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量着,因赵拾雨养病,已在庐州耽搁了许多日,该上路往东京赶了。
“在想我么?”赵拾雨走了过来,坐在石桌前。
“嗯……”晏亭柔应完才反应过来,忙补到:“想你怎么病还没好?”
赵拾雨一笑,“你手腕好了么?给我瞧瞧?”
那笑容如天上艳阳,照的人觉得晃眼,晏亭柔抬起手在自己身前,拨开衣袖看了看,“好了。”
赵拾雨见她故意躲着不让自己瞧,就偏要看看。他伸手拉了晏亭柔的手腕到眼前,上面留着一道不深的红色伤疤,他有些不悦,“这叫好了?可有上药?”
“有的,小伤罢了,过几日疤就淡下去了。”
赵拾雨每每总被她气的半死,“旁的世家小娘子,若要磕着碰着米粒大小,都要哭闹上三日。生怕毁了发肤,留了疤去。你可倒是大气!留了那许多血,就淡淡一句小伤?”
晏亭柔觉得自己没由来被他数落一顿,且这话听着,好似就是旁的女子都娇滴滴,就自己跟铜墙铁壁一般,就嗔怒道:“我可没那些世家小娘子的命去,有人愿意听我哭闹上三日!”
赵拾雨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自己对晏亭柔的关心,好似她从不领情,可她今日这句分明就有些旁的意思,他忙收起自己那副心疼她的样子,唤作一副笑颜:“我的意思是,不要仗着我娶定你了,就那般不爱惜自己。我也会心疼小柔啊!你若肯哭闹,肯服软,肯唤疼,莫说三日,三年都使得,我疼你就是。”
“我还未同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晏亭柔放下手中的书卷,“你那日胡诌什么官人娘子的,还说娶……你,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离开洪州之前,晏三叔收了我的草贴,答应将你许配给我了的。我怎么是胡诌呢?不过是提前换个称呼,让你熟悉下罢了。”
“你定是趁着爹爹醉酒,套他的话,这不作数!”
“那你倒是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样的求娶才算数?”
晏亭柔被他偷梁换柱的问题给迷了神思去,自然而然的回答了起来:“自是三书备齐,六礼备全,以结两姓之好。”
赵拾雨笑道:“聘书、礼书、婚书是为三书,草贴为聘书,你爹爹在洪州收了,礼书到了东京便奉上,只差婚书,我同官家去求。六礼你更是不必操心,我乃怀王长子,礼仪之事,有太常寺操持。”
“你无赖!谁同你说这些了?”晏亭柔发现赵拾雨这人就是一本正经的耍无赖,她若单靠一张嘴,是无论如何赢不了他的。
“行,小柔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就当个无赖呗!”赵拾雨从袖中拿出一只翡翠镯子,趁着晏亭柔不背,拉过她受伤的手腕,套在上头。
“你干嘛?”一股冰凉滑润的感觉浮在手上,她才要摘下,赵拾雨就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的胳膊上竟然系着先前自己编的那根百索。赵拾雨说:“收了你的百索,我自要礼尚往来才是。”
“那百索就算坠了珍珠,才值几贯钱而已,你这镯子价值不菲,换不得!”
赵拾雨怕她不收,就嫌弃的说:“你那手腕太丑了,带着吧!就这东西宽,能挡着疤。”
“你……”晏亭柔果然被堵的不知说些什么了。
赵拾雨见她不再推辞那镯子,就说:“那庐州通判已将事情查明白了,《景德传灯录》的雕版是那个阿昌从你们印坊偷的,在庐州这片寻了个书坊偷偷印了千卷,这事可大可小,看你想怎么办?”
阿昌本就是青萝书斋洪掌柜的妻弟,算个半个自己人,若要自家印坊关起门来,怎么说都行了,那就是把事往小了整。
那雕版刻了许久,本就是价值连城了,阿昌还印了千卷,卖了不少钱去,真要把事闹大,让官府以偷盗之名捉他,都不为过。
晏亭柔想了想,“谢谢拾哥哥,这事我去封信到青萝斋,交给洪掌柜办吧。”
赵拾雨抬眼,“你要放了他?”
晏亭柔摇头,“我可没说放了他。阿昌是洪掌柜妻弟,我若不知会一声,就让官府捉他,待洪掌柜知晓了,那就是我不仁义了。
可若让我放过他,我也心有不甘。那不如把这决定权交予洪掌柜。
他与我爹爹几十年故交,他为人我们是信得过的,这事交予他来办,既公正又不伤我们之间的情谊。”
赵拾雨很是赏识的笑了笑,“我倒是真没猜到你会这样处置。”
“阿昌不重要,那套雕版也不重要。这件事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洪掌柜。做雕版印刷,开书坊这事,普天之下,找不出比洪掌柜更懂这行当的人了,我不能失了他的心去。人生之中过客多,知己难求。在做书坊这事上,洪掌柜是难求的知己。”晏亭柔说完,见赵拾雨托着下巴,望着她笑。“怎么了?”
