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侯是我未亡人——春山听弦【完结+番外】
时间:2023-04-18 17:24:11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叶轻舟回头看了看她,露出一个笑来。
  问题就在这儿。
  一个人的生平无论再怎么波澜壮阔,落到纸上也多不过是两三张的事。而情报是种很冷硬的东西,用句追求简洁高效,叶轻舟回忆圣安司里关于自己的卷宗,那上面是这么记载的:叶久,长宁侯府五代庶长子,延康三十六年结亲岳国公府良安郡主,同年受妻荫封世子。长乐一年袭爵长宁侯,同年出风雪关。
  这倒不是什么难以搞到的情报,如果流风回雪楼有情报系统,落在纸头上也该是相差不多的话。就叶轻舟的经验,所有常年与情报打交道的人复述一件事的时候,都会偏向于用年份来做界定,因为年份固定,而且代表的东西更多,说年份可以直接把很多事情联系到一起。如果让叶轻舟自己复述自己的生平,他也会这么说,便于整理思路。
  可苏照歌是怎么说这一段的?
  她说:你十五岁时……十八岁时……
  如果流风回雪楼真的有关于他的这么个情报,苏照歌看过纸面,或者听别人复述过,她不该是这么来讲这件事。当然也有可能是流风回雪楼办事不严谨,情报乱写,但就叶轻舟对流风回雪楼的判断来看,不像。
  流风回雪落的构成很像皇室暗卫,如果有自己完备的情报系统,不会这么……江湖业余。
  而如果假使苏照歌没看过这么张情报条子,她为什么和自己撒这个谎?
  还有年龄,年龄太暧昧了。苏照歌说起年龄,其语气情态之熟稔,好似对他的年龄有很深的感触——不是说那种浮皮潦草的,「我知道你在几岁上干过哪些事」的感触,而是……如果硬要说,她的语气像是「我曾与你共度这些岁月」的感触。
  好像他那些久远的少年时代她都曾亲眼见过,所以她下意识第一反应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是怎样怎样……”
  可这也太奇怪了,十年前苏照歌多大?八岁?
  此其一。
  而其二就很可笑了。苏照歌说:「因为早年曾有传闻说长宁侯夫人因为您生母身份缘故不喜您」。
  早年嫡母确实因为生母而不喜欢他,这件事确实是真的。然而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是真的。苏照歌怎么会知道这个真相?
  他嫡母那个人很要面子,是绝不肯在明面上下什么手脚,叫外人看她笑话的。何况叶家几代子息艰难,她嫁进来后几年无所出,早怕自己要担负这「无后」的责任。
  是以叶轻舟这长子出生后她第一时间就把叶轻舟抱到了自己膝下,叶轻舟七岁前在嫡母那里,一直都是嫡子的教养,诗书,礼仪,功夫,没有不尽心的。
  她不喜欢他,是不与他亲近,活似个铁面的女先生。看着他起早贪黑读书习武,哪里做得稍逊便是一顿家法。但她这番做派在通云端里却是名声很好的,都赞她教养用心。直到七年后她自己亲生了叶铭,这「惊才绝艳」的长子才变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叶轻舟那时尚且对嫡母有孺慕之情,嫡母不在外人面前亏待他,却在后宅细碎的折磨他,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叶轻舟意识到了嫡母的心情,为了避她的眼便在外面肆意流连,将自己那点名声败得一干二净。
  他那时候年纪小,一来还绕不过嫡母这些深宅手段,在外人面前从来只有他对不起嫡母的,没有嫡母亏待他的。二来那时他对嫡母尚有母子之情,虽然心寒,却也不欲与嫡母争利。他年少心高,想着嫡母心心念念不过是长宁侯这个爵位,她想要就给叶铭,一个破落侯爵而已,真以为他在乎?他一身本事,迟早有自己的出路。
  当年真正的坊间传闻,其实是这样——长宁侯夫人慈爱,待庶长子如同己出,奈何庶长子不争气,乃是个仲永,只会败家,难怪长宁侯夫人后来对他也冷淡了。
  所以,苏照歌,一个当年才八岁的贫苦人家的姑娘,是怎么透过通云端这层层叠叠的迷障,直接这么随口说出「你不为长宁侯夫人」所喜的真相的?
