使般纯净姣好,像您这样的人物,只有处女才配得上成为您的妻子。”
他们宣传这件引以为傲的美德,如同抚摩一件珍爱的瓷器用以吹嘘和夸耀,这让艾薇想起前几日在广场上看到的处刑,一个打扮考究的绅士当众鞭打他的未婚妻,只因她背叛了自己与青梅竹马私奔,风卷起她的裙摆,艾薇甚至能清楚望见她的贞操带。
一条铜铁打造的金属带,紧勒于两腿之间,裹住女士的下ㆍ体,来满足男人可怕的性私有欲。
丈夫用它来绑缚妻子的贞洁,保证她对自己的绝对忠诚,不允许占有物有分毫欲望,却纵容他们自己在外和各阶层的不同女人上床,寻花问柳,沾沾自喜地散布私生子。
如此厚颜无耻的工具,她绝不会让它再出现,理应随着现在占据主导地位的黑暗男权社会,一道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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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对这件亲事嗤之以鼻,睁开她灰蒙蒙的眼珠,把玩着她刚得来的祖母绿首饰:“照我看,在他们上门时就应该把他们驱逐出去,妄想把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塞到韦尔斯利的庄园,我们可不是垃圾堆。”
“母亲!”亚瑟制止了她的进一步侮辱,神色间有几分恼意,“请您对凯瑟琳予以尊重,她是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安娜眼里只有璀璨晶莹的珠宝,目光贪婪而餍足,“拔了羽毛的山鸡,却自以为是只凤凰。”
亚瑟一向不喜欢和人争论,特别是面对自己的生母,更加失去了辩驳的兴趣。
他也懒得去回应,视线一瞥,看见妹妹正在窗外的花园里,专心栽一丛鹅黄郁金香。
他走向她,颀长的黑影覆盖了娇艳的花瓣,艾薇抬起头,与哥哥的瞳孔对视。
“我要结婚了……你认为我的选择正确吗?”他的神情有些犹豫,微微偏转面庞,避开她的眼睛,俯身去闻郁金香并不存在的气味。
“如果你认为婚姻不会使你们两人感到痛苦,那就不用纠结。”
凯瑟琳对亚瑟即使只有敬畏和盲目的崇拜,两人之间毫无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