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钟思索道:“你第一次来江南,无论是水寨还是季家,都不该有你见过的人……”
这人果然脑子好使,电光火石间苏照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见到过这个背影了——在京城!
叶轻舟终于试探到她会不会武功那天晚上!有两个「关外人」追杀叶轻舟,他们在落霞湖夜市上与那两个刺客交手,她追着其中一个跑了好几条街,终于将那「刺客」的伪装一一挑开,那刺客从背后看去和这船夫一模一样!
“那是叶轻舟的人!”苏照歌急促地撂下一句,起身飞跃江面,足尖在水面上点了两下借力,转瞬便掠到那张船上去了。
那船夫竟也是个身手不俗的,见身后来人,当即感觉到不对,回手一招迎上。季玉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两个人在一叶小船上已经有来有回的过了好几招。
季玉钟:“……”
好俊俏的轻功,好急的性子。叶久那个属下应该也非常无措,就像他今天白日里被苏照歌从随州城内抓走时那样无措。
他还没想出对策,只见那船上却已经停手了,苏姑娘果然神武不凡,这么短的时间里,那船夫竟不敌她功夫精绝,已经被苏照歌按住了。苏照歌在那船夫身上点了穴道,抓着那船夫又原样踩水掠了回来。
季玉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突然出现在自己船上的「叶久的人」。
他们这里已经距离水寨口很近,见这边动静大,便有一船守卫驱船来问:“什么人喧哗!”
季玉钟示意苏照歌先别说话,自己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从容道:“季家五公子,来为我家妹子拜寿。几位见笑,还请包容一下,这是我……”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那船夫,笑道:“是我流风回雪楼的一些江湖恩怨,这船夫我们追查已久,终于在贵寨前找到了,是以我这手下急躁了些。倒不知道几位今天是第一次见他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言两语他便把责任推给了水寨。那几个守卫一看令牌已经有些脚软,赶忙行礼道:“原来是五公子!是我们莽撞!”
再一听季玉钟后话更是着急解释道:“五公子千万明鉴,我们从未见过这个船夫,他是……他是跟着赵家的船来的!”
季玉钟和苏照歌对视了一眼——赵家。
“我需处理点家务事。”季玉钟笑道:“几位想围观吗?”
那一船守卫连忙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季玉钟这才回头,打量起被苏照歌抓回来的船夫:“你确定是叶久的人?这是谁?”
苏照歌道:“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叶轻舟的人。”
季玉钟深吸了口气:“叹为观止,苏姑娘。”
易听风倒在地上,心想这奇遇可真是有生以来来头一回。他仔细看了看苏照歌的脸,突然觉得有点不对,问道:“你……您……流风回雪楼,苏照歌?”
第79章
苏照歌一愣,倒有点讶异,低头和易听风交换了个季玉钟没看懂的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
苏照歌心想,原来你刚刚不知道是我?那你还跟我过来?
叶轻舟的属下知道有“苏照歌”这么个人才正常,不知道反而奇怪。
早在京城的时候叶轻舟就扣了她在流风回雪楼的花牌,把她从卖艺的那一侧挪到了卖身的那一侧,自此整个京城都知道苏姑娘已经是长宁侯的人了,更别提后来叶轻舟还在流风回雪楼为她豪掷黄金千两,更是轰动京城。
但苏照歌之前以为不仅是明面上这个“长宁侯的小妇人”的身份,她真正和叶轻舟是什么关系,包括武功,他的手下应该都是知道的。尤其这个人还曾经被叶轻舟找来试探她。所以她刚刚去抓人的时候便没有顾忌太多,想着既然是叶轻舟的人,照面就该知道她是谁了。
没成想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听她说了两句话就来了!
易听风更震惊——他当然知道侯爷有个在群玉坊的「心尖人」,尤其他才从侯爷那儿出来,侯爷点名道姓希望他能帮忙给这位苏姑娘带个话……
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如果说留遗言的时候特别要求给某某人带话,那意思基本上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虽然侯爷最后到底没说出来什么,但他那个不说一字却千言万语的表情远比什么具体的言语更明显,哪怕是易听风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也能明白侯爷在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这和他不知道苏照歌具体长什么样没关系。易听风是个学究性子,除了必要公务外从不涉足群玉坊,倒是碰见过名动京城的苏姑娘献舞,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那样。闲暇时间甚至别说群玉坊了,他连一司的大门都很少迈出去过。
而苏照歌虽然是侯爷的心上人,归根结底却也只是个烟花之地的弱女子,自然也不值当一司长大动干戈地找张画像来看——何况万一被叶轻舟知道了,那成什么了,当手下的偷偷去打量侯爷的女人,多没脑子能干出这事。
却没想到,这位苏姑娘竟是这样一个……江湖人!她绝不弱质,行动之间肃杀凛冽,绝非寻常人物。
能爬到圣安司一司长的位置上来,易听风的功夫绝不算差,但苏姑娘横掠江面攻上来时,没走过两招易听风便骇然自知自己绝不是苏姑娘对手。
然而苏姑娘虽强,如果易听风拼尽全力,和苏照歌再缠斗十招或脱身而去,也并非不可能。
易听风会被她抓到这张船上来,是因为苏照歌登船之后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我也是叶轻舟的人”,第二句是“情况复杂,叶轻舟在骗你”,第三句是“我们都可能会死,如果你不跟我走,我肯定追上去先杀了你。”
易听风心思急转,立刻决定跟着苏照歌来了,这地方太特殊了,水寨门口形式复杂,如果苏照歌真的不依不饶缠斗起来引起注意,那对谁都没好处。
所以他们又佯装缠斗了几招演给边上的人看——证明这张船上另外一个男人并不是自己人——他便顺势让苏照歌捆了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探听形势。
他本来还在疑惑这功夫绝强的女子是哪门子“自己人”,圣安司所有暗哨他都了然在心,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过来了后定下心再一细看这姑娘,似乎有点眼熟……原来是这么个“自己人”!
