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夫人现在知晓也不迟。”
若蜈蚣爬过心坎,柳氏心底毛毛的,终是忍不住问:“既然是给世子相配,长公主不妨说说义女的情况?”
长公主涂抹红艳胭脂的唇角勾了勾,“本宫的义女姓沈,单名珏,籍贯乃云州,娴静端庄、秀外慧中,说起来她还与卫国公府颇有渊源呢。”
何止是有渊源,渊源可大了!
柳氏胸口一闷,想不到千方百计送走的沈珏,居然成为长公主与信国公的义女,卷土重来。
她自幼就是个美人坯子,天生丽质,又得老太君青睐,才及笄不久就勾引得世子垂爱,为了她不惜与尊敬的卫国公抗衡,现在又攀上长公主,她沈珏倒是好大的本事。
“咔”一下,金驱上的红玉被柳氏掰扯开,她蓦然一惊,将碎玉握紧掌心。
柳氏稳了稳虚假的笑面,亲热地说:“原是珏儿啊,之前珏儿曾住在我府上八年,在此期间她明面上是挺乖的,但也会耍些小性子,小娘子嘛,耍耍小性子也算不得什么,无非就是把老太君心爱的花草毁掉,把璨哥儿气病,还有……”
“她虽然是本宫的义女,但本宫已将她与锦秋一样看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容不得不知所谓的外人诋毁。”
长公主无愧是从尔虞我诈的皇家后宫活下来,轻飘飘向柳氏乜一眼,就将她震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柳氏才从长公主的威势下喘过气,怏怏地找回场面,“长公主言重了……”
长公主不留情面地打断:“时辰不早了,关于说亲一事,谢澜侄儿本就知晓,而今本宫出面无非就是与他的长辈唠唠嗑。”
她的轻视之意毫不掩饰,也是了,区区一个从伯府出身的续弦,在长公主面前可抬不上台面。
柳氏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摆明了,今日的拜访表面是说亲,实际她不同意,也得同意,只因一切都是谢世子的授意。
一想到曾几何时,在府里如履薄冰的沈珏,居然有朝一日攀上高枝,着实是扬眉吐气呐。
柳氏暗中咬碎银牙,却还是笑脸相迎,“世子的婚事并非妾一人能做主,还需与老爷商议好,才能给长公主一个回复。”
长公主不是看不起她吗?那卫国公呢?
柳氏特意搬出卫国公来给自己搏一搏面子。
长公主本欲起身的举动微滞,自古婚姻嫁娶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澜一心非沈珏不娶,柳氏的意见她还不放在眼里,怕只怕卫国公不同意。
卫国公再如何,也是谢澜的生父,百善孝为先,若谢澜一心忤逆卫国公,非落下一个不孝的骂名不可。
再联系宋氏的和离早将卫国公阖府上下都得罪完了,让卫国公在一段时间内都抬不起头,要想让他颔首同意,这事儿不简单呐……
——“我同意。”
长公主与柳氏齐齐转首,屋门外一个稍显佝偻却依旧高大的身影踏进来。
十数年的风霜在卫国公的面容留下不浅的痕迹,明明他只比信国公大几岁,但看起来却比信国公还要老态龙钟,他两鬓斑斑,身形清瘦,唯数十年戎马倥偬的峥嵘气度还残留在身上。
“若澜儿喜欢,就如他所愿。”
一生要强,追名逐利的卫国公终于是软了心肠。
他与宋氏已然不幸,这样的不幸他不希望落在澜儿身上。
“如此就好,再过几日本宫便携媒人登门,之后的诸多事宜就麻烦卫国公与柳夫人了。”
得到卫国公的首肯,长公主便迫不及待要去做准备,率先离开回府。
花厅内落针可闻。
卫国公转身而去,柳氏忽地叫住他:“公爷,为什么?”
明明是他之前屡次阻拦,甚至不惜对谢澜痛下狠手的,为什么这次就轻易改口了呢?
那她的绞尽脑汁又是为了什么?一个笑话吗?
