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元敬和常燕熹独开一桌,女眷一桌,孩童一桌,周围团团站满伺候的丫鬟婆子,蒋氏笑言:“今晚未请近戚远亲,就两府过节,光赏月有些冷清,若有弹琴唱曲助兴最是美了。”肖姨娘便推了推董氏姐妹,笑道:“该是你们一显身手的时候。”已有嬷嬷取来琵琶、月琴还有旁的筝弦乐器,董氏无法,一个接过琵琶,一个接过月琴,随来走出三个家乐,接了旁的乐器,弹唱一套《团圆佳会》自是喉音如萧,婉转千回,听的人心神俱醉。
常元敬吃着茶,压低声问:“听闻范公公在皇帝面前不得重用呢!几次随堂都未用他,竟使唤起那些小公公起来。”
常燕熹淡道:“我说动皇帝让范祥替代沙公公,已趁了你的心意,我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怪只怪他愚笨不顶用,难合皇帝心意,为何几次随堂不用他,是他自己惫懒,若不是我顶力举荐,皇帝还给些颜面,否则早拉出去斩了。”
常元敬一时失言,也有所听闻,现倒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他原在御药房当差,倒算个灵活狡黠的人物,谁知却是沐猴而冠,上不了大场面,算我看走了眼,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在皇帝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不求大用,留个眼探也是好的。”
常燕熹未应承,笑了笑:“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看美人,情意益笃,取自《围炉夜话》堂哥月下跟我说这个,真是辜负了此间银盆圆月,濯濯清辉,实在扫人兴致!我们已经没旁的可说了么?”
“那倒不是。”常元敬隐怒暗捺,这位堂弟比起五年前判若两人,实难拿捏,余光瞟见蒋氏递来的眼色,略思忖方道:“我确实还有话同你说。”
这厢暂不表,且说燕十三领着巧姐儿还有春柳夏荷去赶庙会,每年中秋,各寺庙对外开放,便是城民和商贩云集之地,从前多是祈福求财,求医祛病,卜问凶吉,如今可进行集市交易,杂耍卖艺,图个热闹安泰之状。他们乘马车过了相国寺,观音庙,碧云寺,大慧寺,一路未停,春柳问:“都人气颇旺,燕少侠这是带我们去哪儿?”燕十三道:“到了便知。”
却也没多远,下得马车来,牌匾天若寺,亦是人烟阜盛的去处。前门皆是杂耍,上竿、跳索,相扑、装神鬼,吐烟火数十花样,二门则是江湖术士展摆幻术,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奇技淫巧,看得人眼花瞭乱,三门及院内皆是商贩在卖货,更是琳琅满目,燕十三要带巧姐儿去买桂花糖,春柳夏荷要看杂耍,约定时辰在寺门前会合,即各玩各的去了。
燕十三则带着巧姐儿往寺里走,喧嚣之声渐渐抛在身后,过了大雄宝殿,连僧人都不见几个,月色却比外面更凄清明朗,殿房落下重重檐影,青石板铺的地块如覆银海,巧姐儿走累了,往台阶一坐,看着四周,有些害怕:“燕哥哥去哪啊,这里没有桂花糖卖。”
燕十三指着不远处:“那里面有的!”
巧姐儿望去,黑漆漆一排禅房,窗门紧阖,唯有当中一间,纸窗透出一点灯火青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壹章 燕十三侠道柔肠 常燕熹将计就计
燕十三上前叩门,并问:“师兄可在?我把巧姐儿带来了!”
