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小亚阿姨。”西西掰着手指头认真地说,“妈妈,妈妈在这里面做蛋糕的时候,她着急。乱。我看着着急,我也乱,乱跑。以后妈妈就不让我进来了。但是小亚阿姨不乱,西西也不乱,西西就能留在这里。”
到底是孩子,遇到好多想说的东西,话听起来就不顺畅。
但是基本逻辑在那里,辛亚倒是也能听得懂。
“那西西乖乖坐在那里,别乱碰。嗯?”
“嗯!”郝西西一笑,露出长得并不规整的一口小牙。
陈斯新干过农活,饿得前胸贴后背。自他来到月城,可谓事事不顺。不用别人,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这两日自己身上深重的戾气。
说话难听,对人缺乏耐心。
只是并未料到,几米的距离,一层玻璃之隔。女孩儿扎着丸子头,穿着淡黄色的纯色裙子,极为认真地给蛋糕裱花。因为和对面的孩子一直断断续续说着话,偶有视线从蛋糕上移开的时候。她就那样沐浴在阳光下,对着小孩子温柔地笑。
这样其实相当普通的场景,居然成为他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惬意。
陈斯新自然而然地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顺手从柜台上取了盒牛奶。也没通知辛亚一声就开了封,反正他会付钱。
“小亚阿姨,其实我知道妈妈早上哭过了。”
辛亚手里,一朵蓝色花瓣差点没歪掉。
“妈妈,眼睛红红的,哭过才会这样。”
辛亚心想,果然孩子大了什么都瞒不住。正开口告诉西西,妈妈哭是因为想爸爸了。
在店门口驻足,往里瞧了好半天的两女一男,终于推开门逐个进入店内。
“请问几位需要点什么?”辛亚一边继续裱花一边习惯性地打着招呼。
其中的一男一女直奔牛奶果汁而去,看上去大概是渴了。而另外一个女孩儿,进了门,看到辛亚以后,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慢慢接近操作间。
“辛亚姐?”
辛亚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侧眸。
“简双。”辛亚脸上的笑容倏而不见。
陈斯新一口一口地喝着牛奶,仿佛在见证一场大型的你情我不愿相亲会。
这一边,叫简双的这个女孩儿一句一句地询问大仙女的近况。
而那一边,大仙女完全不想搭理对方。自顾自地装饰蛋糕,仿佛此刻并没有人在跟她说话。
陈斯新无意于别人的私事,他留在这里本就是耗时间。现在是时候离开,去那家眼镜店看看了。
“辛亚姐,下个月我家要上山给我大伯上坟。你回不回去呢呀。”
简双突然间一句话,陈斯新还是好奇地没有起身。
“我不回去。”
“哎呀,辛亚姐,该回去就回去。他们老一代人,思想封建。我年轻,我能理解你。你家老宅还在呢,你有时间就回去啊。”
长久的沉默,简双似乎突然看懂气氛。
“辛亚姐,我就是来月城旅游的,下午就走了。你要是回家,一定去找我啊。”
辛亚浅浅“嗯“了一声,紧接着附送了一句语调清晰的慢走。
陈斯新在一旁看着都替简双尴尬。就见简双几个大步向同行伙伴走过去,拉着他俩匆匆离开。
简双一行三人一走,也没能改变辛亚跌到谷底的心情和店里霎时冷下来的气氛。
郝西西小眼睛眨巴半天,忽然问道:”小亚阿姨,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我心情非常好。”辛亚脱口而出。
郝西西默了默,再开口,饱含困惑。
“妈妈说,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想爸爸。可是爸爸每次回来,妈妈都会哭。西西觉得,妈妈在说谎。”
“小亚阿姨,你是不是,也在说谎。”
那双眼睛干净地存不下污秽,辛亚看着西西看了有一会儿。
终于,陈斯新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门口的冷藏柜上,在离开甜品店的刹那,听到了无比怅然的声音。
“是的,我在说谎。”
“对不起。”
店门关闭,铜铃陡然晃动出声。
二楼,齐雾月抻着脖子探头往楼下喊:“宝贝儿们,吃饭了。”
辛亚看到陈斯新放在玄关柜台上的钱,对着齐雾月高声交代了一句:“没给刚才那个客人找零,雾月,你看着点西西,我出去一趟。”
虽然齐雾月不知道怎么会没找钱,但她仍是痛快的应下:“早去早回。”
“哎!”
