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需要钱。
“……谢谢。”
苏明玉摸了摸她的头,“李婧,你还小,等走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好好生活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李婧沉默地点了点头。
寒冬过去后,便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当第一抹绿色降临在这世间,从此往后,荒芜不再、苦难不再、疼痛不再、过往不再。
他们会沿着冰冷的河岸。
等待月亮升起,等待伤痛复原。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4章
他们承诺过的。他们都没有食言。
一年后,杨林岭走出了他们这个小县城,考上了临近城市最好的高中。
李婧的成绩始终没有落下去。
她在后来找过苏明玉,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人。李婧问,“苏老师,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他说过的,他不想让你知道。很抱歉,我既然答应过他,我就不能食言。”
“但是……”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他帮过我,苏老师,”李婧说,“我想说一声谢谢,等以后,我也想为他做一件事。”
苏明玉递给她一杯水,温声道,“李婧,他不求什么,也不想你回报,我确实不能告诉你,以后有缘,你们会遇见的。”
“我还能遇见他?”
“当然。”
“我知道了。但苏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帮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他,可他连一句谢谢都不需要,他帮我,又是图什么呢?”
李婧唇色有些苍白,长期以来的学习、病痛、付出,让她在最烂漫的年纪里不再天真,可她明明还是个小姑娘。
而杨林岭,也仍旧只是个少年。
苏明玉眼眶泛酸,她缓缓道,“他不图你什么。”
她说。
“他只是把期待放在了你的身上。”
“期待?”
李婧放在桌下的手渐渐收紧,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许久,她沙哑着声音道,“……可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是他能期待的?”
她年少丧父,母亲抑郁,自己也一无是处。
她早也想堕落成泥。
可还是撑了下去。
他期待什么呢?
苏明玉定定地看着李婧,几秒后,她笑起来,眉目柔和,“可能就是因为是你吧,所以他总觉得,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苏明玉扣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屏幕上显示。
“正在通话中。”
“林岭。”
李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他的耳里。
“如果我过得好,他也会高兴吗?”
“会的。”苏明玉说。
杨林岭靠着墙,笑了笑,下一秒,他挂断了电话。
他迈步离去。
此后,李婧没有再问过他的消息,也没有再打探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李芙已经好很多了。
而她明明对生活厌倦,明明没有期待,明明不想要有任何的耐心与坚持,可她还是在好好的、认真的,慢慢走着。
他希望她过得好,那她就过得好。
她好好学习,努力上进,她交很多朋友,看起来开朗、大方、又有生气,他们说她耐心又温柔,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曾经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帮过她的人说。
她是他的一部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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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杨林岭将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放在苏明玉面前,他眉眼间安静沉稳,与此前的阴郁判若两人。
“老师,我做到了。”
苏明玉真切地高兴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这两年,你辛苦了,所幸努力也得到了回报。”
“以后在高中也要好好读书知道吗?读书是你们你们目前最好的出路,你要是一直走下去,肯定也可以得到一个不错的好成绩……”
“老师,”苏明玉还想再说,杨林岭敛下眼,平静出声,“她在哪个学校?”
“她?”
苏明玉一怔,随后笑道,“你放心,你们都考得很好,她也在那所高中里。”
现在的杨林岭的成长和思想或许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眉眼却有了几分少年生气。
他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那就好。”
苏明玉喝了一口茶,双手交握,对上他的眼睛,“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
“什么?”
“你喜欢她吗?”
“我之前问你,你否认过了,可那时你们都那么小,我想,你只是不懂得。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还想再重新问你一次——”
“你喜欢她吗?”
“你是因为喜欢,才为她做这么多的吗?”
杨林岭开始不明白,在苏明玉平和的眼神里,他逐渐放松下来。
他靠着椅子,想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苏明玉的意思,可他只问了一句。
“什么是喜欢?”
“喜欢当然是你……”
十六岁的少年弯着眼。
“其实不是的,老师。”他停顿半秒,“也许在你们眼看来,我就是因为喜欢她才做这些,才去付出这么多,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很小就认识她,她那时还很好,有很好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很多朋友,和我不一样。”
“我见过她很好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本来就应当过得很好。”
他低下声,“如果她也不能,那我就真的不知道我这一个辈子究竟该信什么,又不该信什么了。”
“苏老师,人活着总要有点期待,有人期待着去看风景,有人期待去赏日落,而有人,仅仅只是想有希望有未来的活着。”
“李婧就是我的期待。”
苏明玉有些诧异,她看着杨林岭,他依旧冷静而清醒,于是她歉疚应声,“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应该问你这些的。”
“没关系。”
“那你现在,还是将期待放在她身上吗?”
