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身后跟来的贺儿站在原处,走近了书房的门,男孩抬眼看向我,深邃的美颜,漆黑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薄唇轻抿,随后目光收回看向了书房紧闭的门。我仗着五六岁懵懂无知的年纪,旁若无人的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显然这个男孩被我的举动影响,不自觉睁大了双眼看向我,我只当没看见,专心偷听。
书房里先是传来余氏急切的声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收留岂不是平白招来祸端,老爷不如立即将人送往京城......”
杜辞显然不赞成余氏的说法,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此时事关朝政,于情,李将军生前对我多有帮衬,于理,他们一家刚正清廉,国之栋梁,我怎么见其遗孤遇难而坐视不理,岂非枉为同袍。“
余氏显然辩不过他,嗫嚅这说了几句“为孩子考虑,从长计议”之类的话,便听不见声音了。
我琢磨过味来,这立着的男娃,是朝中李将军的遗孤,遇上了变故,被我的“好父亲”带了回来。我再次打量起这个俊朗的小伙,竟是出自将门,果然不凡。这男娃对上我的目光,凉凉的瞥我一眼,握拳的手袖轻摆,侧过身给了我一个挺拔的背影。我一笑,内心很想逗逗他,但一想到人家如今似乎糟了变故无家可归的境地,不宜与人玩笑,便悻悻的走到另一边门口。
少顷,余氏捏着绣帕,凄凄的走出,默不作声,甚至没有给众人一个眼神的走远了。廊下众人中领头的男子欲上前与我父亲说些什么,父亲却先开口:“诸位从南洋一路颠沛而来辛苦了,请先随管家吴伯前去厢房休息饮茶,来者是客,望诸位不嫌弃杜某府上寒酸。”
众人知道此话代表杜辞愿意暂时收留庇护他们,纷纷流露出感激的神情,鞠了礼,便与年幼的公子一道往客房去了。
五、李少陵
我跟着杜辞进了书房,央求他告诉我其中原委,原来李魏将军乃是朝中四品武将,戍守南洋与莽川边界,那莽川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册封的藩王之地,自圣上即位便与当朝分治,虽名义上同为华国臣民,但不臣之心日渐明显,更是借着圣上长辈的名头,在莽川境内作威作福,以封号南骁王自治。本来李将军戍守的南洋与莽川无甚冲突,可年初李将军深染奇病,多方求治仍不见病除,圣上特请李将军一家回京医治。
今年三月,缠绵病榻的李将军把军中事宜转交心腹手下,携一众仆人与独子北上进京,谁知众人在出城后的山间小路遭遇贼人,随行十几名军中将士竟然不敌,可见贼人并非普通山贼,且有备而来,直奔李将军车马砍杀,幸而李将军独子当时并未在马车里,此子擅马术,在忠仆掩护下突围而出,与余下几名士兵舍弃原地官道,穿过三个县绕到怀阳城,因担心贼人与朝中权贵勾结,几人不敢贸然求助于衙门,士兵中领头的是常在李将军府上当差,曾于京城陪李将军与我父亲杜辞私下会面,所以认为杜辞是个可靠的朝中同僚,遂尾随杜辞与回家之路说明缘由。
这下好了,杜辞收留了欲被人暗害的将军之后,难保加害的人不会连同杜家一起下手,敌在明我在俺,又不知道敌方是否为朝中贼臣,或哪方势力,这李家小公子,乃至杜府,该如何破局呢。
我将心中疑虑全然说出,杜辞连连点头,想必余氏的劝解让他无从宣泄,便于我合计起来:“如今当务之急不仅在保护李公子周全,更要将李将军遇害一事奏明圣上,只有得了圣上庇护,才能保证此子不被贼人赶尽杀绝。”
“若传奏章进京,如何保证贼人朝中没有内应从中作梗,不如父亲亲自上京面圣,更可以联络李将军亲故,寻回李将军尸骨。”
杜辞听了抚掌道好:“春儿所想,为父不能及也。”
我嘿嘿一笑,内心:哪里哪里,全靠古装剧教得好。
次日晨起,我远远地看见后院小花圃开了一片牡丹,深红浅红,好不热闹。走近赏看一番,又听见西客房处传来孩童“嘿,哈”的声音,我猜想着是那位李小公子是在晨练吗,果然看见那少年正对着院墙,保持着马步的姿势,重复的左右出拳。他换了身朴素的蓝白色衣衫,腰带也换成了白色粗布,腰间仍挂着那串碧玉珠。
我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专注的男孩,干咳两声,男孩直起身,转头看我。不只是朝阳的映射,还是白色衣衫趁的,小少年脸色泛着健康的蜜色,额头的汗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我内心有些骚动起来,似乎为这突然的打扰表示歉意,我先开口问道:“你——吃饭了吗?”其实我还没想好问些什么,只能随便找了个话题。
“没有”他面无表情的答道。
我有些尴尬,干笑着掏出腰间的白色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汗。他稍愣了一下,默默接过,潦草的拭去流到脸颊的汗珠。
我见他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厚着脸皮接着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杜春儿。”这样介绍的时候,我条件反射的伸出了右手做握手状,显然少年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下将手帕伸了过来。
我忙收手并朝他摆手:“不是、那个、我是......”慌乱之际,贺儿的声音出现的恰到好处,“小姐,该用早膳了~”贺儿在花圃对面远远地喊。
我朝她的方向摆手表示知道了,这边看向少年,礼貌性的询问:“不如李公子一同吧?”
