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翌日一早,汗王福晋接连乘轿去往城门。
大福晋与布木布泰福晋同行,四位庶福晋跟在乌兰福晋身后,她们皆穿了不甚张扬的衣裳,隐隐以乌兰马首是瞻。
自盛京入了秋,从未见过这样晴的阳光,乌兰抬头一望,暗恨今儿不是阴雨天气,连长生天都要给海兰珠造势!
继而摸了摸脸,心气顺了好些,转头看向哲哲与大玉儿姑侄俩,发现一个穿着靛青,一个穿着鹅黄。鹅黄嫩是嫩,靛青却低调得很,她挑起眉梢,笑容带着得意的味道。
那抹桃红十分刺目,加上乌兰本就长得艳丽,还画上层层妆容,哲哲收回目光,里边蕴藏浅淡的不悦。
扎鲁特氏不是小姑娘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想邀宠?也不怕让人看笑话。
早早有信使来报说,将士们驻扎郊外,大汗约辰时抵达,她们早早候在城外,几乎掐着点儿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漫起滚滚烟尘。大汗策马扬鞭,身后跟着三位旗主贝勒,还有护卫左右的侍从,待马蹄声渐弱,眼前落下大片阴影,乌兰心头一喜,随哲哲跪拜下去:
“恭迎大汗与诸位贝勒爷凯旋,天佑大汗,天佑大金!”
皇太极跃下马,凤眼环视她们一圈,尤其在乌兰身上停了停,“起。”
乌兰喜悦更甚,却见哲哲上前几步,笑着开口:“将士们一路辛劳,大汗更该好好歇歇。我与海兰珠多年未见,您放心把她……”
“交给我”三个字尚未出口,哲哲骤然顿住,怎么不见海兰珠的行辕?
在哲哲身旁,大玉儿低垂着头,多尔衮勒紧缰绳,久久不动地凝视她。
从前不知道实情还好,如今的多铎望着这幕只觉气血上涌,顾不得错过心上人的郁闷,大声抢话道:“海兰珠格格的车架还在后头,大福晋不如等等。”
等?
这话说的,哲哲笑容一僵,哪有姑姑等侄女,大福晋等福晋的道理?
大玉儿眼瞳微缩,乌兰惊愕抬头,皇太极瞥了多铎一眼,哪会不知他在想什么。
称格格不称福晋,臭小子倒是坚持,他把缰绳扔给恩和,淡淡一笑,道:“本汗等着兰儿,你们想回就先回吧。”
霎那间一片寂静,要不是侍女扶着,乌兰差些往后仰去。
大汗说等,她们哪里能回,哪里敢回?!还有那句兰儿,真是怜惜又温柔,她从未听大汗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就算四年前也没有!
哲哲捏帕的手紧了又紧,信上所说和亲眼所见,冲击力决然不同。大玉儿仍旧垂着头,庶福晋们强自露出笑,惊慌之余,心底升起浓浓的危险。
汗宫的天要变了。新福晋如此受宠,有她在,科尔沁女人岂不是无往不利?往后还有她们的一席之地吗?!
心思各异间,轱辘辘的车辙声响起,低调的灰蓝马车停在城门口。博敦叫吉雅坐稳,掀了帘往外一瞧,压低声音道:“格格,大汗与诸位福晋都在外头呢。”
海兰珠低低嗯了一声,听到“大汗”心下一定,扶着她的手下了车架。
新福晋长什么样儿,众人原就有诸多猜测,但无论如何,她定比不过布木布泰,否则草原早就有了名声。
——等她们看清海兰珠的样貌,所有人在心底吸了一口凉气。
明明是深秋,乌兰的额上却冒出了细细的汗,她慢慢举起帕子擦去。
哲哲看得恍惚,连白帕松开也未觉;大玉儿抬起头,定定望着海兰珠,面上逐渐扬起一个笑。
这般精致的美人,宫里是没有的。
乌发浓密,鼻尖挺翘,腰身瞧着纤细至极,敛在玉白的旗袍内,肤色竟不输玉白。别说宫里,蒙古大金都遍寻不到,让人想到江南岸边的烟雨,冰湖微漾的水波,站在那儿就是一处风景。
见到大汗那一瞬间,眉眼惶然如冰雪般消融,随即快步朝他行去,两道身影交叠,相配得好似画中人。
这可真是艳冠京城,衬得她们成了庸脂俗粉!
乌兰刺痛一般低下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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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藏了那么久的美人,终于见到真容,亲卫们皆是一呆,低下头不敢多看。济尔哈朗暗嘶一声,多尔衮有了不好的预感,再也顾不上大玉儿,扭头朝多铎望去——
果不其然,多铎目光专注,哪里还记得今夕何夕!
