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后,她闷闷地、极小声地道:“大汗……”
“不用想办法。本就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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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雅第二天醒来,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天刚划过亮色,候在屏风外的恩和吓了一跳,这丫头莫不是一夜没睡,觉得守夜陌生?
博敦也觉怪异,拉着她低声问了句,吉雅:“……”
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姑姑,我没事。”
不过没见过世面罢了!
今儿有朝会,贝勒大臣于前殿齐聚,进行议事和叙功。外头响起一声“大汗”,皇太极睁开眼,怀中人正在熟睡。
抽出软枕放在海兰珠的臂弯,起身披衣极为小心,没有闹出半点声响。朝服朝冠端端正正地备在外间,皇太极绕出屏风,同侍候的人低低道:“让你们主子多睡一会,莫要吵醒了她。”
侍女连忙应是。
她们都是博敦亲自挑的,身家背景极为干净,能在崇政殿伺候,忠诚更不用怀疑。待天光大亮,榻上传来细微的动静,有人欣喜道:“格格,您醒了?”
海兰珠点点头,怀中软枕弥漫着松木香,床帐往两边拉开,上绣她熟悉的绿柳。
博敦笑道:“奴才让吉雅睡回笼觉了。”手上动作不停,又说,“格格可要见见诸位福晋?”
海兰珠颊边残留一丝红晕。
像是晶石扫去尘埃,自内而外透出剔透的美丽与光辉,她弯了弯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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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正屋挤得满满当当,不论无宠无子,还是身子不好卧病多年的庶福晋,一个不落到了个齐整。
这位科尔沁的海兰珠格格已被大汗接入宫中,乃是板上钉钉的新福晋,不过早见晚见的区别,就差一道仪式而已。
她们却等不及。
昨儿入住崇政殿偏殿的消息,伴随海兰珠惊人的容色传遍后宫,乌兰不知撕烂了多少条帕子,多少人彻夜无眠。长成这般勾人的模样,性子如何?可好相处?她和大福晋、布木布泰福晋可是一条心?
科尔沁真是无耻之尤,从今往后,汗宫哪里还有她们的位置!
众位福晋起了个大早,卯足了劲儿装扮,趁着海兰珠未至,旁敲侧击向大福晋打探。她们出自满蒙,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多,却让哲哲应付得头疼,尤其大汗昨日还说了那样一番话,幸而有大玉儿帮着圆场。
乌兰坐在大玉儿身边,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离崇政殿最近的宫殿,就这样赏给了那个女人!还有“关雎”的出处,大汗简直是昭然若揭,恨不能昭告天下对海兰珠的情思,她费了好大力气从清宁宫探出消息,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凭什么?就凭一张狐狸精似的脸?!如果没有关雎宫,是不是要把她的麟趾宫抢走了?
茶水热了又凉,慢慢的,连大玉儿的笑都变得勉强,终于得知崇政殿偏殿有了动静,那位正往清宁宫来。
“海兰珠格格真是好大的架子,”乌兰搁下茶盏,“不愧是科尔沁的美人,大福晋疼爱的侄女,比我们姐妹都要尊贵。”
讥讽之意十分明显,哲哲闻言顿了顿,露出温和的笑,话间满是维护:“一路舟车劳顿,海兰珠身子受不住,起迟些也是应当。”
受不住?怎么就她受不住?
女人们神色各异,这样柔柔弱弱的身体,想也不会是健康的,承担不起大福气,一个福晋便是顶了天!
霎那间敌意褪去许多,乌兰却是冷笑更盛。
等到外头传来一声通报,海兰珠身穿浅绿旗装,被侍女恭敬地迎进来,高高低低的吸气声响起,没有出城的庶福晋瞬间坐不住了。
怪不得,怪不得大汗宠爱至此。
随之而来的是乌兰的先声夺人:“格格可还认得我?”
目光掠过满屋子莺莺燕燕,在哲哲和大玉儿身上停留半晌,海兰珠轻声道:“认得的。”
嗓音清泠,没有胆怯,更与柔弱搭不上边,众人吃了一惊,大玉儿蓦地攥紧绣帕。
姐姐与昨日站在大汗身旁的姐姐不一样。
哲哲眸光微闪,继而笑了起来,朝她招手:“海兰珠,来,坐姑姑身边,姑姑给你介绍。这位是扎鲁特部的乌兰福晋,这位是四阿哥的额涅颜扎庶福晋,这位是五阿哥的额涅叶赫庶福晋……”
大汗存活至今的阿哥不过三位,没有一位是蒙古血脉。四阿哥叶布舒六岁,五阿哥硕塞五岁,年纪最长的便是早已参政的大阿哥豪格,如今独领一军,深受大汗重用,平日里不进后宫。
大格格早夭,二格格三格格皆是大福晋所出,四格格的生母为布木布泰福晋,也正因为此,汗宫渐渐流传出一个笑话,科尔沁的女人只会生格格。
她们打量走到哲哲身旁的海兰珠,尤其那纤细的腰肢,细瘦的脚腕,互相对视一眼,掩住喷薄而出的妒意与嘲意。
瞧着也是生女儿的命!