他面色缓和很多,点头道:“我叫李少陵。”随即与我一起前行。
我仍锲而不舍的问问题:“李公子、啊、李、少陵,你在京城可有府邸住处,天子脚下,想必会安全许多。”
“父亲不常回京,府上除几名家丁无他人,有一胞姐已远嫁滁州。”
“滁州啊,好吧。”我惋惜的回应,心说这孩子真可怜,如今竟无寄身之处了吗。不愿再提及别人的伤心事,我又转移话题道:“你,平日喜欢看些什么书,我屋里的你尽管拿去......”
李少陵不语,吃饭时也是沉默寡言。早膳我素日是安排在自己院子吃的,因为一些大户人家辰时起,问父母亲安,上午研习功课,下午学习女工,乐理,诸多琐事,我便求了父亲免去晨起问安,自己院子里安置了小厨房做些饭菜,这样父亲不在府里的日子,我每日可以睡到自然醒,乐得逍遥自在。
饭毕,我带他参观我的小书房,说是书房,书架上最多的却是些玩意儿、摆件、夹杂着刀棒棍枪。显然李少陵在看到那些“武器”的时候愣住了,不禁指着那些给了我一个疑问的表情。
“这些、是我的一些小、收藏哈哈,不瞒你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江湖女侠,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贺儿在门口笑出了声。李少陵对此未做评价,嘴角扯了扯。
书架上也是有些书籍的,比如我从各处搜集来的野史传记,乡俗小说。都是些民间大众读物,因为大多读书人的书籍都晦涩难懂,我也没有耐心研习古文,尽管看这些书被父亲严厉批评多次,但用来解闷还是不错的。
李少陵显然对我的书房不甚满意,目光越过书籍,指着一堆小玩意儿里的围棋盘问道:“杜姑娘会下棋?”
我内心十分心虚,围棋我是不会的,但是......“略懂略懂,不过最近我学了一种新奇的下棋法,少陵、公子可有兴趣一试。”
“哦?”这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当下与我在院子里摆下棋盘,各执黑白子。
“这种棋法,明叫五子棋。”
“不曾听闻,请杜姑娘赐教。”
六、天降竹马来
接下来的几日我与李少陵常在院中玩耍,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小小年纪纵然身负仇怨,却也需要时间成长磨炼。这日,离开怀阳的父亲传回书信,余氏阅后忧心忡忡,我央她给我看书信内容。
原来杜辞一路多方打听,李将军之死的消息已传回京城,多有猜测为藩王异动,向朝廷示威,想来若非那南骁王留有后手,且朝廷多年对其不曾防备,如今养虎为患,尚不知其兵力与佞臣何如。此间事情复杂,圣上还未有定夺,恐怕李公子也不能贸然露面。
余氏忧心的重点在于,杜府收留李少陵是否会危急杜府,若真有南骁王手下暗算,杜辞小小五品文官,恐怕自身难保。这厢余氏又增派护院夜间轮守,李少陵与护卫几人大概也知道其中关系,领头的护卫向余氏提出,几人男丁留在杜府多有不便,不如隐藏身份于怀阳市井,也能暗中观察贼人动向,只是李公子年纪尚小......
余氏对此连连同意,并当下表示会尽力保护李少陵安全。
李少陵被安排在我的小院里的偏房,我按照父亲书信的内容说明如今局势微妙,让他安心住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少年显然更沉默了些,每日天还未亮就起床练武,吃罢早饭就向我要些父亲的书卷,从诗书礼义到兵法武得,我也很仗义的给他从府外买来许多书籍填充书房。
这日过了酉时,杜府内各处吃罢晚饭,贺儿在书房挑起灯,李少陵站立桌旁开始练字,我无聊的在院子走路消食,这时从前院传来了不寻常的骚动,隐约看见身着灰色官兵服的手持长矛,越有七八人从前厅分两路分别向我的院子和客房快步走来,我心下一惊暗道不好。迅速跑回屋内喊了李少陵,无暇思考,只能让他藏到书架后的书箱里,找来一些杂物掩盖一番。
贺儿紧张的看着走到院子里的官兵,将我护在身后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些,拍拍她的胳膊说“没事,别怕。”边走出房门迎上那几名官兵。
那几人看着来者不善,但观其衣饰与下等衙门杂役无二,见这时小姐闺房,且只有大小两名女子,面露犹豫。
“不知来人奉何人之令,擅闯杜府意欲何为?”我斥声问道。
“我们是、奉县令大人之命,追杀一江洋大盗,眼见那贼人进了贵府,所以前来搜查。”其中一官兵思索着道。
“哦?不知哪位官兵大哥亲眼见了那盗贼,又是看见他从哪个墙头进了杜府呢?”