季玉钟看着他俩眉来眼去了一会儿,极具风度与耐心地默默等在旁边,给足了这两位充分交流的空间,只是看了一会儿,感觉这两位对彼此似乎都非常陌生,这一些眼色,倒并没交流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季玉钟叹了口气,接了易听风的话:“是呢,这位便是长宁侯的枕边人,苏照歌姑娘。这位大人,你既然是叶久的手下,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呢?”
易听风没接他的话茬,抬头一打量季玉钟,突然愣住了。
这人怎么有点……有点……不,不能说有点,这人怎么这么像侯爷?
他是做情报的出身,反应速度远比苏照歌和王朗之流快得多,转瞬之间心下不知道掠过了多少种猜测。
这人脚步虚浮说话轻飘,明显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和苏照歌在一起,又是个什么关系?
易听风抬头看了苏照歌一眼,示意她介绍一下。
“……”苏照歌心想季五具体是怎么回事那可太复杂了,她自己流风回雪楼杀手的身份报给易听风知道都未必还能取信了呢。
所以她简洁道:“这位是季家五公子,季玉钟。”
易听风看着她,心想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本质区别,有用情报只有这人是季家的这一条。他沉吟了两秒,问道:“是侯爷的人?”
苏照歌道:“不是,我和五公子只是……合作关系。我们各有所求罢了。”
季玉钟纠正道:“暂时不是。”
一个想投诚的,诡异的像侯爷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信。
易听风道:“苏姑娘如此想方设法,带我来这里,是希望我做什么?”
苏照歌道:“叶轻舟在哪里,他是怎么进去的?”
“……”易听风奇道:“你……您不知道?”
照他的想法,苏照歌武功强绝,又是侯爷的枕边人,现在想来,她在侯爷身边也绝非只是普通的外室,论起来比他不知道亲近多少倍,怎么这种事还得来找他问?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苏照歌更加奇怪道:“我要是知道,我抓你做什么?”
两个人又是一阵谁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茫然对视。季玉钟左右看看,心想这要是流风回雪楼的人在季犹逢面前这么回话,早被拉出去埋了。
“苏姑娘见谅。”易听风垂眸,低声道:“圣安司有圣安司的规矩。您虽然是侯爷的枕边人,但此次江南之事,侯爷未曾对任何人提过您在其中是什么角色,您身边这位季五公子,更是无法说清的可疑之人。您一身疑点颇多,恕我无可奉告。”
苏照歌深吸了一口气,季玉钟挑开船帘向外看了一眼,那水寨门口的守卫来回巡逻,一直有人盯着这边,他们消耗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如果再拖下去势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苏照歌按着额角,刚想说话,便被易听风打断:“苏姑娘也不必废心想如何逼问威胁于我,刑罚酷烈,我并不惧怕。”
“这位大人铁骨铮铮,不愧是叶久带出来的人。”季玉钟拍了拍掌,彬彬有礼道:“不如听我一言。我听说圣安司除提督外下设四司,四位司长中,一司长易听风与三司长佟晚衣乃是潜邸旧人,早在当年就是还身为长宁侯世子的叶久一手提拔,上位后更是铁板的长宁侯嫡系。而此次叶久人在江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摸到水寨这码子错综复杂的烂事,也未必是他一人之功,必有副手辅佐。想必这位大人,不是易听风易大人,就是佟晚衣佟大人了。”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江南的人,竟然对这些早年密辛,暗卫内部势力这么清楚!
“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我们谁跟谁都称不上是侯爷的嫡系,结党营私并非小事,阁下莫要做此锥心之言。”易听风面上不显,只淡定回道。
只听季玉钟没理他,又徐徐道:“但我又听说佟大人身子骨欠安,常年病痛缠身,下江南这么颠簸的事,叶久也未必会找他,您看上去也健壮得很,所以我斗胆猜您便是易大人吧?”
易听风沉默。季玉钟又道:“我知道易大人难以信任我们。但您以为我们顶着外面的水匪留您这么久,而并非将你带进水寨细盘问是因为什么?”
