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穆彤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大衣,伸手扶向湖边的栏杆,硌手的触感让她意外发现了木栏上的刻字。
她用手抹走了一些木屑,不经意念了出来:“何大虾到此一游。”熟悉的字眼勾起了她的童年回忆,她感慨道,“我小时候也喜欢写这个,回老家写,去旅游也写,而且特别喜欢写树上。后来知道这样不好,就没有继续了。”她转过头来,好奇地问,“你呢?写过没有?”
“写过。”他静默了一阵,深邃的眸中藏着大海般的深沉,将言外的渴望掩埋,“在蜡烛上。”
当他炽热的目光完完全全地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当湖边的柔风如爱抚般穿行在彼此身上,时间仿佛就那样沉入了湖中。
欲言又止的爱慕。
无法自拔的悸动。
谁能想到在这么素净的环境中,竟也有令人如此迷醉的风。
他没有打算诉说热烈而又苍凉的真相,只是任凭她想象。
“蜡烛吗?那应该比木头要好刻一些……”穆彤从沉溺的对视中“抢救”出一丝理智,她也许是感知到这句话别有深意,于是开始了确认关系的试探,“我……有点口渴。”
“想喝什么?我去买。”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内心对她的纵容,立即对她予以回应。
“水就好。”她羞涩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等我一下。”从这一刻起,她“劳役”他,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杜梓牧正要转身到校内的小卖部买两瓶水,只见一个橘色的小皮球缓缓地滚到了穆彤脚边。
寻迹望去,一个刚学步的小奶娃正追球而至,他的母亲大约是怕他靠近湖边有危险,一直揪着他不让他前行。
大学是个半开放的幽静场所,不少妈妈把这儿当作公园,带孩子来学步与玩耍。
眼前的母子,大略如此。
穆彤捡起脚下的皮球,走到宝宝面前俯下身子,笑意盈盈地说:“宝贝,这球球是不是你的呀?”
宝宝乖巧地点点头,用胖乎乎的小手把球抱了回去,又拉着穆彤的毛衣,奶声奶气地说:“抱抱!”
“小可爱,原来你这么粘人的呀!”穆彤宠溺地抚过他的小脑袋,恰有一缕阳光洒落在她的发梢上,微风扬起了她身上长裙般的大衣,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连空气都变得如此温柔。
并未走远的杜梓牧不由自主地打开了手机,把画面永恒定格。
“哥!哥!”杜梓扬的敲门声越来越真切,在办公室里的杜梓牧恍然从记忆中抽身。
指尖,还停留在相框中的橘色皮球上面。
杜梓牧用手抹掉了泪痕,对他说:“门没锁,进来吧。”
杜梓扬一进门就看出哥哥红了眼眶,只是没拆穿。他方才已经在爷爷的办公室里看到了去年的员工名单――原来爷爷没吹牛,为哥哥求的“姓米的药引子”早已在名单之上,那他也不用再费些别的心思了。
杜梓扬环顾了一下哥哥的办公室,为他鸣不平:“爷爷也太小气了吧,给你安排这么小的办公室,还不在高管办公区里,这儿连放沙发和茶几的位置也没有。”
“够用了,我只是负责公司内务。”他不想向杜梓扬透露太多,只怕再多说一个字,这个心思细腻的弟弟就能猜出他所有的想法。“你不回学校,来公司做什么?”
杜梓扬挠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嘻嘻,手头紧,来蹭饭……”他总不能坦白跟爷爷在“密谋”什么,只能装傻了。
杜梓牧没有怀疑,尽管这个弟弟从小没让他省过心,但他深知,弟弟从来没有害他之意。
第16章 Chapter 15
越接近年末,招聘就越少。
据说开春还有一轮校园招聘,可穆彤已经没有信心能够在大公司里争得一席之地了。
上一次面试的表现,足够让她丧气。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走进金骅集团的主楼,因此最近一直在网上寻找“后路”。她看了好些企业的介绍与评论,相中了一家叫“谭氏”的公司。就公司实力而言,它足以与金骅集团匹敌,但发展上似乎受到了某些限制,一直没有上市。不过,它“低调务实”的企业文化倒是格外吸引人才。
大学宿舍里,穆彤坐在电脑前一顿操作,将“谭氏”收进了收藏夹里,正要按下“一键投递”,手机突然响了。
是连瑾瑜来的电话。
“彤彤,过年有安排吗?”她的语气似乎很兴奋。
“没有……帮我爸妈顾店吧……”经受失恋和失业双重打击的人啊,没劲折腾了。
“要不要跟我去远郊赏梅?去年东头区那边种了一大片梅花,过年前后,啊!好看得要命!去年嫌远没去,今年我不是考到驾照了嘛,咱俩去逛逛?”