赵拾雨一副自己吃了亏的样子,“我帮了你这样的大忙,捉了坏人去。你就一声不吭,过去了?”
晏亭柔竟然真的忘了同赵拾雨客套一番,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日是他在李记门口救了自己,又是他将阿昌偷雕版的事情查清楚,自己有些失礼了,“我做东,宴请你。”
“好啊,我这许多天都躺在林湖馆离,还未去领略庐州风物呢。”赵拾雨起身拉了拉衣摆,“单一顿饭可是不行,小王爷很难伺候的,吃喝玩乐需得齐了!”
上次催情香的事情,搞的晏亭柔再不敢再同小五打探,就特地问了掌柜,知晓庐州城里双兴楼饭菜最是可口,耍玩则要去李家瓦子。
双兴楼二楼的雅间里,晏亭柔和赵拾雨临窗而坐,两人面对面,中间桌上摆着些茶点。
“我们双兴楼最是有名就是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里头的鳜鱼,郎君和娘子看看是要红烧还是清蒸?”跑堂的小哥介绍着菜色。
赵拾雨见晏亭柔手执一淡青素扇,悠悠扇着,正望向窗外。
他同那小哥说:“你看着来吧,楼里的招牌菜色都要尝尝。”又展开自己的折扇,伸手给晏亭柔扇了起来。
晏亭柔看景看的专心致志,都不曾听见跑堂小哥介绍菜色,却被周围一股凉风吹醒了半分,她将手中淡青色的团扇抵在下巴上,“我手里有扇,何须你的?”
赵拾雨见她,不由的浅浅扬起了唇角,继续给她扇风,问:“在看什么?”
晏亭柔淡然一笑,“我们到东京时,是不是就入秋了?”
“嗯,我先前还想着冬天带你回去的。”
“冬天?”晏亭柔又看了一眼,“带回去?”
赵拾雨笑了笑:“我本来是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去临川将你求回来的。”
晏亭柔脸忽就红了,扭过头继续瞧窗外风景。赵拾雨这话说的,好似两人从前就有什么一样,自己可一直只是觉得赵拾雨那张脸长得好看,可万没生什么不该有的念想去。
他这话说的,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中一样,她忽然转头,“赵拾雨,你……”
她想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可话到嘴边问不出口,就变成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赵拾雨收了折扇,一脸不情愿,“算计?算计么?爱慕吧?”
“反正是不轨之心。”
“要说爱慕之心,在静夜堂那两年,情窦初开时。”赵拾雨坏笑,“不轨之心嘛,应该是前几日你给我熏些奇奇怪怪的香时。”
他又拿这事取笑她,晏亭柔拿着团扇就去打他,赵拾雨也不躲,伸手拿住了她执扇的手腕,她觉得这动作暧昧异常,竟一时愣住不敢动弹了。只听敲门之声,两人速速松开来。
房门被打开,已有人端着极宽的竹盘走进屋,一一摆下菜肴,介绍了一番,清蒸鳜鱼、笋衣蒸腊肉、白灼小河虾、黄汤鸡头米、小炒青葑,果然都是时鲜的菜色。
晏亭柔还红着脸,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安静下来吃饭,都不好意思抬头看赵拾雨。
半晌待觉得自己脸上稍凉,才抬头看了赵拾雨一眼,见他面前已剥了一碟子的小河虾,初夏的河虾小的很,不过半指来长,去了虾头尾、壳须,半指长都不到,她猜今日他没让武同来伺候,只得自己拨虾了,没想着他的癖好这般奇特,要全部剥完才吃。
赵拾雨将剥好的河虾碟子放到晏亭柔面前,“小柔,吃虾。”
晏亭柔一愣,“我……你给我剥的?”
