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话。
房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杨林岭转身欲走,却被叫住了,“哎小孩儿,你也住这儿吗?”
他点头。
房东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笑了出来。
“杨林岭。”
……这三个字,也不知道他是想说给谁听。
第3章
有些人离开了,便没想过再见。
杨林岭再遇见李婧时,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筒子楼不复存在,潮湿的那个房间成了腐朽的回忆。
故人不复,来人荒芜。
他曾以为,时隔这么多年他们还能遇见,这就说明,他们之间也是有些缘分的。
他曾天真地以为,故人仍旧是故人。
十三岁,李婧转到他们学校,只是她在最好的那个班,而他,在最差的那一个。
环形楼,他们的教室门口相对。
那时的杨林岭,早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幸运,也不会有未来,杨骏说他是废物,他自己也终于接受和承认。
不上进,不努力,不认真。
在那样多的差生里,他成为了最普通的那一个,选择了最普通的人生,浑浑噩噩,人云亦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坐在教室的角落,总是看向对面的窗口,隔着微蓝的窗,他目光很淡。
窗外有时是十分落寞的黄昏,有时又是灰白色的天空,映入眼的是一个姑娘清挺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姑娘,静默的、坚毅的、沉稳的、安然的,始终坚持着,脊背笔直,背影单薄,执拗又倔强。
或许,她还有留恋的人和事。
班主任苏明玉找他谈话,训斥他的不上进,他顺从地听着,没有答话。
“你们还年轻,为什么要浪费这样大好的时光呢?只要你们努力你就能有好的未来……”
他抬眼。
“努力就能幸福吗?”
“当然。”
杨林岭问,“那您现在幸福吗?”
苏明玉手上的卷子的一角被捏出褶皱,她很久没有说话,杨林岭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抱歉。”
苏明玉摆了摆手,“……没关系,你把这些卷子送到一班去,然后就回去吧,好好上课。我说的话有很多都不是对的,但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你想做什么。”
杨林岭:“我知道了。”
杨林岭走到一班的门口,路过他的人没有理他,他伸手在那个他发呆时会看向的女生桌角敲了敲。
她抬起头来。
杨林岭指尖微曲,眼前浮现出一个早已经模糊的、却依旧熟悉的面容。
女生目光平静,“有什么事吗?”
他回过神,“是……”
过于慌乱了。杨林岭定了定,将厚厚的一沓试卷放在她的桌上,“苏老师让我把卷子给你们班,你给你们班课代表说一声,发下去。”
“好的,谢谢。”
他走出门,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颤抖,走廊上站着一对情侣,他听见有个声音说:“唉你看,她又在假认真。”
旁边的男生戏谑地笑了笑,“行了,假认真人家也是年级第一,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你不会是嫉妒人家吧?”
他女朋友撇了撇嘴,“无趣得很,只知道学习又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个书呆子吗?!”
“好好好,你说得对。”
杨林岭神色冷了下来,他停住脚步,“别人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确认是不熟悉的人,他觉得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关你什么事?”
女孩勾着男生的手,很是生气,然而她转念一想,眼神将杨林岭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嘴角露出莫名的笑容,“没见过你啊,别的班的?”
“怎么,喜欢那个书呆子?”
他皱眉,转身欲走,却听见他们说,“你说李婧这幅呆呆的样子,居然还有人喜欢她,当真是稀奇。”
他猛地顿住,回头,“你说她叫什么?”
“李婧啊。”
女孩抬了抬下巴,她
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喜欢?现在这年头你还搞暗恋这一套?”
杨林岭问,“是一个女一个青的婧吗?”
男生答:“是。”
男生点头的那一刻,他看见面前的少年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温和地看向坐在门口的李婧。
好久,他说了一声“谢谢”。
男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很庆幸。
他在庆幸什么?
