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日在山下出了点事,耽误了一些时辰,晚上天色要黑了,他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就送我上来。”
“哦。”祝若生松开那线头,抬手接过水杯,水是凉的,他浅浅抿了一口,又继续说道:“你该走了。”
语气沉沉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哈,我才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啊。”
她站的位置正好将屋子里的烛火光亮掩了一大半,这会子一块阴影正罩在祝若生脸上。靠床的墙上还映着她一手叉着腰的影子,不用抬头,也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
祝若生放下茶杯,眉间闪过一丝无可奈何,“你肚子在叫。”
……
两人眼神对上,静默了几息,不知怎么的,突然齐齐笑出了声。
从祝若生房中出来,夜已深了,寺里静悄悄的,并没什么人。许是院墙和寺里的古树的关系,里头的风比外头小上许多。寺里的位置高,总感觉离着天幕也更近了一些,那一轮月亮,高高挂在天幕之中,一地清辉。
江楠溪踏着月色,去小厨房找了点吃的,稍微填了填肚子,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前门的主殿中。
光若殿接待的大多是外来的香客,这些香客们往往是早晨来,有时留在寺里用上一顿斋饭,午后便赶着船回去了。所以寺里忙碌的时候常常在白日里,等日头下来,到了傍晚,那时寺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了。晚上的斋饭用完之后,师傅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都回了自己房中。
这个时辰,夜色静谧,主殿里也无人,几扇门敞开着,漏了些月色进去,所以即便没点灯,也能看到里头的景象。
主殿的房间比其他两殿要大上许多,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座金色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副高台香案,高台上的一只四足麒麟紫铜香炉中,插着几只燃尽的香,空中还散着这香的一些余味,有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江楠溪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学着母亲礼佛的样子,执香过顶,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将香供奉在香炉中。
那几支香燃着袅袅的烟,在殿里绕开,高台后的佛像法相庄严,莲座之上,神光外映。蒲团上的少女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身后是无边月色,身前是庄严佛像,青烟飘摇,光影交错中,那姑娘身上好像笼上一层薄纱,那纱轻盈润泽,神秘朦胧,给她青涩的脸上也染上一丝佛像独有的庄严神性。
关于江楠溪说的,回了寺里要去替他上香的事情,陈月轩只当是她随口一句的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在山下的王满家中,陈月轩忙活了大半日,陈夫人也睡了大半天,终于醒了过来。
“今日修养了一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王满又替陈夫人诊了诊脉,这会看她,气色比起白天已经好上了许多,“明日便可坐船回去了,回去按这个方子再喝上两日的药,修养两日,便好了。”
陈夫人此时面色犹豫,来都来了,她本还想明日再去寺里一趟,却被陈月轩一口回绝,“您先同我回去修养几日,等身子好了,再来也不迟。”
于是母子二人在岛上待了一天后,第二日一早便乘船出了岛。
自从上次在山下碰上陈夫人的事后,一连四五日,李南珍都将江楠溪拉着和自己一起在小厨房中忙活,所以她这几日都没功夫再下山去。
这天早晨江楠溪帮着李南珍在厨房忙了一会,出门仰头一看,只见满天霞光旖旎,海面上旭日高升,天阔风清,天已大明。这时寺里的师傅领着几个壮年男子迎面走来,他们手里抬着些木材瓦片与江楠溪错身而过。
那师傅走在前面一面给几人指着路,一面说道:“这马上要入夏了,岛上天气变幻莫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雨,所以今日就劳烦几位来替我们修缮加固一下屋顶了。”
那几个瓦木匠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连连点着头,加快了脚步跟着往里头走去,几人身影渐渐远了,江楠溪才收回视线来。
这连日以来的天气一直晴朗舒爽,久久未见雨水。想起刚刚师傅的话,她复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的阳光正灿烂着,风也干爽舒适,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变天吧。
虽说在这岛上生活了十几年,但她从来看不准天气。
白日里寺里的师傅与那几个瓦木匠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傍晚的这一会,这雨竟是什么征兆也没有,说下就下了。
江楠溪此刻坐在祝若生房里,窗子外的雨哗啦啦往下灌,雨点密集如注,声势浩大,还带着电闪雷鸣。狂风掀起波澜雨幕,汹涌着席卷奔泻而下。这浩大的风雨声中,隐隐还听见山下海潮涌动的声音,涛声与雷声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她掀开了一小角的窗子,狂风卷着暴雨甩到脸上,那架势,好像要把天给下破似的。她立马又被这雨给激地连忙合上了窗子。于是又踱步到杉木桌子边,将覆着的茶杯一只只翻了过来。
看着她忙忙碌碌的动作,祝若生浅浅抬了抬眼,“你忙什么呢?”
