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浅绿色的袖角在空中掠出几道虚影。对面的那个男子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隐约还能看到他眼角的几分笑意。
窗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副静谧美好的样子,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斋堂之中,路过的人都要往那窗角看上两眼。
是了,她这样天生的好脾气,温暖活泼讨人喜欢的性子,和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得很好。
前方突然坐下一个人来,祝若生的视线被挡了大半,脑中纷乱的思绪也被打断。
“常念师傅,昨日见你领着一堆人去修屋顶,提前防御了,那这风雨应该没弄坏什么东西吧。”空竹看着拉开竹椅,在对面缓缓坐下的常念,他脸上似乎笼着愁云,吃起饭来心不在焉的。
听了空竹的话,他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此时似乎才发现空竹坐在对面,于是对着空竹吐露起来,“昨夜这雨下得急,白日里虽请人修缮了一番,但后院那个存香纸和香的小库房给漏掉了。”
常念刚来寺中不久,因他出家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瓦木匠,所以平时除了诵经做法事,寺里的一些修缮整理的活儿也归他管。
“好多香和纸被雨水浸得都不能用了,我方才去清了清,大概勉强只够这两日用的,看来得快些出岛去再采买一些回来才是。”
“只不过昨日有几处修缮的地方还不太牢固,我还得趁着这两日天晴找人抓紧修补一下,怕是没有功夫出去。”
他的确是有些发愁,早上在寺里问过了一圈,师傅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做,也空不出来功夫帮他。说完这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低头吃起斋饭来。
空竹看他那一副发着愁的脸色,本想开口说他出岛去采买这些香纸和香,但转念又想起道闻让他和了悟这两日下了早课后便将藏书阁里的书都翻出来晒一晒,免得湿气过重而生霉。
藏经阁里的书倒是有些多,他只怕也抽不出身来帮忙,于是只能看了常念一眼,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办法的。”
“常念师傅,我替你出岛去买香吧。”
祝若生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这会突然开口,两人纷纷转头向他看去。
“你伤才好,不宜这么奔波。”空竹没想到自己随口安慰的一句总有‘办法’,这‘办法’竟在身边?
祝若生闻言低低一笑,语气温和道:“空竹师兄,我都修养了大半月了,没什么问题的。况且这段时日我也闷了许久,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转转。”
“若生师傅刚来,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出岛去,恐怕不妥。”常念心里虽然感激祝若生愿意帮忙,但人家伤刚好不说,还初来乍到,实在不应该去麻烦他,于是也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常念这一说倒是提醒了空竹,祝若生从未出过岛,下山的路他只怕是都不会走,更不要说乘船去渔阳了。
他只当他是想帮忙心切,想到这里,空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语重心长:“若生师弟,你想帮忙的心是好的,但是我们做事还是要讲求一个量力而行。”
“我不是一个人,到时候让她陪我去。”祝若生朝窗角的方向轻轻扬了扬下巴,借着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微微往边上错开了些,貌似随意地又朝那边看上一眼。
于是又看到那人,饭也顾不上吃,笑得花枝招展。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就这么有意思。他捏着手里浅褐色的竹木筷,夹起一小块米饭,便一动不动地顿在那儿,久久未往嘴里送。
“江姑娘一起去啊,那当然没问题。常念,那你不必忧心了,到时候你就将要卖些什么列张单子,交给若生师弟。”
空竹低头喝了一口汤继续补充道:“前几次出岛去购置物件时,便是我、了悟师兄和江姑娘一块去的,别看她只是个小姑娘,办起事来又靠谱又麻利。”
常念来寺里来的较晚,对于许多人都不太熟悉,与江楠溪也只有过几面之缘,此时见空竹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大概,于是点了点头对祝若生说:“我回头便把单子列出来,那就麻烦若生师傅和江姑娘了。”
几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祝若生再抬头看去,窗角那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江楠溪和陈月轩不知去了哪里。
用饭后江楠溪跟着陈月轩去与陈夫人打了个招呼,陈夫人见了她连连道谢,还说还要在寺里呆上一会,便让陈月轩跟着她在寺里四处转转。
昨夜的雨虽大,但今日并不见凋敝衰败之景,寺中花树依旧充盈盎然,丝丝缕缕春风拂面。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山寺之中自成一派清缈奇秀之韵。
“陈夫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两人往斋堂边上的小路上走去。
“我爹回来之后,她就好多了。”
“上一次来岛上,我爹生死未卜,我娘重病昏迷,而这一次来,他们俩都平安康健,我心里也十分开心。”
陈月轩看着寺中明媚的春景,听着草丛里的虫鸣和鸟叫,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丝丝缕缕的春风,风中带着花草和雨水的香气,只觉得内心无比松快。
“昨夜还大雨倾盆,今朝就艳阳高照,可见人生的际遇就如这天气一般,充满变数。”寺里的小路上,土质松软,有一些落叶铺在上面,江楠溪脚踩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姑娘年纪虽不大,但说话做事给人的感觉很可靠。”香樟树下,陈月轩微微偏着头,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江楠溪闻言粲然一笑,“还还是第一次听人夸我‘可靠’呢,你不知道,我娘在家里成天说我不着调呢。”
“姑娘你很好,你母亲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将你当孩子看,就总会觉得你没长大。但其实这种无伤大雅的调侃,不过是他们长辈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罢了。”
陈月轩的性子有些认真,有时候明明是跟他开玩笑,他也听不出来,反倒还安慰起别人来。不过这样的性子,倒是还挺可爱的。
“陈月轩,你很会讲话啊,之前见你,还觉得你有些呆头呆脑的。”
“哪里,姑娘说笑了。”姑娘笑得明媚大方,说得坦荡自然,陈月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姑娘。”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空竹与祝若生从斋堂后面的小路走了过来,撞见两人在路边,空竹隔了几步便开始叫起她的名字来。
“空竹师傅,小师傅,你们才用完饭吗?”