没一会儿,少年插着兜,缓缓走远。
“他好奇怪啊,是我们学校的吗。”
“应该是吧。”
男生看着杨林岭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后来,当他见到杨林岭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当初他的那个眼神,那么深远、悠长、庆幸,如同天边的云,清晨的阳光。
他眼中的那分真切的高兴,满载了温柔。
他在怀念,和期待。
怀念旧人旧事,期待故人如初。
在那长久的年岁中,杨林岭对李婧其实不是喜欢,也没有爱意——他只是将自己心中所有的的期待与未来都放在了李婧的身上,期待她光芒万丈,期待她如愿以偿,他不曾见过那些美好,也从未曾得到。
生活是真切的苦,而他,也是真切的没有未来。
李婧是他唯一的期盼。
他希望她可以好好生活,有很好的未来,成为以前的样子,忘却苦难与不公,忘却命运的选择,忘却曾经的不舍得与遗憾。
事事顺心,万事如意。
只有她过得好,只有她在经历那么多失去后仍旧可以活得很好,他才会觉得,这样碌碌无为没有未来的生活中,原来还有那么几分期待。
可他不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把期待尽然放到另一个人身上的。
杨林岭没有接近李婧,始终都站得很远,他看着她考到年级第一,慢慢万众瞩目,慢慢的,没有人再说她是书呆子。
她那时身为进步最大的学生在升旗台上演讲。
杨林岭仰着头看她,有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她说。
“不管怎么走,都要走下去。”
身边的人笑着说:“学霸就是文艺啊,说的这么轻巧,谁知道能不能走下去。”
“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知道吗?李婧是单亲家庭,她走到现在,很不容易的。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像她这样,说不定早就堕落了,她一个星期要打好几份工呢。”
另一个人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升旗仪式结束,杨林岭从后面快步上前,要走到她身边时他放慢了脚步。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时,杨林岭忍不住问:“如果走不下去呢?”
李婧转头看他。
她知道,他是在跟她说话,她沉稳道,“走不下去,也要走。”
“这样就可以吗?”
李婧肯定点头,“这样就可以。”
杨林岭得到了答案,他放慢步子,看着李婧在人群中走远,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在这些年的颓废过去后,终于再一次地有了期待。
他或许普通,或许平庸。
但他也想走下去。
期末考试后,杨林岭站在苏明玉的办公室前,手上拿着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他深吸一口气,敲响门,“苏老师。”
苏明玉头也不抬,“进来吧。”
杨林岭许久都没有说话,苏明玉抬头瞧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杨林岭指尖捏紧了试卷,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将试卷放在苏明玉身前。他低下声,“老师,我想好好学,我还……还有机会吗?”
苏明玉很惊讶。
杨林岭紧抿着唇,“我只是想,我应该——”
“当然可以。”
她肯定道,“你还年轻,你永远都会有机会。”
苏明玉声音温柔,口中的肯定和李婧一样坚决,杨林岭笑起来:“好。我知道了。”
苏明玉弯着眼,“林岭,厚德载物,天道酬勤,你们永远都来得及。”
“谢谢老师。”
“苏老师,你给我讲讲这些题吧。”
.
苏明玉和杨林岭聊了许多,在最后,她没有忍住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就下定决心了呢?”
杨林岭犹豫了一会儿,如实答道:“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故人,我问她如果走不下去怎么办,她说走不下去也要走,我过得其实比她要好很多,没道理就放弃自己。”
苏明玉没有问是谁,只道:“那很好。”
杨林岭转身出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浮现出了李婧坐在窗边的身影,台上站着一个老师,是苏明玉。
她是他和李婧,唯一的、最密的联系。
杨林岭开始认真起来,上课不再睡觉,不再聊天,在差班,这显得十分异样和违和。以前玩的还不错的几个人搭着他的肩,“林哥,你怎么突然想着学了?”
“没什么,就觉得再不学,这辈子就真的没机会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可是林哥,以前都没有学过,补得回来吗?”
“我不知道。”杨林岭抬眼,“但总得试一试。”
那几人最后走开,前桌撇了撇嘴,说了两个字。
“无趣。”
转机出现在一次月考,他数学出乎意料的及了格。
苏明玉拿着卷子,很是高兴,“这两个月里,你进步真的很大,再努力一点,一定行的,现在才初二,你还有一年时间。”
杨林岭也跟着笑:“老师,你说我能考上高中吗?”