“这雨下得人心里有些发慌。”她又抱着凳子到床边坐下。
刚刚开了一下窗子,那雨水猝不及防打在脸上,弄得她额前的头发湿了一小块,此时有几滴水珠顺着流到了颈窝里,那水珠冷冰冰的,激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祝若生从床边的小木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她的视线却越过那块帕子,落到小桌上。
小桌上摆着一包用黄色油纸包着的东西,里头的东西应该是凉透了,一点点油渗出纸面。带着油的那一小块纸面变成了透色,隐隐约约透出里面的一些轮廓来。
“这是什么呀?”她伸手指了指那纸包,眼睛却不看他。
“桃花酥,师傅今日出岛讲经时带回来的。ᴶˢᴳᴮᴮ”
“那你怎么不吃啊?”
祝若生闻言将手中的帕子收了回来,有些好笑道:“你若想吃,直接打开吃了便是。”
他话才刚落,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拆油纸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黄色的油纸包拆开,里头赫然躺着四枚桃花酥。
是道闻从岛外带回来的。
道闻今日从外头刚回来,还抽空来了他这儿一趟,从包裹里掏了这么一个东西给祝若生。那一个黄纸包的糕点,在他的一包裹的经书中,显得分外扎眼。
只是从外边回来,路途遥远,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桃花酥的酥皮都掉了许多兜在纸包里。但除了这些酥皮,糕点仍然精致可爱,可见一路以来,道闻的小心和妥帖。
春末之时,正是吃桃花酥的时节。想不到像大师那样张口佛法,闭口大道的高僧,外出讲学一趟,还记挂着自己新来的小弟子。
随着油纸包完完全全被她拆开,一丝丝香气漫了出来。几枚糕点精致好看,粉色的酥皮微微卷起,露出里头带着粉色花瓣的内馅来,馅心上头放着一小朵桃花,一个个的,圆润可爱,散着淡淡的香气。
江楠溪轻轻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咬开,酥皮像是有好多层一样,一口下去,酥而不散。内馅又香又软,还带着桃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点头夸赞道:“想不到道闻大师讲经厉害,买糕点也这么有眼光呢。”
这糕点本就是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着吃的,所以个头做的都不大,三两口的功夫就能吃下一个去。她此刻被桃花酥刚入口的那股子味道给惊艳到了,便意犹未尽地又吃了几口,一会功夫,就吃去了三个。
再继续就要腻了。
此时油纸里还剩了一个,她拿起来递到祝若生眼前,“小师傅,你也尝一块呗,道闻大师特意给你买的,全叫我吃了,多不好意思。”
“我不爱吃这些。”祝若生轻轻别过头去,那桃花酥的一丝香气还是传进了鼻尖。只是不知道是她手上的那块传出来的,还是她嘴里传出来的。
他从来不吃甜食。
有人曾与他说过,若是一样东西,有叫你沉迷的风险,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沾染它,若守不住心防,对求道之人而言,最为致命。
不止是甜食,其他更甚。
“你就尝一口,你会喜欢的。”那素白的指尖夹着粉红色的糕点又靠了过来,动作间,那枚桃花酥中心的一朵小桃花掉了下来,在空中打着转儿,直往下掉。
单薄的花瓣下转着,在空中旋绕出好看的弧度。鬼使神差的,祝若生伸手接了上去,花瓣落在手心,留下羽毛般的触感。他微微屈了屈五指,将那朵桃花轻轻攥在了手中。
眼前的那只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前递着,那块桃花酥此刻距离他的嘴唇也不过半指,他终于认命地低头咬了上去。嘴唇碰到她的指尖,香甜软糯的桃花芯裹着酥皮在舌尖化开,喉结也跟着向下滚了两滚。
原来这就是甜味。
“好吃吧,就说让你尝一口了,怎么会有不爱吃糕点的人呢。”
她捏着另一半继续送了上去,灯火将她的轮廓描得柔和朦胧,但影影绰绰下,那双眼睛仍旧笑得清亮,亮如星辰。
屋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打在屋顶上,雨夜里的喧闹让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里传来泥土腥气和雨水湿气,耳边是哗啦啦的风雨之声,闭上眼睛好像就能想到。
想到雨水落在屋顶鳞次栉比的瓦片上,水流顺着瓦片的排布一簇簇地沿着檐角流下;想到雨水打在紫竹院里那棵老柳树的柳枝头,一根根柳枝在风雨中,依偎缠绵;想到雨水落在廊下的洼地里蓄成小水坑,接着又落下,溅起一朵朵更大的水花。
雨落在屋外,水花溅在心里。
她懂什么,这根本不是一块糕点的事……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有些脱离控制。而对他而言,失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变化并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后面的这一会儿,他有些烦躁地看起手中的经书来。江楠溪在旁边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真切,脑中思绪万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了许多。江楠溪才撑开窗子往外看去,这会儿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庭前的芭蕉叶子上,蓄了一大把水。叶子被雨水压得低低的,风一吹,又直起身子来,上头的水哗啦一下倾倒出来,一滴滴顺着叶子的茎秆往下蔓延。
“雨好像停了,我该回去了。”
屋檐上的积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江楠溪又伸出手往外探了探,手心干燥,雨确实是停了。
“我送你。”祝若生等这雨停,等了一夜。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床边,书上翻开的那一页,还是雨刚下的时候,他翻开的位置。窗子外的风吹了进来,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祝若生缓缓从床上下来,没等她拒绝,三两步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见她还站在窗户那,轻声说了句:“你再磨蹭会儿,雨又该下了。”