“我们下了早课还帮着去清了清路面,所以今日来晚了些。”空竹与陈月轩遥遥点了点头,算是见面问好了。
陈月轩安静地站在江楠溪身侧,在她与空竹对话时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十分得体地站在一旁,两人之间有股熟稔自如的气氛。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了陈月轩一眼,少年郎清秀俊逸,温文有礼。和上次那个吴家管船只的少年不一样,眼前这个,样貌脾气,更像是年轻姑娘会喜欢的样子。
“小师傅,你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江楠溪微微偏了偏脑袋,恰好挡住了落在陈月轩身上的视线。
“我有话与你说。”祝若生说了这一句,袖角微扫,便从几人中间穿了出去,往前边的甬道上走了两步,然后立在一旁,等着她跟上来。
江楠溪转头看向陈月轩,欲言又止。说好带他四处逛逛,这才带他没走一会,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好像不太礼貌。
“没关系,姑娘去忙吧,我认得路,不必管我。”
“那我就先走了。”与两人道了别,江楠溪才从小路离开走到甬道上。祝若生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树下,眉头微锁,远远看去,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ᴶˢᴳᴮᴮ小师傅。”江楠溪轻轻唤了他一句,额前碎发轻舞,一片香樟叶轻轻落到了头上,“你找我什么事儿?”
春天本应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在这样温暖舒适的节气里,树木抽着嫩芽,花草挺着茎秆,万物更新,生机勃勃。但香樟树不同,在这样的时刻,她纷纷扬扬地洒下落叶来。
祝若生回过头,一阵风来,漫天的香樟叶,飘飘洒洒,如一场盛大的雪。轻飘漫舞,细细密密地落在两人的肩头,发尾,发出清淡的沉木香气。
“明日有空吗?”
“明日……有空。”她拍了拍身上的叶子,思索了半刻,立马回复道。
“寺里的香纸和香昨日被雨打湿了些,我准备明日乘船出岛去买一些。”
“我陪你去。”他话还未说完,还没说到空竹如何不放心他一人出岛,还未说到他对这下山的路不太熟悉以及他从未去过渔阳,江楠溪便爽快地出了声。
这四个字说完,祝若生之前感觉有那么一些堵的胸口豁然轻快下来,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伸手拂开落在她发尾的几片落叶,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其实我自己去也行,只是空竹师兄非让我来问问你。”
“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我同你一块去。正好我娘前两天还念叨着家里有些东西要添置了,让我下次出岛的时候带些回来。”
“好。”
“那明日一早我来找你,我们一块下山去。”
“好。”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小岛上住的人不多,只有在平时遇上年节,或是焚香礼佛的节日,香客来的多些时,这才显得岛上要热闹些。大多数时候,岛上还是冷冷清清的,这时候来岛上的船次也要减去几趟。
而渔阳就不一样,虽然渔阳也是个海边小城镇,但不比在岛上,船只来往交通还是要便利许多。光是渔阳的码头边就随处可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是个非常富有生活气息的小镇。
江楠溪上次来渔阳还是年边的时候,那次出岛和几个师傅出来一起购置过年用的东西。不过每次和师傅们一块出来,他们总是规矩多,不让她一个人乱跑,所以她总觉得不太尽兴。她想着,这次和祝若生出来,应当能好好玩一阵子。
算起来,两人今日,下山耗去一些时间,在船上又耗去一些时间,所以从码头下来时,时已近午。这会的天色没有来时那么敞亮,反倒有些阴沉昏暗,空气中透着一股闷闷的湿热气。
“这天气看着有些不太好。”
“那我们先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赶紧把东西买了乘船回去。”
江楠溪刚踩在地上,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想着今日还要赶回来,早晨没吃什么就出来了。听了祝若生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隐隐有些要退去的意思,有几片云暗沉沉地耷拉着。
这不会要下雨吧。
卖香纸的在千阳街上,所以两个人直接从码头上来,往千阳街的方向走去。到了千阳街,找了一家面馆,两人便坐在馆子里吃起面来。
“小师傅,好像真的下雨了。”
两人刚吃完准备离开,江楠溪在窗口看到窗外过路的行人纷纷捂着脑袋,快步跑着。而街边露天的摊子旁,摊主们也在一个个地往里收着摊子。