皇太极一见海兰珠,神色瞬间变得柔和。顾及她头一回来盛京,脸皮定是薄的,这才没有牵过她的手,侧身虚虚护着。
随即涌上浅淡的后悔,今儿就不该让哲哲她们出城相迎,或是打发多铎到兵营去。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城门外不可久待,皇太极沉声开口:“她胆子小,进了宫再见礼不迟。”
这话一出,众人方如梦初醒。
哲哲迅速调整好神色,面对分外陌生的侄女,笑容慈爱而宽仁:“海兰珠,我是姑姑,这是你玉儿妹妹,多年不见可还认得?”
“姑姑,妹妹。”海兰珠眼睫轻颤,叫了一声。
声音动听至极,大玉儿的眼眶当即红了:“姐姐……”
哲哲捏帕的手一松,一切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她这侄女瞧着人软,性子也软,至少没有恃宠而骄,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认亲不过几句,哲哲生怕大汗不耐烦,转身朝福晋们道:“门外堵着也不是事,我们进宫再说。”
这话一出,乌兰神情变幻,终是没有反驳:“是。不知海兰珠格格住在何处?”
哲哲一顿,询问着朝大汗看去,便听皇太极道:“暂居崇政殿偏殿,让恩和伺候着,等收拾好住处再搬。”
这下不止别人,连哲哲都变了脸色。
崇政殿,那是普通的居所吗?那可是大汗起居批折,接见朝臣的地方!
大汗却不给她们出声的机会,语罢扶了海兰珠上车,乌兰眼睁睁看着这幕,整个人摇摇欲坠,恨得银牙都要咬碎。
人人都在嘲笑她的桃红衣裳吧?
好一个科尔沁格格,好一个海兰珠!
……
海兰珠掀开车帘,只觉一股炽热的视线投来,她停了一停,侧身望去。
骑在马上的英武青年朝她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依稀做了个“美人姐姐”的口型。
她愣在原地,皇太极却是黑了脸,向多尔衮投去一瞥,意思十分明确,让他管教好多铎。
“……”多尔衮眉心抽搐,亲自扯走弟弟的缰绳,硬生生把马头调了个方向,不等多铎抗议,又一鞭子抽在他的马屁股上。
骏马嘶鸣一声,撅起四个蹄子就跑,转眼消失在人前,海兰珠看得一呆:“这是谁?”
皇太极轻描淡写:“一个不相干的人。”
眼底漫上笑意,他柔声说:“本汗待会需处理政务,就在崇政殿书房,很快就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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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诸位贝勒回府,福晋们回汗宫,崇政殿迎来许久未见的主子,还有主子将要迎娶的新福晋。
侍从忙碌起来,整理行囊、收拾偏殿一刻也不得闲,博敦动作干练,有条不紊地指挥他们,还拉来吉雅做‘苦工’。
大汗处理政务去了,留下恩和给海兰珠使唤。恩和生怕她陌生这儿的环境,笑眯眯地建议:“格格,奴才领着您逛逛崇政殿,您看可好?”
海兰珠却没有恩和想象中的害怕。
连惶恐都稍退了些,这里是大汗的住处,书房离偏殿实在不远,她敛起看向周围的目光,红着脸点点头。
另一边,得知大汗回京的消息,范文程一大早便候在宫外等待觐见。
皇太极刚进书房不久,闻言揉了揉眉心,“让他进来。”
汉人最是注重礼法,若真要算,一个亲征乌特,一个入住偏殿算得上于礼不合。范文程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与智囊,同时也在礼部办差,他总要解释一二。
不出片刻,一个样貌清癯,须发微白的中年文人疾步而入。没等范文程行礼,皇太极搀扶起他,语调温和:“先生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范文程面色和缓地应了是。
随即浮上深深的忧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汗是他看好的英主,他从没有这个烦忧!可现在,可现在……
不知大汗听不听得进他的劝谏?
被搀扶入座的那一刻,皇太极腰间的天青穗络映入眼帘。
那抹青色十分显眼,其上柳叶栩栩如生,范文程的目光倏而凝住。
长须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倾过身,神色罕见地露出急切,再也顾不得什么劝谏:“敢问大汗,您所戴的佩饰原属何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听到闹钟,起迟了qa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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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范文程是朝中文臣之首,也是汉臣领袖,“南面独坐”离不开他的谋划,几位战功赫赫的贝勒爷也要尊称一声先生。
但即便是那年浑身狼狈地投效大金,皇太极也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眼底暗藏激动,夹杂着狂喜与迫切,和他找寻兰儿的时候十足相似。皇太极脚步骤停,摘下穗络沉声问:“先生说的是这个?”
