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莺观她肚腹高高隆起,人却格外瘦削,骨头挂不住二两肉,也无精打采的,心底愈发堕重,不晓是何原因,看着肖氏仿若见前世的她,背脊便一阵发凉。
两人围桌坐了,丫鬟斟好茶退下,肖氏此时对潘莺倒无了从前的敌意,或是不再和二爷有挂葛,或是情意给了大爷,又或是有了孩子做依靠,把那争强好胜、吃酸捻醋的心思断绝后,整个人反倒平和了。她笑问:“夫人是来祠堂祭祖罢?定是了!我听见唱戏声,想必热闹的很。”有些羡慕的语气,她困守在这里,除了丫鬟婆子,大爷也甚少来,蒋氏更多日不见,终日冷冷清清的,一团死气。
潘莺问:“你还有多少日子生呢?”肖氏掐指算算:“还有三月余吧!”她轻抚腹部,又道:“也不晓怎地,我总觉腰酸肚沉,难受的很,婆子说看着倒像要临盆的样子。”
“有请大夫么?他怎么说的?”
肖氏回话:“大夫说一切皆好!且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里喝一碗便可。”
潘莺道:“一切皆好!你怎地这般骨瘦如柴?反肚腹隆如小山,生产时怕要受一番大罪!”
“却是不知为何,也能吃能睡,就是不长肉!”肖氏看她反比往昔愈发明艳动人,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袖口褪到肘处,露出箍在细腕上的血玉镯子。
潘莺顿时神色大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玖玖章 肖姨娘情断常大 姜丽娘情深煜郎
接上文,潘莺看到肖姨娘抬手间显露出的血玉镯子,心猛得揪紧,略平复后,方道:“你这镯子倒稀罕,能否给我瞧瞧?”
肖姨娘也有显摆之意,从腕间褪下来递给她,潘莺用帕子托着,凑近灯前细看,但见通体赤红,内有丝丝缕缕筋脉交互缠绕,亮而不透,润而不水,她看的莫名胆寒:“竟是一只血玉镯子。”
肖姨娘笑道:“夫人真识货,确是世间难寻的好物。”潘莺还给她,并问:“不晓它是怎样的来历?”
肖姨娘重戴回腕间,漫不经心道:“是大夫人给的!”默了默,语气淡道:“我与大爷的事你必定已晓得,不说旁人怎样轻看,我自觉也很羞惭,到底我也是规矩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礼仪廉耻是刻在骨子里的。为何偏要做出这样损纲常悖伦理的事儿,我也时常问自己,只因太寂寞了。”
“原还有董氏姐妹一起打发日子,她们送走后,我一人孤零零守在这儿,倚门迎晨送晚,盼不见二爷来,想着自己岁数年年增长,不得良人宠爱,无有子女傍身,无依无靠这般终老,好不凄凉,渐渐日懒倦梳头,心绪烦杂,茶饭不思,终是愁思郁结,卧病不起,丫鬟思量请郎中,去禀报大夫人,大夫人推诿让寻二爷,二爷从此地搬出时同我讲明了,他从前的俸禄被扣在她手上,够养活我一辈子。凡有缺着就去问她讨。偏她嗜财如命,纵然是我表姐,也情理不通,后索性避开不见,我一时气怒攻心,病情愈发地重,丫鬟恐出人命,同福贵讲了,求大爷能救我一命。”
潘莺叹道:“你怎不让丫鬟来寻我呢?我并非恶毒心肠之人。”
肖姨娘没回答,手抚着高隆的肚皮,微垂颈,接着道:“没想到大爷竟亲自而来,请太医给我诊治,让福贵去惠民局购来诸多名贵药材、煎汤给我调养身体,每趟但得回府,都要拐到这来看我两眼,说些关怀的话儿,风雨无阻,承他细心看顾,病愈后,隔三岔五他还是会来陪陪我,待不长,也守规矩,就是可怜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朝堂众臣,面貌斯文,满腹经纶且能言善道,对你温情小意,体贴入微.....”
她问潘莺:“你若遇到这样的人物,会不心生好感、难以抗拒么?”并不期会回答,只自言自语:“你和二爷双宿双飞,好不恩爱,哪解得我的空虚寂寞、孤枕难眠呢?”