连瑾瑜早前告诉她考到驾照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感,今天可算是有点“感觉”了。“好,记得提前跟你爸借好车,别过一阵子哭着告诉我说叔叔不借。”
“没问题,老头子就好那一口,没有一瓶白酒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瓶。”连瑾瑜俏皮地说。
“那行,寒假我等你安排。”穆彤挂掉了连瑾瑜的电话,本想继续投递简历,不想一封电子邮件从电脑右下角悬浮弹出。
穆彤点击进去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这是什么邮件?这是金骅集团的入职offer!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实习及转正的薪酬!
穆彤把邮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确认没有一点可疑之处以后,才放心地把心里那道闸门放下,任由喜悦溢出。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平庸还能被赏识!
难道说,复试的人全部都拿到offer了?
虽然她对自己面试的表现没有任何自信,但她对自己能够入职金骅集团这件事没有丝毫怀疑。随后,她截图发了个朋友圈,把这件事“广而告之”,同时她还私信了言睿,和这个她心中早已确认“过关”的未来同事分享了喜悦。
明明是冬天,这单纯的姑娘却高兴出一身汗来。
她一想到自己能在那华丽的金色主楼里上班,心中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幸福感。
某公司的办公桌前,言睿呼出一阵云雾般的轻烟,端起手机看了一眼。
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甚至能够预想到,未来需要和穆彤一起度过一段相当长的时光。
在他眼里,穆彤是个好姑娘,若不是一些命定的机缘,他实在不愿意将她卷入任何的纷争当中。
然而,每一场“战争”,总伴随着无辜之人的牺牲。
从前是,往后亦是罢了。
正在家中的沙发上刷朋友圈的杜梓扬,嘴角扬起了十分欠揍的弧度。
他甚至高兴得想在原地跳舞。
他浮夸地看向身边正在看书的杜梓牧,赞美道:“哥,我觉得你今天特别帅。”
杜梓牧没有抬头,只是翻了一页书,淡然地说:“缺零花钱找爷爷。”
“不是,真的,我觉得你今天特别特别帅!我有预感,从今天开始,你一定会走大运的。”杜梓扬像个傻子一样笑着,把头伸到书前,杜梓牧嫌他“碍眼”,准备拎书回房。
这时,家中的女佣潘姨把晚餐端了出来,喊道:“开饭了!”
张悦合上杂志,从摇椅中起身,闲聊着:“小牧啊,过阵子公司没那么忙,咱们一家人出去转转?”
杜梓牧第一个坐到饭桌前,开始摆放碗筷。“都行,看你们。”
杜梓扬惦记着朋友圈的内容,兴奋得脱口而出:“去看桃花吧,走桃花运!”
“你!”张悦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急忙扭头看杜梓牧,他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刺激,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都可以。”
张悦松了口气,说:“那等你三叔加班回来再讨论吧。”
“嗯。”有一股从左胸口传来的躁动,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
天气愈渐寒冷,穆彤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终于如约而至。她乘高铁回到了熟悉的家中,每天为开餐馆的父母顾店,日子过得格外平静。
过年前的三天,穆彤坐在“胜利餐馆”的收银台前,一边眺望着大门外的来车,一边听着妈妈李玲在边上唠叨:“两个女孩子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别掺和人家的事,别吃人家给的东西,晚上也别出去溜达……”穆彤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只盼着连瑾瑜快点儿到来。
爸爸穆承祖从餐馆的厨房里出来,将一袋包装精美的点心交到她手上。“新鲜出炉的点心,带上吧。”
穆彤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来,试图拒绝:“爸,又不是小学生郊游,带什么点心。”说到底,她就是懒,懒得带上这种“不必要”的东西。
穆承祖给了她一个“小孩子就是不懂事”的眼神,讲起大道理来:“爸妈没空,麻烦了人家瑾瑜照顾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好吧,老一辈就喜欢讲这些“礼数”,她只好代连瑾瑜收下了。
这时,一辆银色的丰田停在餐馆门口,国字脸的大姐头连瑾瑜摇开车窗,朝店内大喊:“彤彤,我来啦!”
