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拾雨冷冷的说:“你回去,我送你家小姐。”
坐在马车上的晏亭柔听见赵拾雨声音,怒从中来,吼道:“六郎!驾车,回府!”
赵拾雨已经放下脚蹬,上了马车。阮六郎知小姐心意,也不好硬来伤着赵拾雨,就不敢动了。
赵拾雨掀开车帘,一手拉住晏亭柔手腕,就往下走。晏亭柔还未来得及放下首饰盒,一手攥着首饰盒,一手被赵拾雨拉下来马车,“赵拾雨!松手!”
他压抑着心上怒火,冷声说:“小柔,我有话同你讲。”
“松开!就这里说。”
赵拾雨见她不肯同自己走,“做个了断。”
阮六郎忙问:“小姐?你,你没事吧。”
晏亭柔一听「了断」,心凉了一半,那便做个了断!就同阮六郎说:“你回去吧,同爹爹说我今日坐船吹了风寒,让他不必等我吃酒,我回屋躺着去了。”
赵拾雨拉着她手腕,径直将人拖到了临街的一条小巷里。
借着点点月光,可见赵拾雨眼里全是伤心,还带着一点恨意,“不是答应了要等我?怎么跑到陆进之的船上去了?”
晏亭柔觉得他不可理喻,自己就是一直在等他啊,不然就去汴梁了。
可这话在当下的场景里,她说不出口,也强硬着说:“我同陆进之只是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你就差他那些银两么?”
晏亭柔一听就怒了,没想到赵拾雨这般误解她,以为她为了做生意就陪陆进之去游船?
可她丝毫不想解释,说做一套童书一直是她所想,做一版图画精致的《山海经》是她从小的愿望。
人到了生气吵架时,往往都是口不择言。她亦如此,字字如刀:“你头一天认识我晏亭柔么?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商人之女啊?你来临川半年了,你瞧不明白么?我就是每日抛头露面的女子!我就差那些个银两!我就同他游船了!可这,与你何干?”
赵拾雨还希冀小柔能解释,她心里是有赵拾雨的,这次游船只是谈生意。
可一听她如此说,赵拾雨心里难过极了,一手砸在巷道的石壁上,让晏亭柔圈在他胸前与石墙间,一字一顿的问:“所以你才投他怀,入他抱?”
原来赵拾雨看见陆进之临下船时,扶了晏亭柔一把,才生气的。
可不过是碰了一下她胳膊,怎么就成了投怀入抱了呢!晏亭柔气得不禁冷笑,重复了一遍,“与你何干。”
“因他求媒人上门娶你,你看他就不同了么?现在你是觉得他好么?”
晏亭柔觉得自己待赵拾雨的心,人人都见得到,怎么他却如此看,气的浑身发抖,“赵拾雨,你就是个混蛋!”
“是,我就是个混蛋!打小就是个混世小魔王,你不晓得么!”他被晏亭柔一激,就耍起无赖来,恶狠狠的说:“我抱过你身子。你我有了肌肤之亲,别想嫁给旁人!”
“胡说!那才不算肌肤之亲!”晏亭柔知他乱讲,就也凶道。
赵拾雨心里一阵恼火,“是啊,那不算,所以你才给陆进之抱的么?”
晏亭柔伸手就要去打赵拾雨的脸,手才抬起,就被赵拾雨的攥住了手腕,按在墙上,她还没骂出来声,赵拾雨的唇就凑了上来,对着她的唇就是一吻。
那吻来势汹汹,可印在唇上时,气力已衰竭了大半去,他有些舍不得了。
冰冷又软糯的感觉,将晏亭柔吓坏了。赵拾雨亲了一下,也被自己这番轻薄举动吓到了。
可那触感让他大脑一片混沌,不由自主的想再尝尝,他试着撬开了那双薄片桃花,想浅尝辄止一下里面的甜美。
晏亭柔另一只手上抱着的首饰盒「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里面的珠钗、百索都散开来。
赵拾雨应声停了下来,他忽觉的懊恼,自己是在做什么,把着晏亭柔的手腕竟然僵住了,仍要嘴硬的说:“这下有了肌肤之亲,你就没法嫁给旁人了。你……你,你只能嫁给我!”
晏亭柔眼泪含在眼眶,气得要炸,她觉得自己是被赵拾雨羞辱了,她的自尊让她争强好胜,定要伤回来才算,“亲就亲了。我若是想嫁给谁,你也拦不住。”她挣开赵拾雨的手,不理其他,转身就走。
赵拾雨忽就害怕了,他上前抱住了晏亭柔:“小柔,我喜欢你。我害怕了。我怕你被旁人抢走。”
晏亭柔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落在赵拾雨箍住她腰的手上,“这就是你说的了断?”