  而苏照歌的掩饰也拙劣的很,他问「我们是不是认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以苏照歌的敏锐,当下就能反应过来答案,但她卡了那么长时间,是在想该怎么敷衍自己吧?
  他不信流风回雪楼能查到这一点。话说回来,如果流风回雪楼真的对他了解到这个份上,那个楼主何必再废这许多功夫,把苏照歌排到他身边来做一个「钉子」?
  如果苏照歌之前对流风回雪楼杀手培养的说法成立,那这句答案就非常简单,就是「不认识」。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流风回雪楼抓走关起来培养,从此没见过外人,等她能出来的时候叶轻舟已经去关外了。而流风回雪楼根基八成在江南,他们两个南辕北辙,怎么可能会有前缘?
  叶轻舟歪头看着苏照歌红色的裙摆,目光很静,心想,十年前我们认识。
  可你究竟是谁?我十五岁的时候,和哪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交情吗?
  ——年龄对不上啊。
第54章
  水速不慢,等他们两个慢悠悠把这点菱角吃完,船家已经又出城了。
  这段时间一直在坐船坐车坐船,叶轻舟自从知道病症以来自觉身子江河日下,在关外的时候天气苦寒,他能披甲骑马一夜横跨三城,现下坐了两天船,就觉得身子哪哪都不舒服,倒也说不上哪里疼,就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搞得他想松快点就在船上出来进去的来回折腾,船行摇晃,还有点犯恶心。
  苏照歌看他面色苍白,默默递过来一把枣。叶轻舟道:“也不至于就如此了。”
  这做法看上去很熟悉,像是自己来月事了,缺血,抓把枣补补。叶轻舟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有一次在关外一处刚被战火洗过的废村寻视,那村子倒也颇剩下几个百姓,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窝在母亲怀里,像是被吓狠了,精神倒是还好,张着嘴哇哇地哭。贫苦人家衣衫褴褛,裙摆下面一片血。
  叶轻舟性情颇有点婆婆妈妈,见到个什么小东西——比方说什么小猫啊,小狗啊,小孩子啊,落难的谁啊……就总想照拂一把。他当年伺候小郡主顺了手,在照顾人这方面上很有些心得。王朗这朋友是这么照拂来的,苏照歌好像也是这么照拂来的。
  可他当年策马巡视,看到那孩子哭的凄惨,手头什么都没有。他这辈子没个自己的孩子,也就不会哄小孩,下马来摸着那小孩子的头发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掏掏兜,掏出来一把红枣。边疆战乱地带,这也算难得的食物了,所以顺手就给那母女留下了。
  万万没想到此生会有这种被别人看身体不好,递过来把枣的经验,苏姑娘真乃奇人也。
  叶轻舟这辈子常被人评“多智敏感”,这话所言非虚,他好像天生有非常善于分辨别人感情的某种能力,别人对待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都能细微地感觉出对方是出于什么心。
  这能力要说好,走到他这个地步,很难有人在他面前撒谎,别人对他是真心是假意,真有几厘假有几分都清清楚楚,难被人骗。但要说不好,正因为过于敏感,一点点恶意足够刺伤他,当然叶侯爷半生蹉跎至今,对恶意几乎免疫,山大的困难能一口吞了。可与之相对的,一点点发自真心的好都能叫他窝心。
  他府上婢侍不多,都是为了月钱活命,偶尔碰到谁说倾慕长宁侯,那倾慕大多来自于对他权势的渴求,或者……谁知道是什么,曾说仰慕他的人实际上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倾慕在叶轻舟看来就像清晨前的露珠,稍一蒸发便消失了,他感怀,但不信。