听我反问,说话的官兵张张嘴,表情难堪起来,我便知其中有鬼,定时那县令没有正当理由和证据搜查,追盗贼是假,查李长陵下落为真。
那几个官兵当下没了主意,想必只是来虚张声势的喽啰。我遂以手帕捂嘴咳嗽起来:“贺儿,我的咳疾怕是要犯了,都怪这些生人,快把他们赶走,爹不在,我们去找徐叔叔、严叔叔。”
我随口说了两个杜辞同僚的姓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那几人后退几步窃窃私语,想必上面的命令里也顾忌杜辞身份,不敢强硬搜查,只是趁杜辞不在,欺负府内女眷罢了。
贺儿作出着急的样子喊着“小姐”,忙拍着我背,带着我后退进了房门,那几名官兵也悻悻的退出院子,去了前门的方向。我和贺儿这才靠着房门放下心来,相视而笑。
“小姐,你刚才装的也像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笨啊,跟着本小姐好好学习吧~”
我交代贺儿去前厅看看余氏他们怎么样了,官兵退了没有,这边给李少陵开箱透气,告诉他别担心,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些感激和信任,沉默着点头。
贺儿回来说官兵已经退了,夫人有管家和护院护着,一番对峙下,夫人声称要写信给在京的杜辞,告县令个擅闯民宅、胡作非为。对方显然不想闹大,已经撤去了。
“夫人还说,杜府势单力薄,怎能和县衙对抗,为了府内安宁和李公子安危,不如将李公子转向别处......”贺儿声音小了起来,显然不忍心当李少陵的面转达余氏的意思,况且这想法也没有与我商量的意思。
“转向别处......我还真有一个好的去处,一定能避免县衙搜查。”我心下一动,让贺儿再跑一趟,告知余氏,李少陵的事由我来管。
又过几日,我借给姨母送糕点的名头,令可靠的下人附带简信一张,说明李少陵身份缘由,希望严府能暂时将李少陵庇护,想来严府家大业大,经商之人门路也多,加上“盛通钱庄”在当朝数一数二的名望,县衙一定不敢对严府肆意妄为。
好在姨母传回的是好消息,更表示严府有子,李少陵在那里同住也方便些。我遂告诉李少陵放心去住,待我与父亲传信告知,京中局势稳定,再做打算。
李少陵遵循我的安排默默回房间收拾衣物,我打算安排马车,下午就将他送至严府。
七、隐忍不发
马车将行至严府侧门时,李少陵解下腰间玉珠串,踟躇着对我说:“多谢令尊收留,无以为报。”
我看着他少年老成的模样觉得有些心酸:“不用谢,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你还小,当务之急是好好长大,日后出人头地,就可以保护别人了呀。”
我承认一个六岁大的小姑娘对着十岁的男孩说这样老成的话,可能有些滑稽,为了缓和这怪异的气氛,我连忙抓了他手里的玉珠:“这个我会帮你转交给我父亲的啦~”
李少陵认真的看着我,好一会没说话,马车渐停,才小声的说:“是给你的。”边别扭的扭头看窗外去了。
我一笑,将其收好,带着调戏般的戳了他的脑袋:“那等下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不过我会经常去看你的,不要太想我哦~”
少年被我打趣的耳根通红,说不出话来,好在马车到地,严府接应的下人在侧门等候,他慌乱的跳下马车,我在他身后笑出声来。
打道回府后,我自拟书信与父亲说明情况,路遥马力,去往京城的书信至少要五日,再次等来父亲的书信已将近半月。
李少陵入严府后不过三日,我便耐不住去姨母处做客了,得知他被姨母安排与严小少爷伴读,每日同吃同住,有专门的教习师傅督促功课,还可以阅览严府豪华的藏书阁,我便放下心来。
姨母打趣的问:“要不要我把他叫来,你们说说话?看你对这位李公子很是上心,难道我们春儿......”
“姨母你别瞎说,我是看他可怜,我今天可是专门来看姨母的呢~”
“哈哈哈,是啊,春儿还这么小,要陪姨母到二十岁再嫁人~”
半月后,不用父亲的回信,怀阳城已传来京中变动。
早朝有大臣矛头直指南骁王不臣之心,李将军遭南骁王暗害枉死,请圣上惩治南骁王,削其兵符,进京告罪。
另有大臣则谏言圣上惩治搬弄是非,挑拨君臣之心的“奸臣”,李将军是为山贼所害,贼人已认罪伏法,捉拿于南洋大牢,南骁王为圣上叔父,岂能因为“奸臣”胡言乱语,心生嫌隙。且南骁王每年照例与朝中进奉颇多,如果不惩治“奸臣”,恐怕不能安各地藩王的心。除南骁王,如今有封地和藩位的另有三王,虽封地分散,暂时未有变动,但万一有谁与南骁王勾结,必是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