“我想你了,马车都不肯坐,昨日忙完那些个应酬,自己骑马就往回赶,我一夜都不曾合眼,一路狂奔到了逢楼去寻你。
客栈的掌柜说你早就收拾包袱走了,我又去青萝斋,他们告诉我你去彭蠡泽之滨会陆进之了。我就在湖边从日落之时站到了夜里,瞧见你落他怀里了。我……害怕了……”
他说话的热息就散在晏亭柔耳边,她觉得心里痒痒的,可脑子里全是赵拾雨这个混蛋,竟然敢强吻她。
她抽泣时,嘴唇一抿,不由想起方才那个吻,明明没有吃糖,怎么会是甜的呢?
她眼中还在流泪,脑中一片混乱,脸上酡红一路烧到耳尖。
原来赵拾雨为了见她,竟然一路骑马赶回来了,怪不得看着他脸色不好呢。可,这也不该甩了黑脸,一声不吭就走啊!
不能原谅他,不仅黑脸还强吻,晏亭柔心意已决,“那你就害怕吧!”
她扳开赵拾雨的手,可那箍着她腰的手劲儿太大了,她用尽力气,丝毫未动。
晏亭柔急了,哭着道:“赵拾雨!你欺负我!”
腰间的手忽就松开了。赵拾雨快步走到她面前,两人面对面,抬着手去拭她眼泪,“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想你了……你还说那样的话气我……我,我。你别哭,别哭行不行?”
晏亭柔抹了一把眼泪,朝着晏府跑去。只听赵拾雨无比失落的说:“拾哥哥错了,小柔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拾雨失魂落魄的站在巷道口,他觉得定是自己昨日夜里赶路,休息的不好,今日才这番孟浪。
彩云路过斜月,散在夜空,月光淡淡,撒在地上。
他瞥见了晏亭柔方才落地的首饰盒,走上前去拾起来。不过手掌大小的首饰盒子,上面是红漆雕花的牡丹,就见其中有两支晏亭柔常戴着的发簪,其中一支上头的原本坠着的珍珠被拆开了。
还有一根五色百索静静的躺在地上,那根百索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拧麻花的款式,一瞧就是编织的,收尾的碎线上还坠着几颗小珍珠。
赵拾雨将百索捏在掌心,嘴角一翘。
闻言良和武同的马车足足比赵拾雨晚到了半日,三更鼓响,才到了逢楼。
见了掌柜,得知小王爷留了话给他,说他已去找了晏三叔,客居到了晏府。让两人无论何时到了,立刻去晏府。
翌日一早,晏宣礼才入晏亭柔的院子里,见她已经一身紧身短打男装,拿了霜阿剑在手,问道:“小柔这就走了?昨日没同爹爹吃酒呢?”
晏亭柔凶巴巴的看着晏宣礼,老远就能闻见酒气,她捏着鼻子,朝着门外走去,“你还是同赵拾雨吃酒吧!你不是昨日夜里将他收客房里住下了么?你们师徒二人好好把酒言欢吧,我去汴梁照顾着你老人家的书坊!”
丰秀儿紧跟着晏亭柔,一路小跑追到了门口的马车上,小声说:“小王爷好似病了,方才武同来还让我去请大夫呢。”
晏亭柔咬牙切齿:“病死他算了!”
心道昨天欺负人的时候力气不是很大么,怎么这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了。一准是装病扮可怜的,又要骗人。
晏宣礼也要拦她,“阿拾也要回东京去的,你们还是一道吧,有个照应。”
晏亭柔看着爹爹,“你都知晓他要回东京了?看来两人夜里喝的欢实啊!”
晏宣礼看着丰秀儿,摸了摸胡须,低头小声问:“她和阿拾怎么了?”
丰秀儿摇摇头,小声回复:“一早就似吃了爆竹。”
晏宣礼本来还要解释,昨日夜里喝大了,好似答应了赵拾雨什么不该答应的事,要同小柔报备一下,可见她如今这副吃人模样,就悻悻的不敢开口了,只好低声嘟囔一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丰秀儿还是笑了笑:“真的不等小王爷了?”