苏照歌和易听风同时一愣,心想是啊,因为什么?
季玉钟道:“因为我们需要把您放走。叶久既然把您放出来,想必您在水寨外能发挥的作用远比在水寨内大。水寨,季家,赵家。这么多人,这么多地方,一两个人绝不可能同时照管到,所以我猜,岸上应该有圣安司的后援吧?”
“实不相瞒,易大人。”季玉钟道:“这个水寨里,有叶久此生不死不休,胼手胝足也要亲手杀掉的死敌。那人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哪怕是叶久,能孤身而来,却未必能全身而退。而到这里的人中,有人为了皇命而来,有人为了名利而来,但我们两个。”
季玉钟指指苏照歌:“这是叶久的枕边娇人,心头挚爱。”
他再指指自己,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艰难似的,但那停顿很短暂。他指着自己,平淡而顺畅道:“而我是叶久在这世间仅剩的血亲。”
易听风瞳孔巨震,苏照歌猛地回头看向季玉钟。
“他此去是在求死,而我们两个是世界上唯二无论如何都希望他活下去的人。”季玉钟道:“我们时间不多,你是叶久在微末时一手带出来的人,你要想清楚。”
第80章
小船缓缓行进水寨大门,船舱角上挑着那块写着「季」的令牌。拜此所赐,沿途都没人阻挡他们,一路顺畅的通向了水寨中心。
船舱外传来水匪们来回巡逻,粗鲁打骂的声音,不知道都在做什么活计。
船舱内苏照歌和季玉钟隔着案几相对而坐,彼此脸上的表情都很震惊。
半晌,又半晌。苏照歌茫然道:“你是……叶轻舟的……谁?”
“我不想告诉你。”季玉钟礼貌回复,又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这是我觉得自己最不明白叶久的一次,苏姑娘,叶久真的是扮成赵家那个蠢货的……爱妾……”
他卡壳了,艰难地止住了话头,像是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用眼神示意苏照歌回答。
其实此刻他已经缓过来了很多,刚才他听易听风缓缓将叶久行踪道来时那才真叫个整个人裂开了,好像世界有一小块崩塌了。
“我不知道季犹逢是怎么跟你讲叶轻舟的。”苏照歌沉默了一瞬,委婉道:“但我觉得他和你都对叶轻舟有点误解。这就好比虽然我的武功远高于你,但却未必是个聪明人一样。”
季玉钟茫然地点了点头。苏照歌又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他是易听风的?就凭你说的那些东西吗?有点草率了吧,他最后也没承认自己是谁啊。”
“怎么可能猜得出来,我长了什么脑子就能猜出来?”季玉钟实诚道:“流风回雪楼对圣安司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四位司长的画像季犹逢都拿给我看过,照面我就认出来是谁了,诓他的罢了。”
苏照歌:“……”
这也行!易听风最后信了季玉钟的鬼话,八成就是因为他前面装得这个大尾巴狼!
本身他就与叶轻舟十分神似了,再加上他一顿猜测直接报出了易听风的身份,这种可怕可怖,仿佛一照面就对你的生平了如指掌的推理能力更加与叶轻舟一模一样,之后他再加一句我和叶轻舟是血亲,真是相当有说服力!
结果竟然是季犹逢的功劳,因为画像。
“保不住很多时候叶久也是这么过来得呢。”季玉钟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哼笑了一声:“很多时候未必是你的能力比别人差,只是你们站在不同的高度上,握着不同的资源罢了。你在山脚的时候奋力往上爬也看不到山巅上那个人的脚底灰,上面的那个人却一低头就能看到整个世界。好比你我之于叶轻舟与季犹逢,好比这周边所有的水匪之于你我。你知道圣安一司是做什么的?”
“一司是情报司,易听风是个全身长耳的人。你以为这耳朵只长在易听风身上?不,长在叶轻舟身上。”季玉钟似乎心情大好,放松道:“叶轻舟什么都不用做,京城的任何人任何事他随口一问便知,甚至不必问,易听风自然每天要告诉给他听。二三四司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站在叶轻舟面前时,他面前的并不仅仅是叶轻舟这个人而已。”
“他面对的是整个圣安司,是圣安司上上下下所有的爪牙与喉舌与指爪,你以为你们刚见面,实际上你前半辈子连哪天突然发了善心救了个乞丐都在前一天夜里被他反复咀嚼过了。”季玉钟道:“那是……长宁侯啊。你以为权势,是种什么东西?”
苏照歌沉默。
“季犹逢对这几个司长都颇为忌惮,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就废了很大的功夫,流风回雪楼的活动范围,尤其要躲着易听风走。”季玉钟想了想,笑了一声:“季家每年都会有张京城地图,画着流风回雪楼活动范围和圣安司的活动范围,密密麻麻的。正因为他这么用心,这么多年了,易听风都没抓到流风回雪楼。没想到叶久一回京城,三个月不到就被他摸了个底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