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莺笑答:“那不是平常的鸡,是灶爷升天骑的马。”供桌前焚起香火,青烟朦胧,洒酒跪拜,再烧了灶王旧像,贴上新像,春柳来禀,灶王升天去了,可以拿供桌上的灶果吃图个吉利。巧姐儿最高兴,燕十三挑了一块桃酥饼给她,觉得她面色苍白透出病气,心里难受,闷闷地问:“什么时候你才能好呢?”他喜欢从前那个在他身后奔进奔出、小脸通红透汗的巧姐儿,会对他咧嘴嘻嘻的笑,眼睛闪闪发亮。
巧姐儿咬了口桃酥饼,嚼了嚼,忽然觉得心底泛恶心,嘴儿摒着鼓起腮,燕十三见势不妙,想也没多想,娴熟地扯起自己的衣摆兜在她面前,巧姐儿哇的一声,污秽尽数吐在他衣里,常燕熹三两步过来抱起她回屋,潘莺和潘衍追跟在后,燕十三默默走到自己宿房,才脱下脏污的外袍,就见常嬷嬷送来一套崭新的衣物,从内到外,鞋袜都备齐全,且道:“是夫人亲自替燕少侠缝制的。”他谢过换上,十分的合适。
到晚饭时,福安来禀:“老爷说和舅爷在书房聊话,让夫人和巧姐儿先吃,毋庸等他。”
潘莺让他稍等会儿,舀了一碗黄亮亮的鸡汤摆进食盒子里,再递给他,笑道:“你送去给老爷,让他趁热喝了吧!”
福安应诺的接过,退出房走了,潘莺起身站在牖前,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福安拎着食盒子来到书房,见太平在廊上站着,睬也不睬擦肩而过,进到房里,舅老爷不在,老爷端坐在桌案前,借着光亮,垂眉肃眼翻看兵书。听到动静也未抬头,只问:“夫人知晓了?”福安回道:“夫人知晓,并命我送来一碗鸡汤,让老爷趁热喝了。”便把食盒放在案上,揭开盖,端了一碗鸡汤来,送到常燕熹的面前。
常燕熹盯着那碗鸡汤,看他一眼,忽然问:“你跟在我身前做长随有十年了吧!”
福安不晓他为何问这个,如实地答:“八岁遣到爷身边伺候,除了爷在边关不曾跟随,算来已满十一年。”
常燕熹笑了笑:“如此说来,你也到弱冠之年,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这府中丫头可有相中意的?”
福安心思此时不在这,神情略显紧张:“我还未思量过这些!”
“怎能不思量!”常燕熹语气平静:“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你老娘来请夫人作主,可怕自家在你这辈绝了后。”
福安额上沁出冷汗,勉力笑言:“劳老爷夫人挂心,待我好生想过,再请老爷夫人作主。”
常燕熹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兵书,端起鸡汤缓缓送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放下了,看向福安道:“这鸡汤油厚,我不爱吃,你替我吃了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捌章 常燕熹重刑拷问 福安不堪痛招认
接上回。福安听常燕熹赏他鸡汤喝,不喜反慌,强笑道:“夫人交待一定要老爷趁热喝了,小的哪里敢逾矩。”
“怕甚!我赏的,谁敢说半个不字!”
福安仍旧极力推辞:“夫人就敢,莫说半个不字,一个不字都能说。老爷勿要难为小的,自喝了吧!”
常燕熹笑着起身,一手持碗,缓缓走到他面前:“废话什么,喝了!”
福安心知难以躲过,满脸冷汗浸透鬓角,浑身僵直,双手哆嗦接过,捧着碗凑近嘴前,忽然手指松抖,但见要碗翻汤洒,常燕熹眼明手快,稳稳托住碗底,一手掐住福安的脖颈,一手端碗到他嘴边,冷声道:“张嘴!爷今儿亲自喂你喝!”
福安最识眼色,见这阵仗已明了八九成,若是咬紧牙关喝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对不起老娘和祖宗......闭一眼颤声道:“老爷饶命!”