“你不必知晓。”卫国公丝毫没有犹豫,至始至终从未看她一眼。
碎裂的红玉从手中滑落,柳氏倒退数步,幸得嬷嬷扶住。
绝望的情绪如潮水将柳氏淹没,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嬷嬷:“嬷嬷,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仅仅因为我只是一个续弦,所以他们都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
嬷嬷是她从伯府带来的婆子,看着她从小到大地成长,比亲母还亲,此刻更是心疼地回抱她,“夫人做得够好了,只不过他们都是没良心的,没把夫人的好放在心上。
说到底,世子并非夫人的亲生儿子,他打定主意要取那个小蹄子就让他娶好了,丢的是他们卫国公府的脸。夫人也懒怠去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不如把婚事打点好,博取世子的好感,这国公府迟早都是世子的。”
“可我咽不下一口气,她沈珏哪里好,值得那么多人给她撑腰。”
全然不像她,被伯府做买卖一样“卖入”卫国公府,成为续弦,每天一睁眼,都得担着贤妻的名头;可即便她做得再完美,公爷眼里都没有她,她连傍身的一儿半女都没有。
“夫人您想想,那小蹄子算不得什么,虽然有信国公府做靠山,但只要她嫁进府里来,不还是要恭恭敬敬地侍奉夫人吗?”
在嬷嬷的耐心开导下,柳氏也恢复冷静,她平静地抹干眼角的泪,深呼吸调整唇角的笑,又与府里贤惠玲珑的柳夫人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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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两家办事的效率极快,交换聘书、罗列礼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最快的速度完成。
两府挑选的黄道吉日,正巧是谢澜的生辰。
大婚前一个月,沈珏与谢澜就不能再见面。
沈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信国公府聆听长公主的教导,倒不嫌拘束,反而受益良多。
这可苦了谢澜,整日的生活除了清梧苑就是天狼营,他相思郁郁,连带着整个天狼营的训练都跟着严苛起来。
与谢澜接触得较多,首当其冲的就是邓唯,天天回家烧香拜佛,只求大将军赶紧娶到沈姑娘,别再动不动阴晴不定地折磨自己。
即将成为新娘子的沈珏可是忙得不亦乐乎,压根抽不出时间去想谢澜。
长公主半辈子为宋锦秋操碎了心,如今她没能嫁出去,义女却先出嫁,她便将心血都浇灌在义女上。
手把手教沈珏如何打理府邸,如何执掌中馈、查明账本,树立威严、管教下人……一个个都不是好学的。
沈珏外表柔柔弱弱,长公主还担忧她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上手管家,不曾想她的性子与外表全然不同,柔弱的外表下有颗坚韧的心。
再加上沈珏聪颖□□、一点即通,长公主比教导端阳郡主还觉舒心。
不知不觉,立冬后,寒未深而雪未大,小雪悄然降临。
庭院的树枝落一层霜,天地微白,远山的山脉笼在一层青岚中,沈珏外罩白绒绒兔毛披风,头戴挡风遮面的细绉纱帷帽。
信国公府的大门外,早已等候好一架金丝楠木的马车,她甫一踏出府,就见马车旁立着的渊渟岳峙之人。
“世子!”
她提起裙摆蹬蹬地奔到他身前。
隔着薄纱望美人,谢澜一下子就认出她来,“珏儿有想我么?”
无法相见的二十多个日夜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现,记忆是一个丹青妙手,以相思为笔在心田上勾画他心爱的姑娘。
第49章 大婚
芊手掀开帷帽, 露出素纱后的娇颜,沈珏颔了颔首。
白日跟着长公主学习管家,忙得连轴转;可一到夜里就寝时, 脑海里总会忍不住去想他。
思念像一朵夜昙,在漫漫长夜肆无忌惮地疯长。
东方既白,沈珏整理好相思,又全身心投入到长公主的敦敦教导中。
这样的日子如车轮重复, 直到前一日, 一封大理寺的传唤书送到沈珏的手上。
今天她向长公主请假半日, 就是为了赶去大理寺。
不曾想, 竟在府门外见到日思夜想的谢世子。
谢澜早已知晓她今日的行程, “时辰快到了,我们先上马车。”
“好。”
两人乘车一同前往三坊七巷的宫巷, 路上谢澜为今日的相见, 做出解释。
“我与大理寺少卿夏南川素有交情,他曾找过我询问一些事儿, 我本不欲将你牵扯进来,但他为人慎始慎终, 非要让你去问话调查情况。”
大理寺主刑狱, 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 若是查案查的也是动辄中央百官, 京师徒刑以上的案子,而今沈珏一个闺中女子竟被传讯, 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两弯柳叶眉拧得死紧, 沈珏终是问出口:“有没有说是什么案子?”