苏明玉没有犹豫,“可以。”
“只要你再进步一点,那就一定可以。”
他小幅度地弯唇。
可其实,苏明玉说了谎。
在他们这个只有初中的小县城,要考出去是很难的事情,以他如今的分数,他还差得很远。
但苏明玉相信他可以做到。
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杨林岭第一次进了学校年级三百名的红榜,挂在最后。
他们年级一共五百人。
最后一周补课的那段时间,杨林岭习惯性地望向李婧的那个方向,却没有看到人。
他觉得奇怪。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没有看见。
第二日,杨林岭找到苏明玉,“老师,李婧怎么没有来?”
“李婧?”
“嗯。”
苏明玉问:“你怎么忽然想起问她?你们认识吗?”
杨林岭略微停顿,“我认识她。”
刹那间,苏明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你说得那个人,是李婧吗?”
他移开了目光。
“……是。”
他们年纪尚小,苏明玉第一时间就以为他喜欢李婧,“你喜欢她?”
杨林岭一怔,“不是。”
他回答的干脆,眼神清明,苏明玉打消了这个想法:“她要休学一段时间。”
“为什么?”
苏明玉道:“他们家,经济有些困难,奖学金和助学金只够支付她的学费和日常生活费,”她隐晦道,“她母亲生病了,又是单亲家庭,所以——”
……单亲家庭。
杨林岭忽的想起,李婧的父母都是姓李,现在她父亲去世,重新回来,大家以为她是跟着母亲姓也无可厚非。
“她母亲生病了?”
“对。”
“什么病?”
苏明玉摇了摇头,“李婧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她只是需要暂退一段时间。”
杨林岭:“……谢谢老师。”
他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望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他握紧了手中的笔。
两天后。
杨林岭找到苏明玉,“老师,我想帮她。”
苏明玉一时没有听懂杨林岭的意思,她放下手中的书,“帮谁?”
“李婧。”
“你要怎么帮?你现在……”
杨林岭难得地笑了笑。
“我来。”
杨林岭做这事,苏明玉觉得很震惊,她看着杨林岭带着少年气的面容,沉稳又坚毅,不见同龄人的稚嫩与天真。
她知道杨林岭的家世,知道李婧的不易,知道他父亲的酒醉,知道他们的苦难。
然而,他告诉她,他想帮另一个和他同样痛苦、同样身在谷底的人。
靠自己。
那个寒假,别人在玩闹,在过年,在欢笑时,他打游戏还可以,便在网吧开了一个账号做陪玩,陪玩大多是很会说话哄人开心的小男生,他要是真想哄人,现在也游刃有余。
他去饭店帮工,去街上卖花,去小吃店做不限年龄的半天收银员。
他把赚的所有的钱、包括前些年他攒下的悉数打给了李婧。
苏明玉说,“林岭,你还小,我知道你们或许同病相怜,你想帮她,这无可厚非但是她需要的不是一笔小钱,你明白吗?这不仅会影响你的学习,还会打乱你的生活,我们不会放任她不管,老师会想办法的。”
“我会竭尽所能。”
“她曾经帮过我,老师,即使你不同意,我还是会做这件事,但我不想要让她觉得这钱来历不明。”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即使她不记得。
“可是现在你的成绩才刚有气色,你要是……”
杨林岭承诺,“我不会。”
“老师,我会考上最好的高中,会有最好的未来,我说过的,我一定会做到。”
“我只是想帮她。”
在杨林岭的倔强的坚持面前,苏明玉妥协了。
“……好。”
于是苏明玉找到李婧,告诉她,有人愿意资助她,直到她渡过难关,考上最好的高中,“学校也有一笔助学金,李婧,等你母亲的病好了,你就回来吧,别去打那么多份工了,你是个学生,一切要以学习为主。”
“谢谢老师,”李婧面容疲惫,她抿了抿唇,“您能告诉我,资助我的这个人,是谁吗?”
“他是匿名资助的。”
苏明玉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托我告诉你,他不想你回报感激他什么,只要你过得好,那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他希望你能考上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未来。”
李婧没有说话,她只是弯下腰,郑重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