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很是有理,那时她捧着自己的生辰礼,全然没有想到她根本来不及给陆彦过生辰。
父亲来到云安村后,她知道自己很可能要离开此处,她清楚再也等不到陆彦今年的生辰,所以将编了许久的福绳提前送了出去。
她那时想着过几日再与陆彦说离开的事,但这么一犹豫,最后竟成了不告而别。
◉ 第55章
金色的阳光落在书页上, 这页纸上绘着的少年似变得灵动鲜活起来,温然抚摸书页上少年的脸颊,她看向一旁的书案, 隔着久远的时光,浮尘在光线中跳跃, 她好似能看到坐在书案前认真读书写字的少年。
那时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 却从不觉得那些四书五经枯燥,他时常能在这里坐上一个下午,直到天边夕阳垂落,斜阳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落在他指尖的书页上。
他会顺着那束光线抬头, 看向坐在窗前的小女孩, 笑着对她说:“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回来正好到晚膳的时辰。”
偶尔他看得入神了, 她会走过去提醒他,提醒他到了该出去放风的时刻。
他们会顺着乡间小路一直往下走, 偶尔会摘几朵路边好看的花, 秋日是野果最多的时候, 回来时少年怀中往往已经多了很多酸甜不一的野果, 有时候野果能甜得让女孩儿眉眼弯弯, 有时候也能酸得让少年眉毛直跳。
若是天气晴好,她会直接去宅子前面的那条小溪捉鱼,要是运气好能捉上来几条, 她会分成两份, 一份做成当天的晚餐, 一份带回去给宁姨和江伯父吃……
那些回忆细碎而又生动, 那个总是喜欢蹦蹦跳跳笑容满面的女孩儿此刻像是站在温然面前,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她好像一团暖阳,冲进她的身体里,给予她曾经的勇气和快乐。
温然伸出去的手触碰到陆彦的右手,她触摸到陆彦手腕间的福绳,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人,记忆中的少年渐渐变成眼前眉目疏朗的青年。
他垂眸看向她,一双漆黑明亮的凤眸中含着温浅的笑意,他眼中只有她的倒影,就像是多年前少年第一次从轮椅上站起来,垂眸看向她时的样子。
温然手指向下,她勾住陆彦的手心,慢慢握紧他的手:“陆彦,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送你那条红绳吗?”
“为什么?”陆彦低声道,他猜测出了温然的答案,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温然微微踮脚,她贴近陆彦的耳畔,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因为,我希望这根福绳能给陆彦哥哥带来好运。我希望你不再遭受苦厄,希望你余生安顺健康,若是可能,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但如果一定要离别,我希望这根福绳可以替代我陪在你身边,为你消灾当厄,让你不再沉寂落寞。”
这些话,是当年她准备好的道别之语,只是她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陆彦。
而今,她回想起的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当年她亲手将福绳戴到陆彦右手腕间的情形,她心中藏着离别之言,忍着许久才没有让眼泪落下,她甚至不敢直视陆彦的眼睛,怕一不小心哭出来让他看出不对。
那时她以为还有一段日子才会离开云安村,谁知父亲那日借口说要带她去城里看花灯,马车离开云安村,一路往京都而去,她知道自己被骗,哭着闹着不肯离开,但最终也拗不过固执的大人。
她那时就该看明白的,父亲将她丢在云安村多年不闻不问,一朝要带她回京,却不愿给她时间接受这件事,在得知她有不想离开的心思后,甚至用了欺骗这种手段。
所谓关心爱护,不过一时的浅薄愧疚而已。
她见惯了父亲的凉薄无心,在温府这九年的生活好似将曾经的她完全掩盖湮灭。
可是陆彦的出现改变了她认定的一切。
她可以找回记忆,也可以重新变得勇敢无畏。
“宁姨说当年我离开后你去寻过我,你当时很失落吗?”温然侧目,她看向陆彦的眼睛,他眸如漆星,点星光亮映在他的眼中,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温然如今才发现,她不仅喜欢陆彦的这双手,她更喜欢陆彦的眼睛,尤其是他专注看向她时的双眸,好似再也容不下其他。
“是,”陆彦没有否认,他轻轻揽住温然的腰,低首微微碰触到她的鼻尖,“但我想你不会不高而别,因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我想我只要一直戴着这福绳,你再次见到我时许会能认出我。”
况且当年他就知晓小姑娘送的红绳乃是传统福绳编织样式中最复杂的一种,福绳样式编织得越复杂,代表送礼之人越深厚的祝福。
他没有亲耳听见小姑娘的祝福,但他能猜到她的想法与心思,他清楚地知道福绳中寄托着的祝福与惦念。
“但是我没有认出你。”温然语气微低。
陆彦又碰了碰她的鼻尖:“没关系,我认出你了,我说过,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一定能找回你。”
“别怕,往前走吧,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一定能找回你。”这是少年陆彦曾在她耳边对她说过的话。
