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几乎烧焦了一小半,那身白裙子也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模样,膝盖以下被撕烂了一大块,边缘处发黑,可能是着火了又被她自己割掉。下面露出□□的小腿,那肌肤已然布满了水泡,她不知道在哪崴了一脚,整个左脚脚踝高高肿起,角度有些不自然,不知道是有小骨折还是脱臼了却没安好。
她身上破破烂烂,手里那块给他降温用的白布大概也是从身上裁的。叶轻舟知道万般伤害中烧伤最痛,她此刻必然浑身火烧火燎,没一处舒服的。
叶轻舟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慢慢塌下来。苏照歌比他小十岁,他看她还是个小丫头,他早对她宽容惯了,这种事怎么能怪小丫头?如果要怪,何不怪当初把她带进长宁侯府的自己?设身处地,假设境遇对调,他也没办法看着苏照歌去送死。时也命也,怪不得旁人。
早知如此,当时不去流风回雪楼看她跳舞。
刚醒时那股直冲头顶的阴毒恨意与怒火都如退潮般慢慢离去,再涌上心头的只有疲惫。他倦得很,想这么闭上眼睛再睡过去,并且再也不用醒来。
苏照歌背对着他蹲在那里,把那块白布拧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回头,又过了一会儿可能自己也觉得再拧下去实在不像,便默默蹲在那里没有动了。
她刚被叶轻舟那样刻毒地看了一眼,却毫不在乎地大咧咧把后背空门敞给他,像是完全不在乎叶轻舟怨愤之下会不会在背后暴起,给她一刀。
她蹲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哭,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遥远下方传来的火焰声劈劈啪啪,叶轻舟疲倦道:“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苏照歌回道:“我比任何人都要知道。但如果你死了,这一切就都没意义了。”
叶轻舟自嘲道:“你是局外人,怎么知道没意义?”
“至少对良安郡主没有。”苏照歌回头,她脸上没有泪痕,女人总是比他想象的坚强,郡主如此,舞姬亦然。
苏照歌握着那块白布走回来,仍旧给叶轻舟擦脸。
这一回叶轻舟没有躲,任由苏照歌在他脸上蹭来蹭去,蹭出一张十三年前一见倾心的脸。
他想起来之前在火场中心苏照歌喊的那句话,目光落到苏照歌发间唯一完好的那支梅花步摇上:“季五告诉你的。”
“是,他对你知之甚深,告诉我你对良安郡主如何特殊,你曾经做过什么,还有长宁侯府惯用的梅花纹,其实是她的花。”苏照歌垂眸:“如今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静了静,叶轻舟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我以为我没有任何破绽。”
苏照歌把那支梅花簪子抽下来,发丝顷刻散落,她轻轻摩挲着那梅花枝,低声道:“你把它送给我的时候,表情像是在说永别了。”
良久,叶轻舟苦笑道:“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你甘冒奇险搭上季玉钟,百里追踪到这个火寨里来?
“你实在是个混蛋。”苏照歌握着那支簪子,静静看着他:“你太混蛋了叶轻舟,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算不用我,易听风就在随州城,外面满是圣安司的人,为什么不叫他们支援?为什么就非得自己来?如果你……”
我还活在世上,你怎能就这样去死?
“进来难免折损,这只是我的私恨,何必白白叫他们送命?”叶轻舟咳嗽了两声,轻声叫她:“苏姑娘。”
天外雷声乍起,闪电割裂夜空,危楼下的火还在熊熊燃烧。
这样的天色,竟然下雨了,江南是这样湿润的一个地方。
苏照歌看着他,叶轻舟说:“我曾许诺过我发妻,一生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我不能违诺。季犹逢杀了她,我穷极一切,胼手胝足也要报仇,不是这次,也是下次。你所做的一切……我感念于心,但是没用的。”
“你这样爱她?”苏照歌道:“既然如此,当年怎么不保护好她?”
“无能之人,也配言爱吗?”叶轻舟自嘲地笑了笑:“她从不……从不知道……而我知道要怎么做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太多年了。”
“世人许诺,能做到的寥寥无几,何苦良安郡主既死,你的誓言其实已经完成了。你十年伶仃,自苦如此,有没有想过其实她不需要?其实任何人都不需要?”苏照歌又问:“死者魂灵已安,你想没想过她其实只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自然知道……”叶轻舟目光有点涣散:“我比谁都要明白她……但倘或将来,黄泉之下……尚有再见之期,重逢之时,照歌,照歌……我怎么证明我爱过你?”