“嗯,一百只。我记得你爱吃。”赵拾雨这才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一百只……晏亭柔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多年前,在东京的一次宴席上,她曾抱怨过,“河虾好吃,奈何壳多,若有人给他剥一百只,一口气吃了才好。”没想到那时无心的一句话,竟让赵拾雨记了这么些年。
饭罢,两人走着去了勾栏瓦舍逛个热闹,李家瓦子在城中最是有名,前几日听墨香斋的掌柜还说过,那里最近有傀儡戏,晏亭柔就想着看一回,也不枉来庐州停这许多日。
谁知入了李家瓦子里,付了茶水钱,在看台上坐下,戏幕一拉开,竟然是相扑戏。
晏亭柔一直不觉得两个人抱在一处摔跤有什么意思,可这台上竟然是两个穿着清凉的女子,“咦?这里是女子相扑么?倒是有趣。”
赵拾雨在东京有个诨号,叫「混世小魔王」,勾栏瓦舍里的新花样,没他不知晓的,这是什么他再熟悉不过了。
坊间起初都是看男子相扑,后来渐渐就生出新的玩法,让两个穿着香艳的女子相比较,看客下赌注博输赢。
此前司马光先生还曾因此事上了一道折子,批评这种相扑是「妇人裸戏」,「污渎聪明,取讥四远」。他忙说:“不是傀儡戏啊,咱们走吧。”
只见台上两个女子已将上襦除去,单系着抹胸穿着长裙,相对作揖,赵拾雨忙展开折扇,挡在晏亭柔眼前,“不看了,不看了。”
晏亭柔一脸不解,伸手扒下纸扇,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了看台上露着圆肩头的女子,又看了看赵拾雨尴尬的表情,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推折扇到赵拾雨脸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台上是女子,她们有的我都有,她穿的什么,我都知晓啊。为何是遮住我的眼睛呢?该遮你的才是!”
赵拾雨无奈的看着她,这小女子,精明时极聪慧,傻时又极笨,眼下竟然一脸无辜的同他讲这样荒唐的话来。他眉上一松,也笑出声来。
第42章 鹧鸪天·重帘藏私语
离开庐州城,正是盛夏最热时,待马车摇摇晃晃,远见到汴京城墙时,已近初秋。
一路上,晏亭柔和赵拾雨分座两辆马车,好似真是结伴而行去东京的旅人罢了。
两人此前在临川、洪州、庐州所经历的过往好似都是假的,哪怕夜里住到驿站的公使库里,或是在哪个小城落脚,两人都发乎情止乎礼,最多聊聊周遭见闻。
赵拾雨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亲了小柔,她没拒绝,好似得了回应一般。他南下一趟,大半年时光,可不是为了将人带回汴京,从头开始的。
两辆马车在东京外城南熏门停下,稍作休息。马车又动时,赵拾雨就钻进了晏亭柔的马车里。
晏亭柔坐在马车最里,将身边霜阿剑一横,挡在赵拾雨和她中间,“你做什么?”
“同你说个事情。”赵拾雨晓得自己要座她马车里,得有足够的理由。
这理由他想了好几日了,“入了南熏门就是外城,我要去趟国子监。毕竟走了大半年,总算回来,要同国子监祭酒道个安。”
“嗯,好,你去。”晏亭柔想着两人同行了一路,早晚都要分别,眼下到了要分开的时候,未免心生一丝不舍。
“那是我当差的地方,你不去看看么?”赵拾雨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好似自己待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遇到的事,都想同晏亭柔分享。可这样的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为何要去?”
果不其然,旁人也觉得自己奇怪,赵拾雨说:“我怕你在外头等我无聊,你,你小时候不是很想去国子监看看的么?”
晏亭柔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说的无关痛痒的话,他全都记得,她认真的摇摇头,“我不去了,你在那里当差,我跟着你,多有不便。”
万一遇到他的同僚,别人问起自己是谁,以她对赵拾雨的了解,保不齐他又要编排出来什么话呢。
“我快去快回,那你在国子监门口等我,好不好?”
已过晌午,太阳朝西,晏亭柔看了眼天色不早了,就说:“我要去开封那里的青萝斋分号,安排晏家的老管家去收拾晏府,好些年没住人了,要打扫一下的。”
赵拾雨掀开车帘,冲着边上自己的马车上候着的武同说:“武同,去青萝斋找晏府管家鲁翁,说小柔回东京了,让他着人打扫,这几日她先住在怀王府。”
“不行!”晏亭柔斩钉截铁的拦住他的话。
赵拾雨抬抬下颌,给了武同一个「走」的眼色,武同心领神会,翻身上马,「架」一声,夹着马腿,一溜烟的跑了。
赵拾雨放下车帘,“怀王府的客房里,住着的门生、亲眷不下百人去,谁都住得,怎么你就住不得?”
晏亭柔如实回答:“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幼时在静夜堂读过两年书呢,又不是没在怀王府夜宿过,那时不见你这般推三阻四呢?”
赵拾雨看着小柔皱着眉头的模样,就晓得她是担心,两人自不似当年幼时,男未婚女未嫁的,他一去大半年,带小柔回家,明眼人都瞧得出几个意思。
赵拾雨抬眸一笑,他就是要让全府上下都知晓啊,可嘴上说出来,又换了意思:“不去我府上住,你要去百里了峻府上么?”
晏亭柔想着晏府许久没住人,定是阴湿的很,自是先去客栈住几日,“我师兄家?没有啊。”
“百里了峻成日去歌妓馆里晃荡的浪子,你离他远点!”赵拾雨有些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