巧姐儿听闻觉得不祥,转身拔腿要逃,却是逃不动,低头一看,手脚不知何时被锁魂绳缠住,越挣扎,那绳索越紧,上古神物,黄幽幽的光芒浮游,勒的皮骨生疼,抬眼瞅着他,泪汪汪地:“我要回去找阿姐。”
房中传出燕赤北低沉的嗓音:“让她进来,十三你在外把守,谨防僧人多事。”
燕十三心底也不好受,一咬牙道:“ 巧姐儿你听好,捉鬼降妖,诓扶正义,还天下太平清明之盛地,乃我术士存活根本。你来路不明,人妖难分,我若姑息,待日后酿成大患时,民不聊生,族内离散,我终难逃罪责,是以宁可辜负你,也要解救天下苍生!我这师兄法力深厚,慈悲心肠,你但得有一丝善因,他亦会宽谅处置。实在不能,我会留取你一缕魂魄放入燃灯瓶中,此后余生陪伴你至死。 ”话毕,一把打开房门,将她使劲推入,不忍睹,再迅速阖紧。
他的心空荡荡的,背靠红漆剥落的廊柱,仰望银河万里长空,风里听琴,月里听斧,殿前听钟声,佛前听梵呗,唯听不见房中动静。
焦躁积郁满胸难解,还是忍不住,他转身走到窗前,舔指腹戳湿纸洞,凑眼往里窥,顿时大惊失色,哪里得见师兄,满屋竟是雪银粘腻如鸭蛋粗细的滑丝,横横斜斜,长长短短,织起一张八卦帐,毛脚将军稳中坐,但见它:爪如铁,毛似钢,一身乌铠甲,锋山石硬,多目明光,红笼高照,满嘴獠牙,银钻金椎,漫天张罗网,飞虫成聚血,这妖物俗语称为鼅鼄。
他再看巧姐儿已被缕缕滑丝包裹成了粽子一只。身不由已直往那妖物嘴前送。
燕十三顾不及许多,一脚踹开房门,抽拔降妖剑,招展伏精铃,咬破舌尖淬喷一口鲜血,剑遇血斩丝似切葱,铃沾血碾丝如挝粉,但听噼噼啪啪断裂声不绝耳,转瞬近至跟前,剑斩八腿,铃钻六眼,他张开收妖袋,大喝:“还不进来。”一阵飞沙走石,云重雾浓,瞬间恢复安宁,房中竟空无一人,歪梁斜柱,旧榻尘帐,海灯倾翻倒,佛像露泥身,不晓空置多久。
燕十三想师兄明明告知在此地,怎生是这副不堪景色。转眼见巧姐儿跌坐在地,满脸泪痕,哇哇大哭,手脚还缚着他的锁魂绳,着实可怜的很。
他心一软,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该她命不绝于此,还是顺其自然罢!上前默然替她解了绳索,手腕红红两圈淤痕,俯首吹了吹。
“回府了!”他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哭的真狠,眼都肿了。
巧姐儿哭的声声打嗝:“呃,走不动,你背我!呃!”
燕十三没说话,把背转向她,蓦得感觉肩有负重,两条细胳膊绕上脖颈,起身双臂绕后把她往上托了托,走出房门,鼓锤震圆月,梧桐一叶惊,木鱼敲佛音,秋蝉几声鸣。他们往前殿而去,巧姐儿忽然转头朝那间房看了看,黑漆漆一排禅房,窗门紧阖,唯有当中一间,纸窗透出一点灯火青荧。她的眼底泛起猩红光芒,那亮灯一间瞬间燃烧起来,火势映亮半边天际。
燕赤北坐在禅房打座,静静等着师弟带人来。他面前摆一卷金刚经,一只木鱼,一盏琉璃海灯照明,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不晓过去多久,经已念完,却还无人可来。但听有洒扫声,煮茶声,落叶声,诵经声,却又声声渐远,他双眸轻闭,意识朦胧,万籁趋于静寂,陡然惊觉过来,但见海灯翻倒,经卷燃有半数,榻褥也星火连线,房中未有茶水,拂袖去扑,却连袖并烧,只得下榻避房而出,恰有僧人见火势蔓延,忙提桶端盆匆匆而来,却已是来不及,燕赤北一直站着,忽然有所觉,转首往某方向望去,却是月影挂枝,婆娑惝恍。
此处不表,再说安国府内山亭大亮,乐曲不绝,常元敬道:“前时日你大嫂去观音庙吃斋听经,晚宿佛房,半夜里梦着伯父母及先辈,叱责她后宅管理无方,使得子嗣渐稀,平国府到你这辈儿,王孙仅有你一树,指开枝散叶,岂料又坏了命根子,如此呈断子绝孙之势。你大嫂醒来后心悔深愧,郁闷集结,病了好些日,却也不敢死,无颜见列祖列宗们。”他微顿,看常燕熹喜怒不形于色,接着说:“我们细商量过,想出一法子,不知你可愿意!”
此番场面委实太熟悉,前世里历过。常燕熹平静道:“堂哥说出来,我才晓自己是否愿意。”
常元敬把蒋氏潘莺和常瓒叫到面前来,肖姨娘也跟随在后,不晓是没在意,并无人阻止。
常元敬道:“你们也晓得,二弟身患隐疾,请太医轮数诊疗过,难再有亲生,唯今之计,我和夫人愿将嫡长子常瓒过继到二弟膝下教养,日后平国府的香火继承、子嗣绵展就由他担此重任,也望二弟能待他一如亲生。”抬眼扫过蒋氏潘莺等几:“你们可有异议?”
蒋氏眼眶泛红:“瓒哥儿是我的心头肉,亦是安国府的嫡长子,虽性子多顽劣,却也知书懂礼仪廉耻,调教得当也能光耀门楣,但梦托为大,纵然万般不舍得,却也更不敢忤逆先人。”
常元敬皱眉道:“说的什么话!救平国府之急为首要事,你休得妇人之见。”
常燕熹笑了笑,吃口茶看向默不作声的潘莺:“夫人你怎想地?”