江楠溪望了望他的腿,欲言又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如今腿脚挺灵便啊。’
两人出了光若殿,沿着靠院墙的小路往江楠溪住的地方走去。
这几日下来,祝若生已经好了许多。这两日还跟着寺里的其他师傅一块上了早课,也不用她再单独送药送饭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人便一起去斋堂里用饭,除了还未行剃礼,日程上的活动,寺里师傅该做的,他一样也未落下,倒是越来越有光若殿里师傅的样子了。
此刻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稳健。沿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江楠溪跟在后面,提着裙摆小心地避过。水坑里倒映出两个人浅浅的影子,风吹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到了小院,江楠溪直接推了院门往里面走去,门上蓄了许多水,她一把推开,水珠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袖子都湿了一截,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和祝若生一块走了进去。
这是祝若生第一次来这。
母女俩住的小院陈设简单,正对着院门的是四间屋子,最左边那间是江楠溪住的,右手边矮一些的是厨房,不过两人几乎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厨房大部分时候都荒废着。正中的屋子是江母住的,房中没有燃灯,显然已经睡了。
院中长着一棵大榕树,树身高大,枝干苍劲,树叶茂密蓊郁,撑开如一把巨伞。地面上是断了的枝丫,残叶和沙石。可见刚刚一场雨,下的极猛。此时两人站在树下,风一吹,叶子上的积水还在往下落,打身上,凉飕飕的。
江楠溪见状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躲到了树影之外,“听我娘说,这棵树在这长了有几百年了,你看它的须子,又长又密。”
“而且它这树干又厚又实,等哪日打一架秋千放上去,就再好不过了。”
夜里的空气寒凉,两人衣衫单薄,江楠溪抓着他的手也冷冰冰的,他终是摇了摇头,打断道:“外头太冷了,快些回去吧。”
“那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目送着她进了房间,祝若生才提着灯笼,独自沿着原路回去了。从光若殿到她家里的这段路,离得并不远,半刻都不到,他就回了紫竹院。
房里的窗子还开着,床上摆着他刚刚放下的书,小木几上是她吃完的桃花酥的油纸。他坐在了床上,冰凉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夜风掠过,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诵起经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后,山里处处都被水汽浸润了,晨间起后,帮着将家中院子里的残枝断木清扫干净了,又将被风雨吹坏的篱墙修缮了一番。整理完这些,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江楠溪这才往寺里走去。
想不到昨天下了那样一场大雨,今日还有不少的香客上寺里来。她跟在几个香客身后,一路去了斋堂。
斋堂里这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进去时,李南珍正在给师傅们和香客们打饭。她跟在香客们身后拿了一份饭,便自己坐到了靠窗的角落里,埋头开始吃起来。
“江姑娘。”头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中带着欣喜雀跃,江楠溪抬头看去。
那人穿着暮云灰净面长袍,头发用一块白玉冠高高地束起,唇角扬起一个天真和煦的笑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笑意直直传到了眼里,窗子外的一点点阳光射在他脸上,衬的他整个人温温如玉。
“陈月轩,你怎么来了?”江楠溪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
“多亏你替我上香,我父亲前日已经回来了,我是来寺里还愿的。”
“他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只是因为他这次送的都是些应季的果蔬,中间耽误了几天,坏了不少,然后又去邻近的地方买了一圈,所以回来迟了。”ᴶˢᴳᴮᴮ
“我和母亲都开心的不得了,母亲一直念叨着,说什么也要来寺里一趟,昨日碰上大雨,耽误了,今日天还没亮便被她拉着来了。”陈月轩见了江楠溪,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娘在那边和几个刚刚路上认识的夫人一块吃斋饭,我刚刚看见你在这,便过来打个招呼。”
“坐下一起吃呀。”陈月轩站着说了半天,江楠溪拍了拍桌子,他这才坐下来。
“你父亲没事就好。”江楠溪顺着他刚刚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陈夫人正与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妇人坐在一处用饭,打眼看去,陈夫人的气色确实好很多,脸上也透着健康的色泽。
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两人在这边一句一句地聊开了。
“若生师弟,那是不是江姑娘啊。她和谁在一块呢,聊得如此开心。”
祝若生顺着空竹的视线看过去,年轻少男少女坐在窗角,言笑晏晏。
第53章
他与空竹坐在靠着过道的位置上,斜着往前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江楠溪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