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如清出身言情书网,自幼于义塾习四书五经六艺,后入国子监萤窗苦读,言谈举止受孔孟浸洇、翰林熏染,怀谋擅略亦不动声色,为文官中一段高风,武官中一轮明月,颇受人敬畏。
因而听得常燕熹满口粗俗不雅,甚多嘲笑他不识风月,恼羞成怒积聚心间,冷笑起来:“那潘娘虽出身低微,秉花容月貌,却精绣艺、懂茶经,擅烹饪,待人接物从容,且脾性狡黠,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野莽夫,把她当碎破瓦相待,只知床笫之乐却不懂志同心合,饶是现情热,但终难长久。”
这话直戳常燕熹心底之痛,他喜怒不形于色,把盏里酒一饮而尽:“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哪顾得日后几何,奉劝龚大人也应及时行乐,剑,不磨不利,技,不战不精,莫待真要上阵持剑行凶时......”他从盘里拈根长须扯出条醉虾,凉凉道:“倒成了软脚虾。”
龚如清面庞忽红忽白,胸生闷气,不再理睬他。
李纶等几挣眉垂目,瘪嘴捂腹忍得实在辛苦,丁玠见气氛难堪,心知情形不妙,连忙指了旁事岔开去,众人则是极力配合,又命戏班伶人铿铿锵锵演起《西游记》或《封神榜》这类场面戏,但见十数人勾着大花脸,在台上敲锣打鼓、翻腾跳跃,还放起五彩烟雾,一直热闹到月照华庭才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玖章 小庭深院触景生情 陡遇刁难见招拆招
再说潘莺因常燕熹被筵请、在外连住几宿未回,倒得了好眠,人也显得分外精神,这日用过早饭,嫌房里憋闷,端了针线笸箩,牵着巧姐儿,带着丫鬟春柳往园子里去。
途经过一处院落,簇簇桃花枝从低矮的墙头探出来,腰门外开,两个婆子站在那说话儿,潘莺顿住步,问道:“这里有住人么?”那婆子连忙近前请安,道:“没有人住,平日也不开,今儿大夫人想摆一瓶桃花在房中,满园子枝条就这里开了花,我们来采摘些回去。”
潘莺问:“我能否进去看看?”常嬷嬷打个寒噤道:“听闻里边时有哭啼声,还是避开妥当些。”
那几婆子笑道:“年前请了法师来降妖后,我们白日或夜里来来去去,墙内安静的很了。夫人要进去,我们也在,更况青天白日的怕甚呢!”
巧姐儿追着一对大蝴蝶而去,蒋嬷嬷在后跟着,潘莺便迈槛进去,院里因没人打理,绣墩草、鸢尾、虞美人等草花布满踏跺及阶砌之间,石板中生遍碧青苔藓,一割小池积着余半绿森森的雨水,落了些许花瓣凝在浮面,确只有桃花很显旺盛,旁的都枯败了。正房及东西厢房门紧阖着,窗牖廊柱彩漆久经剥落,终成了旧日颜色。她站在院央,静静听着微风声、早蝉声、鸟鸣声、折枝声,还有婆子嘀咕声,仰起颈望见四方天空,不知是谁放着风筝,一根线撑着在半空摇摇晃晃,她微觑起眼眸,仿若人生一场大梦,陡起百转千回的心思,恍神间,惊觉又回到这里。
忽然“噼啪”一声巨响,众人都惊住,随声望去,是檐前掉下四五块瓦片,摔在阶上跌成几半,两只猫儿蹲在屋脊晒日阳儿。
“真是邪气。”一个婆子也不晓说给谁听,潘莺不再多留,转身出了门,在园里寻着处靠池塘边的八角亭里坐了,她和春柳坐着做鞋,巧姐儿跑到不远处追只白鹤玩耍。
却没半晌,有说笑声由远渐近,潘莺抬首,原来是蒋氏和肖姨娘带着丫鬟,身边蹦跳着常瓒常云常楚三个孩童,显然也看见她,笑着走将过来。
潘莺只得起身相迎,蒋氏四下张望一番,连声称赞:“不想还有这绝妙去处,弟妹慧眼会挑,四月日头渐晒,这里自然生风,做做针黹,赏赏睡莲,逗逗池鱼,最是安逸。”又朝肖姨娘道:“这就是你没夫人命的地方!”