潘莺脑里有些乱,这和前世里似同又非同,同的是要过继常瓒到平国府来,不同的是如今肖姨娘未生女,二爷又坏了根子。从重生那刻起,很多事不动声色的改变了,也有很多事照旧在进行,她看了一眼常瓒,庸材之辈,后袭了平国府官爵,荣华利禄皆被他得去。思忖了片刻,低眉垂眼道:“一切由老爷作主!”
常燕熹想她也没啥惊喜之言可说,果然。遂淡笑道:“既然把祖宗先人都抬出来,我哪还有不愿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了。”招手叫常瓒到跟前来,常瓒曾被他教训的一身伤,心底恐惧的很,又无法,硬着头皮走近,丫鬟趁势拿来蒲团,常瓒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低低喏喏叫了“父亲!”
“好儿!”常燕熹笑了两声,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大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膀,常瓒不防,只觉力道重的疼痛,不由唉哟叫了起来。
蒋氏咬牙笑道:“二爷轻些,他细皮嫩肉哪经得起。”
“既是我的儿,自然要服我的管教。”常燕熹命他起来:“每日骑射不可少,我但得闲空便来考你。”
丫鬟欲把蒲团往潘莺脚前放,被他阻止了,指着肖姨娘道:“认她为母亲吧!”
一众神情大变,蒋氏和肖姨娘的如意算盘,虽认潘莺这个夫人为娘,但可养在肖姨娘的房里。但让嫡长子认姨娘为母亲,这身份降了不说,简直是耻辱。
常元敬沉下脸来,厉声叱责:“不像话!我忍痛割爱将长子过继于你,你怎能这样糟践他!”蒋氏气得哭了。
常燕熹不以为然:“肖氏随我数年无出,又是堂嫂的表妹,常瓒认她为母亲,必会精心照料,视如已出,有何不妥!”又望着潘莺道:“她商户出身,虽是我的夫人,但性子暴烈,精于算计,气量也小,不是个和善人。还有那个小魔头,怪会整治人,对了,还有潘衍,自从知瓒哥儿欺负了妹子,至今耿耿于怀。一屋子不是省油的灯,瓒哥儿住过去,九成小命难保!到时我可没脸见堂哥堂嫂。”
潘莺听得明白,这是把她当筏子使呢。
斜眼睃过常元敬,那一脸对她的厌恶至极,算罢,她这泼妇的名声,经了常燕熹的臭嘴说出,怕是要美名扬了!
肖姨娘插话进来:“可否过继到夫人名下,由我来养着?如此倒是两全其美呢!”
“这怎可行!”常燕熹道:“你担教养之责,却无母亲之名。不是憋屈了你!有违我禀性的公正!”
他看向月色,洒洒站起身来:“夜已深,你们自商量!我先走一步!”走了四五步,回过头来见潘莺呆呆还在原地,皱眉道:“还不跟上!”
潘莺恍如梦醒,给常元敬蒋氏搭手福了福,径自追在后面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伍贰章 肖姨娘初领柔情 常燕熹肆意风月
常燕熹和潘莺走后,常元敬也无心赏月,起身往书房去了。
蒋氏越想越生怒,一缕气积郁在胸口,她素日以贤德敦厚示人,轻易不将真性儿显露,是以隐忍着吃完一盏茶,只道天凉头疼,阴沉着脸下山,台阶浅薄潮湿,她又心不在焉,不慎脚底打滑,急忙去抓旁边丫头红娟的胳臂,红娟恰回头和嬷嬷说话,连带手一闪,蒋氏没抓牢,扑通摔倒在地上,众人连忙将她扶起,蒋氏一个耳光狠狠打在红娟脸上,骂道:“怪我平日里菩萨心肠,待你们太好了,倒让一个个无了王法家规,在我面前蹬鼻上脸,我要不惩治你,难以服众,陆嬷嬷可在?”红娟捂住胀高的半腮暗自垂泪。
陆嬷嬷赶紧过来听候吩咐,蒋氏道:“你把这小贱人明日里卖去娼门,随便你卖多少银子,你只管得,但我有听说你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连你一起惩治。”那陆嬷嬷应诺,拽住红娟退到一边儿让开路,众人摒息敛容,大气不敢出。
肖氏左思右想坐立不安,便往蒋氏正房这边来,探听她的态度,丫鬟小翠进房禀报又出来:“夫人在亭山滑了一跤,正沐浴着,姨娘若是非要见,就得等会儿。”肖姨娘道我等。
小翠也没带她去明间坐着吃茶等,一扭身进帘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