“狗奴才!”常燕熹把他使力一推,他趔趄后退几步,摔跪倒地。常燕熹撩袍坐回桌前,把碗重重一顿,命三四侍卫进来,其中一人把两药包搁桌上,常燕熹吩咐:“话不多说,你们先给他上刑!”一侍卫将福安摁倒,扒了裤子,一侍卫持棍,先击倒二十棍,他前时旧伤才愈,哪经得再打,不过十有余,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直痛得哭爹喊娘,嚎叫不止。常燕熹叫停,再棍击怕是要死,让用拶子,套上夹指,十指连心,肉烂露骨,愈发哭号的声嘶力竭,至后奄奄一息。
常燕熹这才让解开拶子,侍卫一盆冷水浇泼他全身,他冻的清醒过来。
常燕熹怒道:“我问你什么须得从实招来,否则让你老娘也来受一遍罚。”把两包药粉掷他面前:“可是你的?”
福安被打怕了,又恐老娘真被折磨,只得哭着承认:“确是我的,但,是安国府大老爷命福贵给我的。”
常燕熹道:"你还不把前因后果如实招供出来!"
且说五年前一晚月色甚好,福安因常二爷往边关戍守,暂跟在大老爷常元敬身边做长随,他和福贵福旺自小关系忒熟,此时站在廊前,看得管事的媳妇陆氏进了房,她颇有姿色,身段风流,和大老爷早就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这些日把管事遣出府去收账,便于陆氏往来,很快房里淫声四起,响动一片。福贵见他和福旺竖耳偷听,便笑道:“听再多又能如何!不过隔靴搔痒。”命福旺在此守着,搭住福安肩膀往外走:“我领你去个好地方开开眼界。”
他俩乘轿很快来到甜水胡同,甜水胡同又叫妓儿胡同,里有数家娼院,福贵领他进了最闻名的春媚楼,点了一桌好菜,并让花魁香雪来做陪,福安坐立不安,他们不过是家养的小厮,哪里有能耐在这里冒充大爷,扯着福贵的衣摆要走,福贵笑道:“你怕什么?只要报大老爷的名儿,记他帐上就可。”
“被大老爷发现怎办?”
“大老爷有的是银子,也晓得我们这些勾当,睁只眼闭只眼,从不往心里去。”福贵又道:“听闻再隔十数日,二老爷就要归府,你也要随他去,还不赶紧及时行乐,过这村可就再没那店。”斟一大盏琼浆玉液给他喝,眼见那香雪虽不过才及笄,却是生的人间绝色,眉黛春山,眼波流媚,唇若丹珠,面若娇花,体态婀娜,极擅吹拉弹唱,有副如萧管的嗓子,简直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全无半点错处。他哪见过此等阵仗,怕是穷其一生也难搭到香雪这样名妓的袖管,如今却百般殷勤的取乐他,再讲酒壮怂人胆,又被福贵撺掇,当晚就宿在香雪房里,那真是:红粉妓荷茎绿翻腰,穷后生骤雨湿透褥。
有一便有二,他又初尝新鲜,整日里混在娼院风月铺里不走,直到被府里护卫五花大绑捆到常元敬面前,常元敬十分生气,骂道:“狗奴才,竟敢借我名义在娼院鬼混,你好大的狗胆。”福安连忙求饶要自付银两,他想不过在那处吃些酒菜,和香雪宿了几日,虽是破费不少,但还能承受。
常元敬命福贵把赊账的清单递他,福安一看顿时神色大变,每笔帐记得格外仔细,香雪身价更是不菲,合计竟有千两银子。他哪里掏的出这些个,只得痛哭流涕,抱住常元敬的大腿求饶,常元敬狠狠将他踢倒在地,阴沉着脸自去了。
福贵也埋怨他:“带你去开一次荤足矣,怎得如此贪心不足蛇吞象,积欠这许多银子不还,那虔婆最恶毒,到时找你老母要帐,她可会使手段,你能眼睁睁看你老母受罪么?”
福安是孝子,听得心如刀绞,后悔莫及,福贵替他指点一条明路:“如今除了老爷,没谁能救得了你。”又道:“老爷有一事需你去办,办得好,这千两银子一笔勾销,他替你还了!”从袖笼里拿出一包药粉给他:“后日二老爷回京归府,你隔三岔五的、舀一勺到他的茶水里就好。”
福安很忐忑:“这要人命么?”福贵笑嘻嘻道:“命倒不要,就让他生不出子嗣。”
后来福安每回想起此幕,总觉得中了圈套,但木已成舟,他已无了回头路。
常燕熹听得额上青筋跳动,把指骨捏的咯咯作响,冷笑地问:“另一包药又是何来处?”