“格格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叶赫庶福晋掩起嘴,“不是妾说,年纪大了,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您可听过东哥的故事?她与妾还是同族,却被人传作叶赫老女,白白蒙上了污名。”
颜扎庶福晋叹了口气,与她唱和道:“可不是!海兰珠格格也有二十多了吧?到时五格格出生,妾一定让人送来上好的贺礼。
海兰珠眼睫微垂,听着没有言语。
原先还没什么,“五格格”几个字飘入耳中,哲哲面色一青,张口就要训斥。叶赫那拉氏仗着是大汗的表妹,素日里没少扯孟古大妃的关系,看在四阿哥的份上,她对她多有优容,哪想还讽刺到了科尔沁的头上!
乌兰福晋见状,笑吟吟地抢话道:“大福晋,妹妹们说着玩笑呢,您可别……”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大汗的声音。
皇太极大步而来,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眉目幽冷,似寒冬腊月浸了冰:“什么玩笑?再同本汗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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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满屋陷入安静,乌兰的话霎时卡在了嘴边。
大玉儿清楚地看到,姐姐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像脱俗之人忽然有了欲念。
方才一唱一和的两人顿生惶恐,大汗怎么会这时候出现?
别说是给大福晋请安,大汗整个白日都极少往清宁宫来,何况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他就这么紧张博尔济吉特海兰珠?!
颜扎庶福晋行礼的时候,眼中浮现点点惊慌。叶赫庶福晋同样一慌,倒是比她镇定些,心下安慰自己大汗并没有听见全部。
就算听见也不会有事,她是四阿哥的额涅,也是叶赫部的贵女,表哥还会训她不成?
这话只是心里想想,当着皇太极的面,她是万万不敢喊表哥的。叶赫庶福晋扬起一个娇美的笑,正欲开口,皇太极看也不看她,疾步走到海兰珠身旁。
海兰珠站着,他便也站,用一种侧立的姿态。
哲哲哪里还坐得住,捏着帕子起身,便听皇太极淡淡道:“她们既不愿说,哲哲,你来。你是我信任的大福晋,说的话不会虚假,方才开的是什么玩笑?”
闻言,叶赫庶福晋身子一颤,再也维持不住镇定。
哲哲心口阵阵发紧,若是说了,定要把有子的庶福晋死死得罪,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可大汗下令,她能不听从吗?
笑意依旧温婉,她的余光瞥向大玉儿,大玉儿顿了顿,当即就要开口——
“大汗,这样戳心窝子的话,又何必让姑姑复述一遍。”海兰珠抿唇一笑,声音清澈柔软,“不过是叶赫庶福晋嫌我年纪长,颜扎庶福晋嫌我生不出阿哥而已。”
众人脸色大变,皇太极摩挲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
震怒之前,他低声道:“你若年长,本汗又算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不生我也喜欢。”
说罢转过头,俯视叶赫那拉氏与颜扎氏,俊雅面庞叫人窥不出半点情绪,唯独凤眼泻出寒光。
大汗的语调温和又平缓:“今时不比往日,犯上无礼,不懂规矩,又如何教得好阿哥。叶布舒和硕塞都大了,继续待在额涅身边于礼不合,有句话叫长兄如父,豪格会好好教导他们。”
此话一出,乌兰心头咯噔一下,叶赫庶福晋与颜扎庶福晋的底气就是儿子给的,这话……这话!
皇太极唤来候在殿外的汗宫总管恩和:“你挑个人,好好教教她们规矩。学不好就别出来了,院里足够宽敞。”
恩和恭敬地应了是,继而笑眯眯地道:“两位庶福晋,走吧?”
叶赫那拉氏不可置信,像是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颜扎氏惊惧地软倒在地:“不,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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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过来一趟,好似单单给新来的海兰珠格格撑腰,然后顺路送她回崇政殿。
望着一高大一窈窕的背影,还有刚刚多出的两个空位,正屋死寂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她们全都料错了。低估了海兰珠的受宠,料错了她这个人,这哪是不爱说话的软柿子,分明是表里不一,睚眦必报,装得倒是柔弱!