不过比起这点雨来,那一阵一阵的大风才叫人心慌。先是卷起地上的灰尘泥土,弄得街道上灰扑扑,暗沉沉的。接着一阵大过一阵,把路边的木桩子,轻一些的摊子上的薄木板,还有些断枝残桠,卷着满街满地的跑。
看着这样子船大概也不能开了,得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是。
“客官们,吃完了便快些回家去吧,看这样子像是飓风要来了。”面馆的伙计上前关了窗子,将几条长凳摞在一起,熟练地卡在窗子前。
面馆里的其他人见状急急扒拉了两口面条,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跑着。
记得上次在王满家中,陈月轩好像与她说过,他们家在……在千阳街的第五户。
从这儿走过去,只需要绕过一个拐角便能到,想到这里,江楠溪抬起头来,“小师傅,昨日在寺里与我一块的那个公子,他们家就在附近,我们先去他家避避雨好吗?”
“那快走吧。”
陈月轩家倒是会住。
和路上躲着雨狂奔的行人们一样,两人一路小跑着往前去,雨水一颗颗地往下砸着,落到身上,凉的人一激灵。
“我说小相公,你倒是护着点你家娘子啊。”前头一个大娘,见这两人各跑各的,一边收着摊子的,一边还要顶着大风,冲着两人吼上一句。
“大娘,我们不是……”江楠溪一张嘴,阵阵风带着雨灌了过来,她后半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头上一只大袖子罩了上来,遮得她有些看不清路。是祝若生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前带着。
那只手搭在她肩头,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
“这才对嘛!”大娘麻利地撤了摊子,拿了个簸箕罩在头上,也随着人流往前跑了。
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陈府门口,躲在了石狮子后的宽大门檐下,祝若生才松开她。两人此时已经湿了大半,不过因为后面祝若生给她罩了一下,她的情况比起他来要好上一些。
她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到祝若生脸上的雨水从颌角流下来,顺着脖子滴进衣领里,看到他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就如同一棵浸了水的青竹,漫出一股清冷破碎的湿气,朦胧沉静的雾气。
想到刚刚他揽着自己在雨中奔跑时,大半的风雨都绕开她,向他奔袭而去,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来,递给祝若生,声音难得地透出一股忸怩来,“你也擦擦吧。”
素白的手绢上绣着一朵小花,针脚松松垮垮的,半看半猜的,才隐约能看出来绣的是朵桃花。祝若生伸手接过,小小的一方绢子柔软细腻,上面还能闻道新裁的布料的味道,应当是刚绣好不久。
“你拿着用吧。”
她说完这一句便快速地转过头去,拉起门上的铜环,在黑漆大门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扣着,铜环与铜托相撞的声音被隐在雨幕里。过了一会终于出来两个打着伞的护卫,说明了来意之后,护卫让两人等了一会,便转身进去通传了。
身后的黑漆门开了一半,风雨从开合的门缝里漏了进去,江楠溪和祝若生靠在另一扇门上。陈家的屋檐虽修的宽大遮蔽,但风乱雨急,两人挤在屋檐下,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风雨侵扰。两人的双手松松地垂着,宽大的衣袖落在身侧,风吹着卷起又落下,青色的薄纱与浅白色的麻布交缠在一块,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靠着听雨落的声音。
“江姑娘!”
听见陈月轩急急踩着雨水而来的脚步声,江楠溪一只手攀上门框,从外面探出头去,便见陈月轩一只手擎着一把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三两步迈过门后的一只只水坑,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
随着她的动作,她微微垂下的袖角倏地一下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最后从那块白色的衣料中抽身而出,轻轻搭在黑漆门边上。
“陈月轩!”
“我今日和小师傅出岛来买东西,不想碰上了大雨,便只能来打扰你一下了。”
“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快进来。”
“小师傅也快进来吧。”陈月轩不知什么时候和江楠溪学得一样,也跟着喊起他‘小师傅’来。
不知怎么的,这叫法听起来竟有些像是两个新婚夫妇跟着在喊长辈,祝若生突然觉得这声‘小师傅’有些刺耳。看着旁边女子半侧着身子,与陈月轩亲热交谈的模样,他轻轻压了压袖角,走到陈月轩面前,表情冷淡,态度疏离,一字一句道:“我叫祝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