无论她走得多远,跑得多远,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他,他步履不紧不慢,一步踏出她两步的距离,笑着跟着她身后,任由她在前方嬉闹玩耍。
他偶尔也会起坏心思,说着不存在的蛇,吓得她直往他身上蹿,过后又会用尽法子哄她开心……
温然轻轻触碰陆彦的唇,她与他呼吸相近,话语伴随着温热的气息而出:“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会再有不告而别,不会再有分离。
他们往后还有很多很多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日子。
温然贴着陆彦的唇畔,她想要学着他的样子去亲他,一点点尝试,一点点掠夺彼此的呼吸,看着自己的影子占据对方的眼睛,而后闭眼沉溺进去,唇舌相抵纠缠。
温然身体一瞬悬空,陆彦把她抱到眼前的书案上,她与他暂时分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彦,她捧住他的脸颊,湿润的唇畔再次贴上他纤薄的唇。
温然想,这是她最主动的一次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但出乎意料的愉悦。
往前进一步,她尝到甜蜜的野果。
或许,往前踏出一步不是坏事。
-
日铺时分,温然与陆彦回到江家。
婢女通禀后,宁语看向坐在一旁的虞霜。
虞霜将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告知于她,宁语早已确信她是简月,既然如此,她该和小然说清楚,小然这么多年一直思念母亲……
宁语如此说,虞霜低眉,她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想起一些片段,贸然与她相认,只能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小然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宁语不解,她想要劝一劝虞霜。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温然进了内院,虞霜透过花窗能看到温然越走越近,她倏然收紧放在身侧的手,默然片刻后,她起身躲到一旁的屏风后。
宁语不好强迫她与温然相认,她勉强调整心情,但她到底哭过,温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
“我这是喜极而泣,先前你在的时候,我怕在你面前哭,又惹得你哭得更厉害,你出去后,我忍不住落了点泪,不是什么大事。”宁语用借口遮掩过去。
温然不疑有他。
多年未见,温然与宁语似有说不尽的话。
陆彦瞥了一眼摆放靠里的那扇屏风,他接上温然的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晚膳前,宁语借口要换身衣裳,让温然与陆彦先去了前面。
她走到屏风后,只见虞霜目光追着温然而去,她实在不解:“你这又是何苦?你跌落悬崖命悬一线,失忆也并非你的错,小然定会理解你的。你和小然已经错失十七年的光阴,难道你还要错失更多的时间吗?”
虞霜紧抿双唇,她心中并非毫无动摇,但是……
“纵使有再多的原因,我抛下她多年是事实,我不曾给过她一丝母爱,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唤我一声母亲?况且我现在只是能确定我的身份,我没有想起一切,如今将实情告知于她,不也是在逼迫她认我吗?”
“你不能这么想,”宁语不赞同虞霜的话,“过去那么多年的时间是错过了,但若你有心弥补,小然肯定能感受到的,你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小然的心思,她也有知情的权利。”
虞霜目光挣扎,她自然知道宁语说得有理,说到底她只是不敢,她还不敢将实情说出来,她如今甚至不知该怎么面对温然。
虞霜最终也没有点头应下。
宁语不能耽搁太久,她微微叹了口气,抱了抱虞霜:“我知你心中也不好受,你做不到现在说出实情,那就再等等吧,只是无论如何,你不能一直瞒着这件事,那样才真是断了你们的母女情分。”
宁语离开后,虞霜一人站在屏风后,她久久沉默不语,直到宁语再次回来,这次宁语怕温然疑心,先安排温然在厢房歇息。
宁语让婢女送来些膳食,外面天色已晚,虞霜此刻离开也无处可去,宁语让她暂且在自己房中歇息,一夜间她与虞霜说了许多她从前的事。
虞霜后半夜睡下,梦中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最后归于一片冰冷的河底,透骨冰凉的河水涌进她的体内,她在噩梦中仓皇醒来。
外面天光已明,虞霜知不能在此久留,她避开温然的厢房,从江家后门离开。
虞霜刚刚踏出后门,她听见身后有人唤道:“虞大夫。”
虞霜转身看去,只见陆彦站在她们身后,不知是何时跟过来的。
◉ 第56章 (三合一)
虞霜神色平静:“你昨夜就发现我了。”
陆彦点头, 他早就意识到那屏风后藏着一个人,只是他没想到,宁语藏起来的人会是虞霜。
陆彦探知到的消息中, 虞霜是一个孤女,她自小学医, 多年来在边关救死扶伤, 因缘际会和徐老将军的义子贺衍认识,而后生出情意结为夫妻。
她不该和江家有关系。
但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陆彦:“你一路行来在有意打探我夫人的往事,我早有察觉,如今你追来此地,江夫人为你遮掩行踪, 不知虞大夫和江家是什么关系?”