辛亚追上陈斯新的时候,陈斯新刚走到街角。
“先生!先生!”
辛亚的手拍到了陈斯新的右肩,才让陈斯新意识到这个自己听了好几遍的“先生”是在叫自己。
“先生。”辛亚有点喘,“对不起,刚才有点私事,没给您找零。”
“没事。”陈斯新很好说话的样子,“也没有多少钱,不至于跑成这样。”
“哪行?我们店从来不欠客人的钱。再说,旁边就有副食店,先生还来照顾我们家生意。怎么也不能让先生吃亏。
旁边就有副食店?陈斯新顺着辛亚一瞬的目光方向看过去。
可不吗?硕大的钟表修理部牌匾下面,竖着一块标有“商店”粉笔字的小黑板。
陈斯新暗恼自己的糟糕视力。
虽说这牌子实属不大,可他从这里至少经过过三次,居然丝毫没发现。
他要是发现了,买根肠多好。
说找零就找零。辛亚的手往身侧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今天换了裙子。再一看围裙,因为换了新的,手机也不在里面。
尴尬的笑浮现,辛亚双手握在身前。
“先生,要不你跟我回去?我出来的急,忘带零钱了。”
陈斯新用食指点了点右眼下的皮肤:“我着急去配眼镜。”
辛亚迅速思考解决办法:”哪家店?要不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陈斯新寻思人家既然没想赖掉该找的零钱,主动追出来,诚意自然是在的。
“那……“同意的话还没说出口。街角,肖肖骑着自行车突然出现在这条街道上。
“那还是就算了吧。”陈斯新对自己出来偷吃东西这个事情总归心虚,“不用找了。”
“好几十块呢,不好吧。”
陈斯新急于脱身:“你电话号多少?”
“啊?”辛亚愣住。
“你电话号。”陈斯新仓促说道,“我有空加你好友,你转给我。”
辛亚不太愿意把私人电话告知给不相熟的人,但眼下的局面偏偏是她工作失误造成的。
纠结着报出一串数字,辛亚心里一万个不得劲儿。
“回见。”
陈斯新顾不上继续说什么,他几个大步迈出去,走到人行道上,迅速过街,赶往眼镜店。
街上就那么几个人,肖肖很快捕捉到陈斯新的身影。
加速骑了几下,肖肖停在陈斯新面前:“新哥,你怎么在这儿啊,爷爷呢?”
陈斯新不自然地指了指山上:“爷爷还在山上。我眼镜丢了,看不清楚,过来配一副新的。”
“哦哦,眼镜啊,那东西得抓紧。”肖肖把车停在眼镜店门口,”不过新哥,我记得你以前不戴眼镜的吧。“
想到一些事情。
陈斯新低低“嗯“了一声。
“对,不戴。”
往事猝不及防地侵袭了陈斯新的大脑,让他几乎在一瞬间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肖肖搞不明白自己说错哪句话了。怕牵起陈斯新的伤心事,在等待配镜的漫长时间里,他再没有主动和陈斯新说一句话。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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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程和爷爷碰了面,肖肖如释重负陡然放松下来。
“肖肖你个臭小子,怎么来得这么晚!”
果然,老肖同志一开口就带着一股热闹劲儿。
肖肖连忙解释说:“隔壁张叔家小猫下崽儿了,非要让我去挑一只。我没好意思白要,就帮他家整了整院子。”
“哦,你张叔腰腿不好,你干点活应该的。行了,我知道了。摘几颗菜,中午回家炖着吃。”
“好嘞爷爷。”
肖肖不知道从哪里拎出来个竹筐,一步一迈的去更远的菜地了。
肖纪瞧着陈斯新的眼镜:“呦!眼镜哪儿来的?”
“刚才下山,肖肖陪我一起配的。”陈斯新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怎么样,帅不帅?”