晏亭柔没上马车,踩了马磴子,跨上骏马,束起的青丝晃在后肩,好不潇洒!“爹爹,秀姐姐,走了!东京汴梁再见。”
第38章 鹧鸪天·小莲风韵
一路上,看着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日头渐长,入了小暑。【1】
夏雷阵阵,又是一年梅雨时,从江南西路的洪州一路朝北而行,雨天泥泞,八百里的路,生生走了半月有余,晏亭柔才到了淮南路的庐州。【2】
庐州城四面环水,还有淝水穿城而过,是个怡人宜居的城。
满城尽是灰瓦白墙的楼阁,在雨雾里,似个婀娜女子在谈着琵琶,音音不绝,如有忧思。
之前去白鹿洞书院的时候,路过公使库遇到了盗版的《景德传灯录》,那雕版本是临川印坊所刊,只是后来不慎遗失了。
晏亭柔曾问过公使库里的人,说这书是从北而来的商人,拨运到洪州的。
赵拾雨曾说过,在白鹿洞书院里也有这个盗版的书,那这两处的书应是一个来路。
她曾研究了这一代的路线,若是从北边官道过来的书,那最为繁盛的城就是庐州了,且庐州之地富庶,还产各类纸张,极有可能有大的书坊因什么缘由,得了那套雕版,然后再印了,还印了不少。
反正此次去汴梁,必是会路过庐州的,正赶上绵绵阴雨天,她想着不若到庐州一停。一来寻那盗版书之事,二来她和阮六郎也可歇息一阵。
林湖馆坐落在城南河岸之上,是庐州城里最好的客栈。远瞧着不过是个寻常宅子,它贵就贵在被穿城而过的淝水和城墙圈在一处独独的岛上,自己独享了一片安逸天地去,而又隔水与对岸的喧闹市井相望。
于喧嚣中觅得一处安静去,又可窥伺着人间繁华。
窗外滴滴答答,这雨下了半日还未停。晏亭柔已坐在窗前看了半日有余,眼前是雨滴从房檐落下成线,近处是一片竹林遮掩着小院中棋盘石桌,远处是河岸对面,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在青石板路上穿梭。她想着不能等了,还是要去街上转转。
“小娘子,黄色奈李来点么?”
“头茬的小莲花,水嫩的荷叶尖儿!”
“瓜洲红菱角!”
即便是雨中,街上的小贩带着斗笠蓑衣也吆喝的正酣。街边池塘的早莲已开,正在雨中羞涩,不妨来了阵风,吹起了莲香。晏亭柔闻着香气,看着红菱角,想起幼时的趣事。
她自幼在东京、临川两地跑,后来在汴梁待到了十五岁那年,父亲辞官归故里,携她回了临川。
那时爹爹做着一个闲散的文官,都不用进宫议事的,因学识威望比较高,就时常点拨一下相熟的世家子弟。
那些孩子都住在一个里坊间,离得都不远,若是是住在一条街上也不过分,算的上是高门大户间的邻居。其中就有当时还是颍王的官家、还有赵拾雨、百里了峻。
怀王府的偏院中有个静夜堂,本是王府一处闲置院落。先王妃想让赵拾雨多些才学,就开了侧门,每当太学休沐时,就请博学多识的人来给一众孩子讲学。
晏宣礼就常常在自己休沐时,给赵拾雨那一帮小郎君们讲学,因他是个爱舞文弄墨的,还是个极疼惜花草的人,总能另辟蹊径给孩子们讲些不一样的东西,极得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喜欢。
是以赵拾雨他们一干人等都唤晏宣礼做「晏三叔」,时常还叫上一句师父的。
晏亭柔是女娃,去不得太学,可也因着前王妃的这个善举,时常可以去王府里头听听学。
要知一年三百六十日,休沐便得一百多天。她去静夜堂的日子,远比一般女儿家去的私家书堂时日还要多。
而且在静夜堂里见识的都是往常难得一见的大儒,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也因此自小就同赵拾雨、当时的颍王还有她师兄百里了峻相熟。
有一年赶上夏至休沐三日,最后一天,王府里摆了筵席,长辈们推杯换盏,行起了酒令,一众小辈儿又不许上场。
他们三三两两聚到一处,无甚好玩的,就一股脑都跑到了静夜堂里。
刚好有个老学究,人称白老先生的,正在院子里独自吃茶吟诗,就被孩子们拉了过去,央他讲故事。
晏亭柔记忆颇为深刻,那白老先生爱穿白衣道服,白发白须,还爱给他们讲白居易的诗歌。
那日他本来说要讲《长恨歌》,谁知那些个小郎君都是初出长成好奇时,日日去勾栏瓦舍里斗鸡走狗的耍,还要背着爹娘去寻些青楼妓馆玩去。
晏亭柔自是想听《长恨歌》的,她尤其想问问白老先生,到底诗中的比翼鸟和连理枝是什么,世间到底有没有真的呢。
可那群臭小子就开始油嘴滑舌起来,尤其是百里了峻,一脸正经躬身一拜,“白老先生,学生从前背了半晌,也有些地方不清不楚。还请老先生讲讲「芙蓉帐暖度春宵」,这芙蓉帐到底是个什么帐?”
七八个小公子一并哄笑,白老先生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哥儿几个都比老身懂得多,那就不讲长恨歌了。”
他见有贪吃的人将筵席上的煮好的菱角端了一盘,就拿过说,「那咱们今日就求个雅兴,说说这菱角吧」。
煮熟的菱角雾黑色,着实看着没有有趣的,可从白老先生嘴里说出来,遍让人觉得这东西也是鬼斧神工的馈赠一般,他出口即是学问:“王维有《山居即事》一首,说「渡头烟火气,处处采菱归」,白居易有「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为何文人皆爱这菱角呢?”
“清甜,软糯,如十三余豆蔻的胭脂唇,好吃。”百里了峻开始哗众取宠,没个正形。
“哈哈哈!”一众人都狂笑不止。
颍王自幼稳妥,就说:“棱角分明,胸有沟壑,秉真性情,如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