  唯独苏照歌……苏照歌奇怪得很。他和苏照歌相交不深,这不深的交情里试探居多。可苏照歌毫不在乎,对他好时心境明澈,总叫他窝心。伤重时自己尚且在生死之间挣扎,却还要叫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就是她仅剩的力气……这一腔深情不知从何而来,深沉绵长,叩开尘封的心门。
  苏照歌看他不接,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以为是不舒服,便又道:“那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哎,多谢卿卿。”叶轻舟笑眯眯道:“如果有个红糖鸡蛋就更好了。”
  苏照歌不知道这脑子里长了千八百道沟的男人在想什么,不过她向来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已经习惯了,只是倒了杯热水出来塞进叶轻舟手里。
  “你说来江南不能擅自动武,所以叫我来保护你的安全。”苏照歌问道:“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叶轻舟握着杯暖手,心想又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探你的底细,你倒先开门见山问我来了。
  “上了年纪,旧伤复发。”叶轻舟道:“妄动内力伤经脉,疼的要死,我可娇气的很,不想吃苦。”
  他这胡扯一点诚意都没有。不过也正是因为没诚意才表达出了他的态度。「有理由,我不想说」。
  问别人私事时活是个讨人嫌的碎嘴子,轮到自己身上,嘴跟核桃似的硬。苏照歌无奈,只得站起来——
  她眉目突然一凛,侧步挡在了叶轻舟身前,瞬间抽刀出鞘,刃光在风中一闪而过,当空劈裂了一根直射而来的羽箭!
  羽箭被从正中剖成两半,落在船板上。这一招不简单,在摇晃的船板上看清风中高速袭来的羽箭头,还要一刀将之劈成两半,眼力敏锐功夫到家,叶轻舟当即赞叹了一句:“好!”
  “……”苏照歌糟心道:“你未免太悠闲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两艘船从斜刺里风驰电掣地驶了出来,船上传来嘈杂不清的叫喊声,隐约是什么“留下钱来”之类的。
  “卿卿武功盖世,我实在没什么可怕的。这儿附近有盘踞已久的水匪,总截来往行船,咱们应该是撞上了。”叶轻舟扫了那羽箭一眼,眉头皱了一下,语意却还是带笑的:“卿卿刚才这一手已经镇住了来人,江湖规矩,你自报家门,说一声自己只是借路,不挡江湖朋友的财路,这就走人。别人但凡给你点面子,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苏照歌一颗心分成八瓣,监控着四方的动向,听叶轻舟这一句,点了点头,仍旧挡在叶轻舟身前,抱拳朗声道:“在下一介女流,只是路过,即刻便走,还望诸位朋友通融,不要为难!”
  那两艘船的回答很干脆,漫天的箭雨暴射而来——叶轻舟叫她说的这番话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到嘴的肉哪有放出去的道理!既然一支箭能被斩下,十支呢?二十支呢?一百支呢?
  ——也能斩下。
  苏照歌一手持刀挡下身前所有来袭的羽箭,一手抓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不出手的叶轻舟退回了船舱里。
  可她终究只是一个人一双手,惊变之下护得了叶轻舟,却护不住在船尾撑杆的船家,漫天箭雨下只听得船尾处一声羽箭没入血肉内的闷响,随即水面上扑通一声,应该是尸体掉下去了。
  不仅这个船家,这一路上往来的不止他们一条船,他们身后还跟着几艘,羽箭来袭,只听得后面哭爹喊娘声大起。
  “这船舱顶不了多久。”苏照歌环视船舱,这只是普通的摆渡船,舱壁还没三寸厚,用不上多少功夫就能被射成刺猬,可外面漫天箭雨,更出不去:“怎么办?”
  水匪的船行进极快,转瞬间离他们只剩十多米了。叶轻舟道:“苏姑娘带暗器了吗?”