虞霜探问的意图太明显, 陆彦很难不察觉。
虞霜知她心切才致如此,她摇了摇头, 神色淡然:“此事与你无关。”
“虞大夫是不打算言明了?”陆彦神色微冷。
虞霜不惧:“你放心, 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有些事情, 我暂时还不能言明。我知道你在乎她, 你既在她身边, 我信你能护她周全。今日之事, 还望陆公子看在我之前帮你一次的份上, 不要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
陆彦眸色微动,他自知之前若非虞霜相助,他体内的寒疾不可能安分至此。
他往后一退, 不再出言阻拦。
虞霜对他颔首致谢, 转身出了江家后门。
陆彦眸中思量愈深, 他听得出虞霜刚刚的话有些不对, 她与温然结识不到半月,却说出“我信你能护她周全”这样的话来,这话若是换做宁语来说,他才不会觉得突兀。
江家,虞霜……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虞霜不愿露面,应是在避着阿然,江夫人肯为她遮掩行踪,她必是认识江夫人,与江家有关系,又和阿然有关系……
陆彦只想到一个人。
他敛下眸中思量,转身回去厢房。
“你是去和江伯父说话了吗?”
温然正在梳妆,见他回来转头问他。
陆彦接过她手中的角梳,他一边为小姑娘梳理青丝,一边摇了摇头:“不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温然也没有追问,她通过铜镜看向陆彦:“今日我想去看一看我母亲的墓。”
他们明日就要离开,在此之前温然想给生母上一炷香。
宁语在得知她有此意后,险些露了破绽。
陆彦在一旁观察宁语的神色,他心中猜测更深,只是此事尚无定论。
简月的墓在后山上,宁语每年都会来祭拜一次,但时日久了,不免多生杂草。
温然亲自处理了那些杂草,在墓前奉上瓜果和糕点,烧了些纸钱,她牵着陆彦的手对着墓碑道:“阿娘,我成婚了,这是我的夫君,他待我很好。这些年我过得很如意,你不要担心我……”
温然报喜不报忧,她把对宁语说得那些话,又对着墓碑说了一遍。
不远处的榕树后,虞霜听着那些话,她捏着树干的手不断收紧,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本是去想回故居再看一看,却撞见温然他们来了后山祭拜,她没忍住跟了上来。
宁语说,以前温然不开心的时候,会跑到山上对着她的墓碑说话,夜里也时常望着星星发呆。
或许,她应该说出来。
虞霜心中挣扎犹豫,但直到温然他们离开,她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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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离别之时。
宁语安慰温然不要哭,她自己却哭得不能自已,她让温然多多写信回来,说了许多嘱咐之言,温然一一应下。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宁语将温然送到城门口,她知不能再继续跟上去,方才才说过的嘱咐之言,她禁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大抵亲人长辈都是如此,关切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自己却毫无所觉。
江易安见母亲如此伤心,当即道:“娘,等我高中做了大官后,我们一家人都会搬去京都,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
江易安一番“豪言壮语”,宁语被他逗笑,她拍了拍儿子,示意他别瞎说。
只是江易安这么一打岔,宁语的情绪平复许多,她轻轻抹去温然眼角的泪,仿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站在后方的虞霜:“此去多多保重身体,我和你江伯父一定会找时间去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知道吗?”
“嗯,我记下了。”温然点头应下。
宁语最后拍了拍温然的手背,她松开温然的手,露出笑容:“走吧,我看着你们走。”
温然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她掀开帘子探头往后看,直到马车走远,她再也看不清城门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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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中旬,温然时隔两个多月回到京都。
徐家距离陆宅甚远,温然本想把虞霜送到徐府门前,但虞霜拒绝了她的好意,中途下了马车。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虞大夫回途之时有些避着我?”温然对陆彦问道。
一开始离开越州时她还没有这种感觉,似乎从永州离开后,虞霜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起来,像是想避着她,又好像不是。
“可能虞大夫心中有事。”陆彦道。
温然点了点头:“应该是我的错觉,虞大夫没有理由逼着我。”
“对了,”温然话锋一转,她好奇地看向陆彦,“你之前在越州说回京之后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事?今日能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