苏照歌心下酸痛难当,一时失语。然而她身前虚弱不能动弹的叶轻舟却突然神色一厉,骤然伸手把她反扣到了自己怀里,身体用力一扳,整个挡在了苏照歌身上。
随即她听到可怖的房梁开裂的声音,为了避火,他们是藏在广场外侧的一处高楼里,然而这里之前也破破烂烂的了,不是久留之地。被火烤风吹,木质大梁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苏照歌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木头敲中人体的声音,背上的躯体一沉。她立刻想要回身查看,然而叶轻舟竟还没晕过去,伏在她背上,声若蚊蝇:“……走。”
这危楼噼里啪啦地开始倒塌,苏照歌几乎要崩溃,然而此刻她什么时间也没有,只能咬紧牙,背着叶轻舟轻功离开这里,找下一个能暂且栖身的地方。
有湿润的液体才背后慢慢浸透了她的领子,苏照歌在风中起落,余光看到叶轻舟垂在她身前的手指上滴滴答答地垂落着血滴。
伤到头了吗?伤到背了吗?伤到骨骼了吗?苏照歌心里满是恐慌,然而她知道此刻最怕失去意识,得一直吊着叶轻舟的神志。她张嘴,咽喉肿痛,满是哭腔:“侯……叶轻舟!轻舟!阿久……”
她实在崩溃,一时之间竟没想起来自己本来要说什么,她想说自己就是岳照歌,然而此时此景此地,说这个难免像是在撒谎吊命,怎能取信?
她神智一片混乱,突然抓住了一线机会:“你撑住!阿久你要撑住!季犹逢还活着!你死了没人杀得了他!你……你回答我……”
叶轻舟趴在她背上,像是模模糊糊笑了一下:“……圣安司和皇上都不会放过季家,他不过是早死或晚死……”
苏照歌崩溃道:“阿久!”
“苏姑娘。”叶轻舟却好像知道她的担心,强撑着又叫了她一声。这好像是一记定心丸,苏照歌稍微缓了缓,却听叶轻舟又叫了她一声:“苏姑娘……对不住。”
苏照歌颤抖着道:“为什么……道歉?”
“苏姑娘,我心悦你。”他的声音贴着耳边:“那天晚上我醒着。”
他轻轻笑:“送你那支簪子,是觉得适合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像郡主……早知道你会追过来,就不送了,人有了念想,不容易向前看……我先许了郡主一生一世,没法承诺你什么,这是一。”
苏照歌满脸都是水,也不知是雨是泪,叶轻舟接着道:“第二是因为我身患重疾,寿数不及三年……就算我能放下郡主,也还是没法承诺你什么,白白耽误……苏姑娘,你带着我,撑不了多久的。我本来……就寿数将近,你放下我,自己……逃去……”
“阿久!”苏照歌颤声道:“阿久你看看我!你撑一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岳照歌……我没有死,我回来找你来了……郡主是我,苏照歌也是我……你撑一撑,撑一撑……”
那本来勉力撑在她身前的手无力一垂,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去了。
雨声淅沥,天地火宅。
第89章
今日终于放晴,她感觉到了一点带着阳□□味的风。
风里传来了水的味道,她也听到了一点水声,身周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很舒服……
不知道在这片无知无识的黑暗中沉浸了多久,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她突然悚然震惊,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还有一个人在等我,我不能死,我不能在这里多停留……叶轻舟!
苏照歌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看到了眼前挂着的,金线密绣的浮光锦帐子,水沉香四下漫溢,天地都在轻微的晃动,确实有水声。
这是……哪……
她浑身都痛,艰难地想撑起身子看一下周围,然而这个动作没有成功,她又摔回了床上。剧痛爆发出来,苏照歌咬牙忍住□□。她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处都已经被包扎好了,被裹得像个粽子。
“刚醒就这么能折腾,真是太有精神了,苏姑娘。”一个声音悠然自在道。苏照歌艰难去看,发现这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季玉钟翘着腿坐在窗边看书,发髻工整衣着华丽神色焕发,听到动静后也没有抬头,只是优雅地将手头书本又翻过一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好玩的还笑了两声,简直不知道有多悠闲。
“……”苏照歌问道:“这里是哪里?叶轻舟在哪?”
“别紧张,怎么也不可能是流风回雪楼。”季玉钟道:“我们在回京城的船上,这是长宁侯的船。叶久在你隔壁,他可没你精神,医官说到回京城前能醒就算好的了。不过你放心,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
苏照歌暗暗松了口气,躺回到床上缓了缓,才有心情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状态这么好,看上去过得非常不错的样子?