“他嘴向来最严, 两头牛都拉不开,不过珏儿你深居简出, 案子再如何都牵扯不到你身上,且放心便是。”
手背被温暖覆住,不知不觉间沈珏习惯了他的碰触。
两人十指相牵,胸腔里不安的心跳在渐渐平息。
大理寺所处京城三坊七巷的宫巷,大道开阔可容四驾马车并驱,獬豸瑞兽石像坚守两旁。大门朱红,碧瓦飞甍。走进其中,并无花草假山雕饰,一眼望去十分开阔,屋宇方正,行道平坦。此举用意一在防止贼人藏匿,二则增添肃穆气息,让人身处其中,不得不肃然起敬。
沈珏与谢澜一齐走在大理寺宽广的行道上,两人的手就没放开过。
谢澜担忧一松手,他的心上人就会不见;而沈珏挣了挣不得抽离,便任由他相牵。
嗔怪的眼神隔着帷帽剜他一下,谢澜亦觉甜蜜,就连大理寺门口的两个狰狞石像都格外可爱起来。
两人被带到审讯堂,谢澜紧跟沈珏半步不离。
审讯堂内布置极其简单,灰色的地砖、土黄的墙壁,正前方是一块儿高挂的牌匾,上书“君心公正”,四面无窗,光线极为阴暗。
在这暗色的审讯房里,夏南川是一抹亮色,他着朱色四品官袍,头戴直脚幞头帽,一双修长的腿交叠随意伸展在桌案上,懒洋洋地靠在乌木太师椅,双臂自然下垂。
他抬一抬耷拉的眼皮,从容不迫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谢澜出去。
司务两手一摊作请走状,“谢大将军请。”
谢澜闻言岿然不动。
“行了,我就问几句话,不会把你心尖尖上的人怎么样的。”夏南川放下长腿,改用手掌撑住脸颊,催促道,“快点,莫耽误本官散班的时辰。”
沈珏吐字柔和浅浅,“世子就在外面稍等片刻吧。”
谢澜还是放心不下,“那珏儿有事就叫我,我就在门外。”
“嗯。”
夏南川嘟哝:“一个大将军竟还没有小娘子审时度势。”
他虽是嘟囔,但音量并没有刻意压低,清清楚楚落入谢澜耳蜗。
谢澜瞟来一眼,若珏儿有事他可不会顾念旧情,放过夏南川。
审讯堂内登时只剩沈珏与夏南川,见她还站着,夏南川懒懒道:“请坐。”
沈珏坐在他的正对面,摘下帷帽。
琼鼻樱唇,骨相周正,气质明媚秀美,如天上皓月降落人世,整个昏暗年久的屋子都因她的来临而焕然一新。
夏南川唇角一扯,倒是理解不近女色、沉稳内敛的谢大将军为何如此珍视她。
仅仅一眼,他翻开前面的记录簿,“本官简单问几句,沈娘子尽量思虑后回答,可知?”
“小女子知。”
紫毫笔甫一握在手,夏南川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即便眼底还是有一圈不浅的乌黑,但慵懒扫净,气宇轩昂。
沈珏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间的大理寺少卿,而是阴司判处生死轮回的判官。
一一回答后,沈珏发现他问的大多是云州沈府之事,夏南川让她把回云州发生的所有事都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
沈珏不可避免地提到她与沈氏夫妇断绝干系一事,徐徐记录的夏南川抬了抬眼,复又垂下。
旧事重提,沈珏无波无澜,她与曾经的沈府长女割席,说到过往之事,就像在看一个话本儿。
“可以了,沈娘子请回吧。”夏南川把笔歪搁在笔架上,两条腿高高翘起,又回到原先的懒怠样子。
“我能问问,这与云州沈家有什么干系吗?”
“大理寺查案,无可奉告。”
果然,他的嘴真的很紧。
沈珏戴好帷帽,矮身行礼。
转身之际,夏南川悠悠说道:“不过,沈娘子与云州沈家断绝干系,此后云州沈家高升还是贬黜,都与你无关不是么?”
沈珏欠身,“少卿大人说得有理,多谢。”
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审讯堂外如临渊孤山,沈珏才跨过门槛,谢澜便迎上前,“夏南川可有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