“瞧你那个自恋的样子。“肖纪失笑,“长得帅有什么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着什么急?早晚会有的。”陈斯新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那个臭脾气,谁会跟着你啊。”肖纪怀着半嫌弃半提醒的心意,戳了戳陈斯新的胳膊。
陈斯新并未延续这个话题,只是抬了抬自己的脚给肖纪老爷子看。
“先回家呗!鞋湿透了。”
肖纪这才注意到陈斯新被泡湿的鞋。他心里担心陈斯新会着凉,嘴上却不饶人:“哎呀,你们这帮年轻人啊,上地里穿白鞋,可真是来干活的呦。”
陈斯新和肖纪说上几句话,那种消极的情绪早就散失殆尽:“那得怪月城的天气,和肖肖的审美。我自己的鞋还在院子里晾着呢,我可没得挑。”
“你小子,一点儿亏都不能吃。”肖纪拍了陈斯新胳膊一下,“走吧,回家。”
肖家中午的饭菜显然比早上丰盛。只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一盘炒青菜,看起来姜丝放得比青菜还多。而且据他所知,肖家老少都不喜辣,可桌上那盘鸡丁满是鲜红的辣椒圈儿。
陈斯新总觉有异。就拿了汤勺,选择看起来中规中矩的莲藕汤,给自己盛了一碗。
端起碗,略一入口,浓烈的胡椒粉味道呛得他当场咳嗽出声。
“怎,怎么?”陈斯新咳了两声,“怎么放这么多胡椒啊!咳咳!”
肖肖放下筷子,给陈斯新递过一张纸巾:“爷爷说你鞋子湿了,让我做点驱寒的菜。我一时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也得注意用量吧,咳咳……”
肖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太会做饭。”
肖纪补充说:“眼看着研二了,这么大的人连饭都不会做。趁着暑假,让他锻炼锻炼。”
得!合着他成练手的了。
陈斯新沉住气把这顿饭吃完,在肖纪擦嘴准备下桌的时候终于发声。
“我明天开始,不在家吃了。”
肖肖很敏感:“新哥,是不是我做的菜太难吃了。”
陈斯新脸不红心不跳地摆手否认:“不是。”
他侧目与肖纪对视:“我要去盛景的分公司帮忙了。”
“盛景?”肖纪琢磨琢磨,“盛家那个不省心的?”
多年好友被这么评价,陈斯新不厚道地噗嗤一笑:“对,就是盛家那个不省心的。”
“听说他爸最近身体不好。”肖纪喝了口饭后茶,语气略带惋惜,“我知道了,你去吧。”
陈斯新吊儿郎当地往餐椅上一靠:“怎么?舍不得我啊!”
“想的倒是美哦。”肖纪撑着椅子扶手起身,“不知道哪个臭小子,隔三岔五忽悠我说有时间一定来月城,帮我干活。啧啧,怎么样?来了一天就琢磨跑呦!”
陈斯新也不惭愧,只是笑说:“财路断了,总要扩展新的财路。”
“父子俩,说什么财路不财路的?罢了罢了。”肖纪缓步往外走,“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别忘了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陈斯新但笑不语。
肖纪走出屋子,站门口等了一会儿看没人跟出来。他静悄悄地绕到庭院大树后面,拿出款式古旧的老人机,给他的老伙计发了条短信。
“有变,你家臭小子去盛家帮忙了。”
很快,手机收到回复。
内容同样简短。
“他没让你跟我求情?”
肖纪乐着,回复道“一个字儿没提。”
这次,那边就没有回应了。肖纪等了一会儿,手指飞快地不像个上了岁数的人:“老伙计,你可不能赖账啊。说好了臭小子不求情算你输的。五十,给钱。”
隔了一会儿,手机来了短信提示滴滴的响。
“不就五十?给你给你。打账上了,自己取!”
肖纪嘿嘿直乐。老陈头儿的钱,五十他也不嫌少。
越想越开心,肖纪进屋上厨房找到肖肖:“今晚开荤,吃肉。”
肖肖瞧了瞧里屋,如同做贼一般低声说:“爷爷,不是你说的,让斯新哥在咱家吃点苦吗?”
“那是以前。你陈爷爷跟我说,让我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道生活不易。眼看着明天就不在家吃了,咱们管不着了,还顾着那么多干什么。”
肖肖沉默片刻:“其实我觉得,新哥的生活已经很不易了。您说斯新哥不懂陈爷爷,但是陈爷爷也不懂斯新哥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肖纪喟叹不已,“咱们把咱们能做好的做好就行了。”
事实上,肖纪做得真的很好。不但荤素搭配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还给陈斯新准备了一床新被褥让他带去新公司。
仿佛陈斯新是个从未涉足社会的稚嫩少年,苦口婆心地嘱咐他到了新公司要注意哪些事情。
这份热情,这份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