肖姨娘心底掠过一抹不悦,并不显露,只抿嘴似笑非笑:“夫人眼界高,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个深宅妇人哪里比的。”
潘莺佯装听不懂,进亭里推让着,先后靠栏板而坐,孩童们哪里待得住,你追我赶跑到远处摘花折枝戏耍。
彼此没甚真心的客套几句,春柳拿来茶伺候几人吃了,蒋氏伸颈看她笸箩里,好奇问:“你纳的是什么鞋?给我瞧一瞧!”
潘莺递给她,肖姨娘插嘴道:“看脚面宽阔,应是给老爷纳的罢。”
蒋氏伸手接过,用指腹捏捏面料,面色微沉:“怎不用缎子,这青布通常是下人拿去做鞋用,高门大府的爷们穿着,不说府里上下怎样,单就表这样出去,一副穷酸相,让那些官爷们不晓怎么笑话!”
肖姨娘连忙推来自己的针线笸箩到潘莺面前,笑道:“夫人一定不是故意,我这里各种锦缎齐全,你随便挑拣就是。”
“事儿不是怎么说。”蒋氏蹙起眉尖:“才夸弟妹眼界儿宽呢,却是我一厢情愿。”
她们在此你言我语,全然不晓数步远、又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大树后,假山石。
巧姐儿正骑白鹤玩耍,恰常瓒常云常楚三个结伴来观鹤,彼此打个照面,都怔了怔。
常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叱责:“拖油瓶子,还不滚下来。”
巧姐儿看他会儿,笑嘻嘻地摇头:“不下来。”
常楚乃姨娘所生庶子,素日巴结着常瓒,也狠声狠气指她骂:“你个杀千刀的贱蹄子,敢跟安国府嫡长子作对,还不下来跪地求爷爷饶命,否则让你死无全尸。”
巧姐儿撇撇嘴:“我让爹爹揍你们。”
“爹爹。”常瓒几个呱呱叽叽大笑:“你哪来的爹爹!”
“我说的是这个爹爹。”巧姐儿把颈子里挂的双鱼翡翠坠件儿捞出来,给他们看:“这是爹爹的。”
常瓒不耐烦:“管你哪个爹爹,你给老子下来!”
巧姐儿俯身抱住白鹤的颈子:“就不下!”
常瓒朝常云两人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她点颜色瞧瞧。”私下嘀咕两句,跑去折长柳条子,一人得拿两枝,跑近巧姐儿,使力朝她甩打而来。
巧姐儿抚抚白鹤,但见得它突然伸展羽翼半飞半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常云冲来,常云见来者凶猛,唬得连忙奔跑闪躲,慌乱之间,掌心所攥柳条抽到常楚的腿腹,常楚哇呀一声,柳条从手中飞出,斜扫过常瓒,他不及避,顿感面颊吃痛,取帕一抹,洇有淡淡血痕。
巧姐儿高兴地拍手:“再来一次!”她觉得很好玩儿。
常瓒几个皆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哪受得这般奇耻大辱,气咻咻怒瞪着她。
常云朝地上啐一口:“好男不跟女斗,我们走!”他给常瓒常楚使个眼色,呶呶嘴儿,三人果真结伴走了。
巧姐儿觉得无趣,从白鹤身上慢腾腾爬下来,采了一捧花儿,要去找阿姐。
蓦然听得哈哈大笑声,闻音仰起头,看见假山半央探出三人半身来,正是常瓒他们。
常云手里举起块大石抛掷而下:“看你还往哪里躲。”
常瓒常楚亦不示弱。
巧姐儿看着纷落的石块,眼底掠过一抹猩红光芒,咧嘴笑起来。
潘莺正道:“这鞋非是穿到外面所用,只用于房中趿,鞋底用的蒲草,蒲性清凉,脚足不易汗臭生气,夏季里穿最适宜。蒲草乃田间糙物,而缎子轻薄易碎,两者相碰,无异以卵击石,若硬是填缝相接,就算能成一鞋,也穿不得久长,但这青布胜在结实牢靠,也是糙物,与蒲草同出同门,两相一体,做出的鞋反更经久耐穿。”
她把鞋取回放进针线笸箩,接着说:“我原也不想做这鞋,费针费力气,哪有缎子鞋来得容易,只是老爷前时进宫看皇帝也足蹬一双,眼热,非命我替他做呢。”
蒋氏和肖姨娘顿时变了脸色,默少顷,蒋氏方勉力笑道:“既是二爷执意如此,也只能顺意而为,日后也责怪不到我们头上不是。”
潘莺笑而不语,耳畔听得有哭声由远而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零章 巧姐儿恶惩顽童 潘娘子细端玉铺
俗话曰: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潘莺闻得哭声却不见人影,只有巧姐儿手里捧着一把花草,蹦蹦跳跳地过来。
摸她额头潮乎乎地,笑问:“去哪里玩了?这一脑门子的汗。”接过春柳手里瓷碗喂她茶水。
巧姐儿吮着嘴唇认真回话:“骑鹤、采花、折柳、和哥哥们玩石头。”
蒋氏问站侧旁的梅姨娘:“听着倒像瓒哥儿在哭,可是他几个闹起来?”