  苏照歌抽出两根毒针递给他,疑道:“对面船上人多,就算用暗器也……”
  叶轻舟扫了毒针一眼:“太细了。”
  他不知从腰间掏出了什么东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眼睛盯着对面的匪船,似乎是在找位置,随即将手头的东西全打了出去。
  不知道长宁侯是往自己腰包里塞了什么东西,他一边打一边摸,那「暗器」好似源源不尽,最后一下打完,苏照歌听到那匪船上传来水匪惊慌的叫声:“快去底下看看,船漏水了!”
  “现在打那个掌舵的。”叶轻舟轻咳了一声,道:“船舱漏水,掌舵的又死了,必然乱成一团,咱们挑这个机会上岸。”
  苏照歌出手如电,他话音刚落毒针已经飞射而出,正中对面掌舵的脑门正中。她带着叶轻舟起跳,在船舱上借力,掠过了宽阔的江面,滚到了两岸的树林里。
  两岸林叶萧萧,藏住一两个人问题不大,但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
  叶轻舟道:“水匪走船,平素不上岸,咱们往这边走,去官路找驿站。”
  在江南苏照歌完全是个路痴,叶轻舟说往哪里走就是哪里。变故来得突然,所幸他们两个都没受伤,否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麻烦了。
  长宁侯虽然这两天瞧着身子骨七灾八难,但走起路来倒还好。苏照歌看他手里拿着一根刚才被她斩断的羽箭,不禁疑道:“侯爷?”
  “做戏做到底,卿卿又忘了,别叫我这个。”叶轻舟纠正了一句,见苏照歌盯着自己的手,便把那羽箭递给她看:“能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苏照歌拿过来掂量了两下:“……质量不错。”
  刚才在箭雨里披斩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羽箭质地比寻常的弓箭都结实些,斩起来格外沉手。
  “杉木箭。”叶轻舟道:“江南水军特供。造价比寻常竹制弓箭贵一倍,江南果然鱼米之乡,匪徒都比别的地方阔绰些。”
  苏照歌震惊道:“侯……你的意思是,水匪盗用了江南水军的军备吗?”
  好家伙,什么匪徒这么有胆量,都能盗用水军物资这么大手笔了,还截什么过往行船?
  “……”叶轻舟看了她一会儿,评价道:“卿卿想法天真无邪,真是可爱。我们先不谈这个,不重要。现在有个更紧迫的坏消息,和一个不是那么好的好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苏照歌道:“好的。”
  “此地离我们最终的目的地随州不远,或许不必驿站,以你我的教程,再走两个时辰便到了。”叶轻舟看了看天色:“傍晚就能到。”
  苏照歌道:“那坏的呢?”
  “我们没钱了。”叶轻舟给她展示空空如也的荷包:“刚才为了打漏水匪的船舱,我把所有的银子都掐碎打出去了。”
  苏照歌:“……太败家了。”
第55章
  长宁侯这辈子可能是富贵惯了,很不拿钱当回事,为了脱身随手把荷包打空也不值得奇怪。他们一路过来也不是一直揣着好几十两银子,全国各地都有银号,只要进了城,能取钱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苏照歌道:“这算什么坏消息,只要进了随州……”
  “取不了呀。”叶轻舟道:“这才是问题所在。江南银号自成一家,这么敏感的时候肯定有人盯着,如果有一个人取了「长宁侯府」的钱……”
  苏照歌:“……”
  苏照歌转头就要往回走,叶轻舟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去?”
  “我要去夜探水寨,把钱从他们的船板上抠下来。”苏照歌悲愤道:“侯爷,咱们倒是不怕暴露身份了,没有钱,我们进随州要饭去吗?”
  “你去偷点都比这个靠谱……”叶轻舟道:“咱们两个有手有脚的齐整人,还怕赚不来钱吗。”
  两个有手有脚的齐整人——
  盛祥当,随州城最大的当铺,一向以价格公道出名。老板治下有方,全铺伙计都得穿统一的绸面衣裳,要体面,拿出见过世面的样子来,叫来客一看就心生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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