“爸妈,我走了!”穆彤像只刚出笼的小鸟,拉起小行李箱,雀跃地跑到了连瑾瑜身边。她敲了敲连瑾瑜的车窗,指着车尾,“开一下后备箱。”
“你,你等一下,我想想。”新司机连瑾瑜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通,终于想起后备箱的开关按钮在哪儿,“好了。”
“不是吧……”穆彤顿时投去了相当“绝望”的目光。她把行李放好以后,像只卷尾猫一样灵巧地爬进了后座。“我还年轻,不坐你隔壁。”
连瑾瑜听懂了言下之意,反击道:“啧,后排享年更短好吗?”
穆彤也没答话,车子从餐馆门口缓缓开出,就速度而言,终归比隔壁的电动自行车要快一些。
“我爸非要给你点心,放你隔壁了啊!”穆彤趁着自己还记得这事,赶紧将手中的点心送出去。
“什么点心――哎,你别跟我说话,我一说话就紧张,一紧张脑子就乱。”连瑾瑜紧紧地抓着方向盘,手心都冒汗了。
“行行行,你专心开车!专心啊!”穆彤可不想小命交代在这里,立马“闭嘴”。
穆彤坐在车子后排,百无聊赖,只见前座的椅背上夹着几本书,便好奇地把书抠了出来――《泰戈尔诗集》《艾青诗集》《顾城诗集》。
连瑾瑜不愧是文学社的人,平日里连坐车也那么有“诗”意。
穆彤并不喜欢看诗。
但不知怎的,看到“顾城”二字,她心里又泛起了涟漪。
也许那个人当年只是随口一提。
她却淡忘不掉,那些与他相关之事。
于是,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翻开了《顾城诗集》。
顾城的诗是极浪漫的,从《远和近》到《一代人》,字里行间都蕴藏着哲学式的唯美。可她不是一个虔诚的读诗人,她想要在诗里寻找的,并不是诗人的本心,而只是某人片刻相似的心情。
她一直在快速地翻页,直到有一首诗,触碰到她的心弦。
我的心爱着世界
顾城
我的心爱着世界
爱着,在一个冬天的夜晚
轻轻吻她,像一个纯净的
野火,吻着全部草地
草地是温暖的,在尽头
有一片冰湖,湖底睡着鲈鱼
……
当年在情人湖边,他是不是也有冰湖和鲈鱼的想象?他是不是也深爱着这个世界?那他是不是也一样爱着,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她?
她的疑问得不到答案,她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她怅惘地翻看着诗集,继续走完这段心灵的旅程。她本不抱什么希望再有“新发现”,然而映入眼底的两个熟悉的字眼,把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蜡烛。
她从未想过,读完一首诗,心可以这么痛。
祭
顾城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悲怆的字句,绝望的意境,一点一点地撕开他那颗苍凉的心。她曾经以为满怀情意的那双眼睛,到底是藏着他对她深陷其中的同情,还是他无法爱上她的怜悯?
往日种种涌上心头,直教人痛得无法呼吸。她不愿知晓却偏偏清楚的那些细节,也许才是他在诗中的一念。
他的微信好友从来只有家人,没有她。
他口香糖盒里的秘密,从未与她分享。
甚至她的手机号码,他也从未备注过。
如此看来,他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把“爱”刻在蜡烛上了吗?
穆彤把车窗摇得更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如今,爱不爱已经没关系了,她只是在抗拒,那股从未有过的压抑。
连瑾瑜的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穆彤看到三个车道外的保时捷中,坐着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生,那清瘦的轮廓,淡漠的表情,像极了杜梓牧。
她刚想再看清楚一些,绿灯亮了,保时捷疾驰而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看谁都像他。
穆彤不知,她看到的,的的确确是杜梓牧本人。
他坐在自家车子后座,低声哼起了歌,不时问正在开车的杜自诚:“三叔,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