潘莺心底各种滋味杂陈,如打翻了油酱铺,千言万语却噎在喉间难以吐出,只听肖姨娘说:“他依旧发乎情止乎礼,偏是我活了心思,每日里打扮招致,切切盼着他来,备下酒菜,月下赏景,听他讲有趣话儿,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后首的事皆为我主动,也难怪都是他的错!”她微顿,又道:“事已至此,我也没甚后悔的!”
潘莺问:“待孩子诞下后,你该如何是好呢?依二爷的性子定容不得你!”
肖姨娘回话:“大夫人说待我诞下子嗣后,会寻个时机儿,抬为大爷妾房。”又道:“她虽爱财如命,但总还是念着血脉亲情,愿给我一条活路,其实大爷也好,表姐也好,我如今都懒搭理,一门想儿只想为肚里的孩子活。”
潘莺想起自己前世那一桩桩,倒和她此番境遇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这正是:死水难见波浪起,唯有春风摆动时。
这边暂不表,且说常府里,因着常燕熹和潘莺往安国府,潘衍带巧姐儿出街玩,燕十三没有踪影,丽娘站在门边,院里空荡荡杳无人声,丫鬟婆子都不晓躲哪里去了,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男人自屋顶跃至她面前,唬得她拍拍胸口,待看清来人,一言不发的进屋了,那男人环顾四围,再身影一闪,帘子簇簇作响。
众看客道他是谁,原来自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后,丽娘发配教坊司,以为只有她独活下来,直到看见来请她去给朱镇弹琴唱曲的暗卫,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姜青。兄妹团聚自是一番抱头痛哭,丽娘也晓她能从教坊司出来,嫁给常燕熹为妾,都是哥哥的功劳。
丽娘持壶斟茶给他,姜青捏着盏儿打量四围,显然常燕熹未曾亏待她,再往拔步床看了数眼,蹙眉问:“常督主可有对你不轨?”
丽娘撇撇嘴儿:“说什么呢?”姜青并不讳言:“常督主虽有暗疾,但若想使坏也有旁的法子。”他在宫里晓得有些太监坏着呢。
丽娘道:“你们真错怪常督主了。”她有时听得主房里那折腾劲儿都要掀翻屋顶了,不过与她无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青却会错意,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丽娘眼眶突得一红,压低声道:“哥哥,我见到煜郎了。”
哪个煜郎?和阿妹有过婚约的谢煜!他瞬间会过意来,神情却甚平静:“他在哪里?”
“就在常府中,在夫人阿弟的身前做近随,有时也跟着常燕熹。”
“谢将军府满门抄斩,他怎会来到了这里?”
“他和阿姐谢娇被偷卖给一伙黑袍道士,这些人法术高强,偏会旁门左道,手段更是残忍无情。他们到了道士手上,当晚其阿姐被捆绑逼着吞下烫玉活埋了。就是一年多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血玉案。”
姜青为之色变,问道:“谢煜是怎么逃脱出来的?”
“道士先没要他的性命,使唤他做各种粗使活计,非打则骂,百般折磨,这般过了五六年,直至某日晚间,他被五花大绑被迫吞玉埋于地下,被术士燕少侠挖出背回常府,潘夫人救了他一命。”丽娘话已哽咽:“但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难过的简直说不下去。
姜青神情微微动容,他九死一生来到小皇帝身边做了隐形人,阿妹在教坊司受达官贵人玩弄,他同情谢煜,但他们活得又何尝不凄惨呢!
他看向丽娘,沉思地问:“你难道还欢喜着他?”
丽娘抹把泪珠儿:“什么难道,就是欢喜!”她下定了决心:“我要和煜郎离开京城,走的远远的,过我俩的日子去。”
姜青淡道:“他曾饱受折磨,如今又哑了,你们七八年不曾相见,怎知彼此现在还心意相通,性情没有大变?”
丽娘有些生气:“七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没变,他还是我的煜郎,我亦是他的丽娘,阿哥勿要再多话,我不要听。”
姜青摇摇头:“你想走就走!天真,皇帝若不允,你哪都去不了!”