一位庶福晋颤着声音道:“大福晋,妾告退。”
她们接二连三地告退,只剩哲哲、大玉儿和乌兰,乌兰深吸一口气,脸色极其难看:“真是您的好侄女,大福晋好算计。”
说罢一甩绣帕走了,哲哲久久不语,半晌坐到木榻上:“玉儿,你同我说的海兰珠不是这样的。”
她长得像汉女,心思更不比汉女差。除了叫姑姑妹妹,没同她们表示半点亲近,这般棘手,又拥有惊人的美貌,要是成了气候,谁还制得住她?
四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至此吗?!
强压下起伏的惊愕,大玉儿艰声开口:“姑姑……”
“她若是我科尔沁的帮手该多好。”岂不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刀?
哲哲抓紧扶椅,阿哥不在他们的额涅膝下,乌兰便少了最大的臂膀,想必正恨海兰珠恨得滴血。她喃喃道:“哥哥糊涂!”
转念一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祸害草原的无福之人,若是刚出生的女孩儿,掐死也是有的,海兰珠有吃有穿已是仁慈。
“如果哥哥接到了我的信,现在想必有所行动了。”她在殿中来回走动,海兰珠又会怎么做?
科尔沁还有最后的机会,在大玉儿不断掐紧的手心下,哲哲缓缓道:“亲缘是割舍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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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刚刚散了,大阿哥豪格发现父汗迫不及待往清宁宫的方向行去。
豪格与多尔衮年纪相仿,早早追随皇太极征战,在两年前受封贝勒。瞧见这幕眯了眯眼,问追随他的文士:“科尔沁新来的格格也不知长成什么样?”
多铎恰恰经过他身旁,闻言哼笑一声:“天仙下凡似的好看,谁也比不了。”
豪格生平最看不惯这个比他还小的十五叔,夺去他的关注不说,还见天顶撞他崇敬的父汗。一来二去就发展成了不对付,此时步伐一停,问:“十五叔见过?”
顿了顿,又道:“也不是侄儿不信。听说旗下佐领争相给您送丑女,这海兰珠格格的长相……”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多铎大怒,那是你阿玛同爷争美人姐姐,男人间的较量,你小子凑什么热闹?
眼见殿前要起冲突,一道和气的声音忽而传了过来:“十五爷说得不错,格格的确天仙下凡似的好看。”
范文程捋着长须,云淡风轻地插嘴,霎时别说豪格,连多铎都吓了一大跳。
他身后的汉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在原地。尚书从不掺和贝勒爷之间的争斗,这是?
多铎受宠若惊,范先生长了一颗聪明脑袋,平日不怎么搭理他,没想到见解竟和他一样!
豪格受到的惊吓为多,立即改口:“先生说的是,格格天仙下凡,谁也比不上。”
说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范先生已经满意地离开了。
当日下衙时分,范府收到一个来自宫中的消息,来源很是隐秘。
“赐住关雎宫。”范文程挥退管事,缓缓闭上眼,“二位庶福晋出言玩笑,海兰珠格格使计,致使大汗生怒,母子分离。”
片刻重复道:“关雎宫,关雎宫。这名儿好,这名儿好!”
他放下一半的心,大汗总不能推翻自己的标榜罢?有了这块牌匾,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宠爱,格格今后的路也能顺畅一些。
随即欣慰地笑起来,海兰珠能有自己的脾气,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在宫里头,软和顶什么用?
宫外有他呢,从前受的苦,日后可再不能受了!
……
“大汗,鳌拜前来复命。”
崇政殿书房,皇太极搁下笔,看向一旁安静翻书的海兰珠,薄唇微扬,“进来。”
海兰珠眼睫眨了眨,当即想要离开,皇太极忙道:“我让他办的事儿,你也听听。”
只见一个端正英武的年轻侍卫快步而入,拱手道:“大汗,关雎宫匾额已挂,一应物事布置完毕,只待洒水除旧,恭迎福晋入住。”
听闻“关雎”二字,海兰珠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鳌拜又从衣襟抽出一封信,面露迟疑,“这是科尔沁寨桑贝勒的来信,奴才……在宫外截得,说是给海兰珠格格。”
皇太极温柔的笑容冷了下来。
正欲摆手让他告退,等兰儿走了再上呈不迟,海兰珠抿紧唇瓣,轻声说:“大汗,让我看看,不碍事的。”
皇太极不舍得违拗她,半晌道了句:“好。”紧接着补充:“本汗与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