福安道:“小的虽被逼无奈,但良心未泯,若照福贵所吩咐的去做,老爷你也就不需另一包药了。小的十天半月方敷衍一次,被福贵算出端倪,恐日长梦多,索性命我一了百了,斩草除根。”
常燕熹咬着牙根问:“所以你今晚便把药放进鸡汤里,让我从此断子绝孙?”
福安哭道:“老爷这些日偏爱太平,对小的动辄打骂,一时愤怨蒙了神智,鬼迷了心窍,又被福贵几次挑唆,才酿下弥天大错。自己的罪死不足惜,但我娘并不知情,求老爷放过她,小的来生再报您的恩情!”
常燕熹面色铁青,默少顷发话:“先将他关进柴房,再做定夺!”
那几侍卫拖起福安往外走,一掀帘子,却见潘莺苍白着脸,不晓在那里站多久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捌玖章 莺娘细数往事难言 二郎亲入董府贺节
常燕熹把潘莺拉进书房,搓着她冰凉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潘莺脑里乱糟糟的,只是说:“你特意交待的事儿,我恐生变,是以过来瞧瞧。”又道要走,被常燕熹拦阻:“一身的冷寒气,等暖和了再走。”
她没再多话,在火盆边的杌子坐了,常燕熹伸腿勾来官帽椅,坐下又往火里添了几块兽炭,簇簇的炸裂声,不会儿便燃得通红。
潘莺接过茶盏,吃了两口,一股子温热从喉咙直达心里。
常燕熹问:“都听见了?”
潘莺闷闷道:“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福安!”
这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她没听到常燕熹回话,抬眼看他,却是紧锁眉宇,眼里染满炭火的橙红,散着微醺的光芒,她知道他此时的情绪未必如表面的平静无波,俯首在他膝上:“我知道你很难过。”
常燕熹默了默,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想说什么还是咽进喉咙,只道:“你不要再背叛我!”
潘莺的心骤然一缩,自知晓他重生后,他所言在她耳里,总是话中有话的。低“嗯”一声,看着炭盆里的火光愣神,福安的交待不止在二爷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亦如是。原想着把自己和巧姐儿的事向他坦白,如今却多了些思量。
福安前世里想必也对二爷下药了!否则依她那般得宠,数年也无子息,原以为是她福薄,却不想二爷被下诏狱后,她竟意外怀有了身孕。
她那时虽移情别恋于常元敬,却从未与他行过苟且之事,后更认清他歹毒心肠,悔不当初,连面都不再见。
但现在说给常燕熹听,他未必信,甚会把她想的更不堪。
再等等罢,她茫然的想,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谁又知道呢!
待潘莺走后,常燕熹把太平叫进书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有半晌,才缓缓地问:“要我怎样谢你?”
太平摆摆手,权当还他的救命之恩。
常燕熹道:“这份情暂且欠着,日后你若有难,可来求助我。”
太平颌首,欲要退下时,又被他沉声叫住:“丽娘能从教坊司全身而退,避在我的府里,背后之人非你所能招惹,如有差池,性命难保,好自为之吧。”
他拱手作揖,转身走出房,拎起搁在廊前的灯笼,朝宿处而去,夜幕漆黑,空气清冷,渐闻到凛冽的香味,越来越浓,近前是一株老梅树,满枝旧开新绽,一阵风吹过,花瓣缤纷,落满他的肩膀,树后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来,他处变不惊,其实早看见忘掩起的裙袂一角,是丽娘。
丽娘过来拉他的手:“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煜郎你带我走,我们出京去。”见他没反应,有些生气:“订亲时,你和爹爹怎么保证的?都忘记了么?”仍不得回应,忽然想到什么,难过地洒下泪珠儿:“你嫌我脏是不是?那种地方进去,怎能干净的出来呢!”愈发的伤心,掩面要走,袖管却被一把握住,她看他,他终是不忍,轻轻地摇头。
丽娘又欢喜起来,拿出厚厚一沓银票:“你看,我们不缺这个。”企盼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们逃出去,逃的远远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