范文程长须抖得越发厉害,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是,是。敢问大汗……”
“这是我即将迎娶的福晋,海兰珠的贴身信物。”皇太极将穗络递到他手上,按住不断上涌的猜测,双目灼灼道,“她是科尔沁的格格,如今住在本汗的偏殿,你可识得?”
此话一出,范文程愣住了。
科尔沁,穗络,海兰珠。
他颤着嘴唇,半晌发出声音,“海兰珠格格的名字,还是臣……给起的。”
当年他逃难北上,沦为最下等的奴隶,被人用马鞭鞭笞,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时候,遇见一个蒙古小格格。
小格格骑着马驹,瞧着六七岁的模样,犹如观音座下的金童,给他肉饼吃,给他热水喝,还把他安置在科尔沁部落的偏帐,时不时来看看他。等他能坐了,小格格眼睛晶亮地问:“听说汉人都会说汉话,你会吗?”
他不仅会说汉话,还会背诗写文章。
救命之恩如何报答都不为过,他身无长物,唯有一身本事,格格想学,哪有不教的道理?
随着时间流逝,范文程隐约明白恩人身份不凡,且格外聪慧。格格唤她师傅,而他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更是拿格格当女儿看待,给她译了海兰珠的名字,还把藏匿于身的绣书,也是家中留存的唯一念想送给她。
——天青色的柳枝穗络,便是书页开头记载的绣品。
又过了几月,范文程彻底养好伤,即便不舍,终究还是告别恩人,悄悄启程南下。
他说:“我们还会见面的。”
格格替他求来堂堂正正的身份,他要去往大金搏一个前程。古有一饭千金,若他范文程忝居高位,必当千倍百倍报之!
一晃便是多年。等他收获大汗信重,彻底站稳脚跟,范文程迫不及待打探海兰珠的消息,暗地里瞒过了所有人。
可海兰珠格格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不知嫁到了何处,科尔沁更是遍寻不着。
怎么会寻不到?
他再位高也是文臣,弄权可以,出谋可以,却比不上千军万马,这事早就化成一个疙瘩,一个心病,直到现在才知海兰珠是大福晋的侄女,布木布泰福晋的亲姐姐,大汗要娶的新福晋!
——也是让他忧心忡忡,意欲劝谏的“美人”。
世事无常却又巧合,范文程敛起激荡,尽量平静地同大汗说起过去,旋即捧起穗络,小心翼翼地呈回去。
决然不提之前的事,格格的住处尚未收拾,住在崇政殿是应当的。
书房有了短暂的寂静。
皇太极久久不语,凤眼划过动容之色,其中竟还有这样一段缘分,海兰珠的汉学师傅竟是他最信重的汉臣!
十多年前,她救了范文程的命,更是于大金有恩,于他有恩,他们的缘分早在那时候就结下了。
那厢,范文程的关注彻底歪斜,他忍不住问:“大汗亲征乌特……”
清癯的面容闪过焦急,难不成是格格之前嫁去的部落?他们待格格不好?
心下存了千般疑问,他迫切想要知道海兰珠的过去。至于大汗待她如何,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联姻目的,还等日后慢慢试探。
中年文人的神情比往日丰富太多,皇太极低声安抚:“先生莫急。”
顿了顿,生怕把智囊气出个好歹,他没有说得详细,只三言两语带过海兰珠的经历。可即便是三言两语,捕捉到大汗话间的怒意与阴冷,范文程这个人精霎那就推敲出了全部。
顾及这是崇政殿,这是在大汗跟前,他堪堪压下失态。
好一个无福之人,好一个科尔沁。
当年的格格才八岁,简直荒谬,荒谬至极!
范文程沉默良久,蓦然心弦一动。
听大汗的意思,是要把攻下的察哈尔作为嫁妆,不与科尔沁有半分牵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拱起手,同皇太极商议起了战后处置:“大汗攻下归化城,需消化察哈尔战果。臣以为,最要紧的事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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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范文程满面阴沉出了崇政殿,与往日风骨大相径庭。
消息传入麟趾宫,乌兰一下起了身,眼底恼意褪去,闪过欣喜的流光:“是不是劝说大汗遭了拒?”
不枉她急迫地遣人打探。大汗回京就等候觐见,范文程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海兰珠,能让大汗破例的新福晋!
多数金人不看重礼法,顶多议论几句,更不会揪着不放,汉人和熟读四书的金人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