梅姨娘是常楚的生母,心中一紧,忙道:“我看看去!”
“不必!”蒋氏嗓音冷淡,梅姨娘抬眼,瓒哥儿几个已哭啼啼走近,怎番一副狼狈相,但见得:
玉簪跌碎乱发狂,白面犹沾胭脂血,绸衫撕去银丝扣,沾灰带泥显地滚,光足落魄鞋一只,以为济公化缘来。
又有曰:
下山老虎吼威势,山坡弱羊遭摧残,混江猛龙翻惊浪,水底鱼虾难命逃,哭诉哭诉,先道个前情原由先。
众人皆都变色,丫鬟婆子忙上前伺候,绾发的绾发,整衣的整衣,拂灰的拂灰,找鞋的找鞋。
蒋氏则倒茶水把手帕蘸湿,替瓒哥儿轻拭伤痕溢出的血渍,心底又痛又怜,气冲冲问:“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常云还是常楚?决不轻饶他!”
常瓒指向巧姐儿:“是她!是这个拖油瓶打的!”常云常楚齐齐点头:“确实是她!”
众人皆不敢置信,不过五岁女娃儿,干干净净,粉雕玉琢,见都打量她还有些害怕,把脸埋进阿姐的怀里。
蒋氏纵是再护子,也不能罔顾眼前,把脸一沉道:“勿要胡乱掰扯,你良善护着他俩,他俩却伤你忒狠,还不照实说来。”
却也不想想,那俩小子的伤亦好不到哪里去。
梅姨娘用力扇了常楚一耳光:“你老实承认,可是你下的手?快去给瓒哥儿跪地磕头陪不是,夫人宽厚慈悲还能饶你一回,若还嘴硬,我也管你不得!”
常楚满腹地委屈:“真是拖油瓶伤的,不干我们的事!”
梅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朝他头拍两下:“还撒谎,还撒谎,她一个小女娃儿,能打得过你们三个少爷!”
常楚抱头哇哇大哭,常云也边哭边嚷:“现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潘莺蹙眉道:“既然你们都指巧姐儿,这事倒要问个仔细,不冤枉谁,也不偏袒谁。”
她问巧姐儿:“你在假山后可遇见他哥儿三个?”
巧姐儿点头答:“正骑鹤玩哩,他们折柳条子打我。”
“可有这事呢?”潘莺见常云常楚只摇头,遂朝瓒哥儿激道:“你是安国府嫡长子,担日后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重,自然凡事敢做敢当,此时又有何不敢认的?”
常瓒一拧脖子,不理那二子挤眉弄眼,铁骨铮铮地:“拖油瓶话未错,那白鹤乃父亲重金购得,搁园中供观赏之用,岂容她抱颈趴背放肆骑乘,若是伤了死了,她赔的起么!我等命她下来,竟是耍赖不肯,无奈之举,只得折柳条子把她驱打以示训诫!”
蒋氏晓不得理,训瓒哥儿:“她不过是个五岁稚童,只有玩心,哪里知白鹤贵重,你可讲道理,怎能用柳条子打她,意气用事!”
又朝常云常楚怪责:“你俩也不晓拦着些。”
常楚还待要辩,被梅姨娘用力暗戳一记后腰,虽不敢再多话,愤恨却涌满心底。
蒋氏看向潘莺笑道:“小儿不睦皆因眼生面疏,那白鹤又是瓒儿心头肉,一日不看也得看三回,一时情急之争,弟妹勿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