丽娘吃惊的盯着他,一错不错地,忽然就明白了他话间的含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零零章 福安假情真告福贵 常大心狠口慈常二
常元敬、常燕熹和族中爷们难得相聚,一起在花厅吃酒看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福贵从外进来,匆匆凑到常元敬耳畔嘀咕,常元敬朝常燕熹道:“我恰有客入府拜访,这里你多看顾,我去去就来。”语毕即起身离开,看他和福贵的身影不见,常燕熹端盏与人吃酒,给福安和太平使个眼色,他二人会意,一前一后出了花厅,穿园过院,走进月洞门,即是常元敬的书房,福贵和福旺两小厮站在廊前,时不时逗檐上笼中鸟玩,远望有人来,定睛倒是他俩,福贵让福旺仍在此处守着,他走过来与他俩勾肩搭背,好不亲热的领到离书房不远的宿房里,桌上搁着绘富贵十锦图的食盒子。
他上前揭开盖子,笑道:“我晓得你们准来,特意备下的好酒菜。”从里拿出一盘甜酱肘子、一盘蒸咸鸡、一盘炸骨头,一盘熏猪肠,还有一坛金华酒。福安啧啧两声:“你这日子愈发过的安宜。”挟起一切肠子吃,熏的干干的,满嘴生香。
“也就节日里吃的好些,你又不是不知大夫人的本性。”福贵点了灯,给他往盏里倒酒,端起一盘甜酱肘子和酒给太平,让他自去吃,太平接过,照旧坐到窗前去。
福安把酒一饮而尽,各挟了几筷子吃,问道:“府里换厨子了么?味道与从前大不一样。”福贵笑道:“就你嘴刁,从前是北方的厨子,如今换了个打南边来的,口感鲜甜绵软,我也吃不惯。”福安摇头:“二夫人从前在南边生活,我倒是吃惯了。”
福贵压低声问:“给二爷吃的药,可成了么?大爷一直挂心着,你又不传讯息来,还听闻被毒打一顿关进柴房里,只道是东窗事发,被二爷发现了!”福安反问:“你怎晓得我被毒打一顿?”
福贵道:“我去寻你,听看门人说的。”福安笑道:“真是个多舌的汉子。实话与你,二爷纳的丽姨娘性子乖张,稍有不满非打即骂的,下人谁不吃她的亏!”
福贵半信半疑地看他:“你是二爷身前长随,她即便不讨好你,也得看二爷份上,给你几分薄面。”
福安哼哧一声:“那丽姨娘是教坊司出身,在男人手里经过风雨的,哪里还吃得了素,二爷那话儿又不灵,她受不了,肝火旺燃,可不就拿我们撒气。”
太平原盯着窗外,忽然回转头看了看他,眼里怒沉沉地。
福贵这才相信,吃口酒道:“原来如此!”福安接着低道:“你可回大爷,给二爷吃药的事成了。”
福贵喜上眉梢:“甚好,甚好!可算了结一桩心事。”又道:“你只管等着大爷赏你吧!”
正说这里,福旺咚咚跑将过来:“快些,大爷命寻你送客啦!”福贵不敢怠慢,让他俩继续吃酒,自和福旺掀帘出去。
太平则透过窗槅,望见常元敬和两位来客走出书房,他顿时脸庞失去血色,原来那两位来客皆是黑袍道人,一人身型瘦削,肩背双剑,面容用纱遮掩鼻唇,难以看清尊容;另一人纵使化成灰他也认得,残害阿姐和他吞玉土埋的正是他。
太平浑身僵硬,心骤然紧缩,攥紧双拳,目如烈焰,喉咙虽不能话,却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福安走上前拍他一记:“发什么疯?”哪想他回首就朝他鼻子狠狠一拳,顿觉酸的、辣的、涩的,苦的各种滋味交织入喉,脑袋蒙蒙的,眼冒金星,不晓发生什么事,已经两汩黏稠血流从鼻孔淌到了衣襟,他连忙坐下仰起脸朝上,掏出帕子往鼻孔塞,骂骂咧咧:“太平你个棒槌,敢打你爷爷,你等着,我要你好看!”好容易止住血,才发现房里就他一人,太平不晓跑哪里去了。
常燕熹从花厅出来,不紧不慢往书房走,路上恰迎面逢到常元敬,他问:“你的贵客呢?是何来历?”
常元敬道让福贵送他们出府,且说:“不过是将要外放的官儿,来与我辞行!”常燕熹晓他故意敷衍,也没追问,两人并肩而行,腊梅开的正盛,柳枝儿轻点新绿,虽还料峭,又是一年春归时。俩人走进书房,常元敬仍坐桌案前,常燕熹则拉了把椅子坐下,福旺过来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