“我怎么在这里?您长长心,我一个不会武功,身娇肉贵的大公子,一路摇着您给我找的那条破船从一个哪哪都是火的寨子里逃出来,还要在茫茫江面上找到一个不知道来不来的,以隐蔽著称的情报官和他的支援们,然后回头去救你们,您以为对我来说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您知道我和易听风废了多大的劲把你们两个翻出来的吗?我手都要起水泡了!”季玉钟翻了个白眼:“不跟着圣安司走,我难道回去找季犹逢?照歌姑娘,我虽然一直知道您是个没长脑子的武夫,却没想到您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苏照歌默了默,才道:“我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因为他们在叶久房间里讨论大事,我身份成谜,自然不能留在那里听。”季玉钟把书又翻过一页:“而医官说你差不多也就是今天醒,我想着要是你醒过来发现房间里没有人,那也太悲惨了,所以来看看你。”
苏照歌想你放屁,你把书放下再说来看我的话。
“这可是本好书,”季玉钟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便把那本书拿起来晃一晃:“经典话本子,讲一个大家小姐爱上书生,不得善终,死后魂梦来归,复而反生的故事。好一出恨海情天啊。我刚读到这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实在令人击节赞叹。”
苏照歌皱眉道:“……回你自己的房间看去不行吗。”
“你难道还觉得我冒犯了你?”季玉钟把书一扔:“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一群人找到你们俩的时候您几乎被烧得像只叫花鸡一样,裙子稀烂,紧紧抱着叶久,其场面之香艳大胆,简直令人不能直视。看到的人起码有二十六个壮汉,现在我私进闺房偷看春书这种小事,就不必在意了吧。”
苏照歌说:“停,我知道了,你闭嘴。”
“草民从命,”季玉钟笑着说:“郡主。”
仿如惊雷骤然劈下,苏照歌一怔,震惊之下猛然起身盯住了季玉钟。季玉钟完整看完她的反应,耸耸肩,与她对视:“您真是心思纯净毫无伪装,我本来只有三分把握的。”
他感慨道:“季犹逢果然是捡到鬼了。”
苏照歌僵硬道:“你说什么?”
“伪装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了,良安郡主。”季玉钟把书撂下,站了起来,走到她床前坐下,悠闲道:“我还可以说得更详细点。我们在火场里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都晕过去了,叶久伤重,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您却还保有一点神智,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
“而您的身份有一点敏感,易听风知道「苏照歌」与叶久关系匪浅,您衣不蔽体,他不敢碰,但我却是叶久血亲,在那个场合下最适合做这件事,所以是我把您抱到船上去的,距离太近,我听清了您说的那句话。”季玉钟学舌般重复着:“岳照歌是我,苏照歌也是我,我回来找你了,阿久。”
苏照歌死死盯着他,季玉钟毫不在意:“我当时可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啊,郡主。一个十年前被凌迟而死的女人,十年后活蹦乱跳地重新出现了。我最开始当然不敢相信,你们情况艰难,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为了吊住叶久神智所撒的离奇大谎?”
“可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只是一个谎言,你不会在神智混乱之际还这么笃定。我又想了想关于「苏照歌」和叶久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不对,甚至「苏照歌」这名字的来处也很蹊跷。流风回雪楼的杀手没有名字只有名次代号,只有成功出师,外出做事的人才能由苑兰取一个在外面行走的名字。但你不同,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季玉钟摆出了个货真价实的疑惑脸:“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照歌呢?”
苏照歌讷讷无言,季玉钟哂笑,摆摆手又道:“不提这个。你和叶久不过今年相识,但你却飞速得到了长宁侯的宠爱。流风回雪楼也觉得蹊跷,曾查情报,只说「苏照歌神似长宁侯发妻」。可偏偏我,是最不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神似」的一个人。而你,你才认识叶久几天,就甘愿为了他,顶着剧毒背叛流风回雪楼,种种行为堪称情深意重。”
他轻声而又诡秘道:“可人世间种种感情要有足够的时间与相处才能奠定,苏姑娘,您的深情,来得可真是快啊。”
苏照歌和他对视:“……”
掩藏了十年的真实身份被人一语叫破,苏照歌震惊过后却并没有多少慌张。她偏头,并未否认,只是道:“你确实可能是他的血亲。你知道了,那你想要做什么?”
这种能迅速抓到事物真相的能力,实在是太像叶轻舟了。
“我只是好奇,这世上竟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季玉钟耸耸肩,站起身来看离开了房间:“我甚至可以帮您保守秘密,只要您……”
苏照歌道:“什么?”
“我想要向叶久投诚。”季玉钟推开房门,深深看了她一眼:“非常想。”
他拉开房门,却正好撞见王朗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似乎没想到季玉钟在苏照歌房间里,王朗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玉钟很淡然道:“我来看看苏姑娘的情况,苏姑娘已经醒了。”
王朗脸色十分精彩,却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季玉钟并不在乎王朗,甩手扬长而去。
苏照歌道:“王二公子?”
“叫我名字就行。”王朗脸色精彩地挤进门来,招呼了一句:“苏姑娘醒了就好,他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说得可太多了。苏照歌道:“问候了几句而已,什么都没说,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用再装侯爷了吗?”
王朗道:“这已经是圣安司的地盘了,我还装什么装。”又道:“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医官说你内力充沛,恢复速度很快,都是皮外伤,今天差不多就能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