杨林岭想了想,温声道,“大概吧,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是的,她是不一样的。
小时她善良、温柔、勇敢,现在她坚持、沉默、向前。
他是唯一一个见过她变化和曾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记得她以前模样的。
他们都与过往不同。
苏明玉指尖抵着下巴,“那很好呀。”
杨林岭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一向沉默又寡淡,却没人知道他才是最为沉稳坚持的那一个。
他们这样年少便经历过那么多逼不得已、迷茫和无措,却还是一直在往前走。
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轻轻弯了弯唇:“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们能越来越好。这也是我的期待。”
“谢谢您。”
“只是——”
“嗯?”
“林岭,你知道吗?”苏明玉望向窗外,“一个人是不能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等某天如果你发现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又也许,她根本不那么坚韧、大气、自信,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从前的付出和坚信,会后悔认识和笃定,你会后悔,会遗憾,你会想,人果真只能靠自己。”
杨林岭沉默片刻,他站起身,看着苏明玉,一字一顿道。
“我不会后悔。”
“只要是我做的决定,无论对错,无论结果,我都不会后悔。”
他承认,苏明玉说的是对的。
但有些事,是没办法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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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杨林岭以为他和李婧会分到同一个班,但他们没有。
他得到的,不是同学之间礼貌的相处,而是一扇门、一座墙,发呆时望向窗,会是同一个日落与夕阳。
他得知李芙已经痊愈了,出去找了工作,李婧便选择了在学校住宿。
她现在考上了最好的高中,李芙也重新振作了起来,成绩虽然不是顶尖,但也足够地好。
苦难已经过去,她该做到的,也都做到了。
没什么能再让她在乎,除了生命。
于是她变了。
杨林岭见过他真正高兴的样子,所以后来她开不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对所有的事都不以为然,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她散漫、无温、厌倦。
对什么提不起兴趣,什么风光都印在她的眼底,却也什么都没有进入到她的眼睛。她记住曾经许过的承诺,认识了很多新的人,交了许多新的朋友,可太多时候她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她看起来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但杨林岭知道,她只是觉得无所谓。
他曾听见田璐璐揽着她问,“婧婧,你脾气怎么这么好啊?感觉你从来没有生过气。”
李婧眼神越过他:“因为没什么可生气的啊。”
因为不在乎,所以没什么可生气的。
因为无所谓,所以无论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锥心刺骨的恶言恶语,她都觉得没关系。
她真的变了,与从前毫无关系。
杨林岭忽然很心疼,他想让她开心一些,希望她过得好,也希望她如愿以偿。
可她现在,没有愿望。
姜煜转校过来后,杨林岭成了他的同桌,后来渐渐的,便成为了朋友。即使不是什么都聊,但还是足够敞开心扉。
李婧喜欢他。
杨林岭一眼就看了出来。
李婧是喜欢姜煜的。
而他和她,也是因为姜煜才真正的开始熟悉起来,因为姜煜,她记住了他的样子,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姜煜,他们才成了朋友。
如果不是姜煜,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她接触。
姜煜很好,一切的发生和进展都无可厚非,她喜欢他也无可厚非,因为就连杨林岭自己也是羡慕姜煜的。
优秀、坦然、上进、努力。
他同样没有很好的家庭,也同样有着很多的苦难。
可他干净。
他的眼里没有郁气,没有对整个世界的失望,没有无所谓,没有不在意,也没有苟且偷生的胆怯。
然而杨林岭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为什么不能是他被眷顾被怜悯被喜欢,为什么不能是他被恩赐被关心被喜爱,为什么不能是他得到所有的温柔和缱绻?
他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他不配。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配的,人生来就是活在命运当中,人逃不过宿命。
他的宿命就是等待。
等待鲜血淋漓的伤口愈合,等待酒醉的父亲清醒地说爱他,等待别人聊胜于无的耐心和温柔。
他的宿命。
是得不到,是放不下,是断不了。
是行千里路只为了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是周围人问他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时的迟疑与犹豫,是无论如何克制着自己不打扰却还是日日夜夜转辗难眠,梦里无数次的触碰,现实却一点关系也没有。
杨林岭和李婧相处得很正常。
李婧总是静静地注视着姜煜。
在一个晚会上,姜煜上台表演弹吉他。杨林岭在她身边落座,周围声音嘈杂,有很多人讨论着姜煜。
李婧转过头,看见是他她才放松了下来。
“是你啊。”
“嗯。”
杨林岭突兀问,“你是喜欢他吧?”
李婧脑中开了一朵鲜血一样美丽的花,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动了动,她紧抿着唇,慌张落入他沉沉的目光里。
李婧没有说话。
杨林岭笑了笑,无所谓地说,“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李婧否认也没什么意思,她也看得出来杨林岭没有恶意。
她点头承认。
“是。”
杨林岭一瞬间沉默了下来,台上姜煜的吉他还在弹,他指尖的晴天,成了在场所有人的遗憾。
“那很好。”他说。
他转身离去,背影仓促,似在逃离。
杨林岭在想什么,李婧看不出来。她以为自己的演技已经足够的好,也没有人关心她的感情生活。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错,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很快遗忘了这件事,只有杨林岭耿耿于怀,心脏痛得麻木。
直到那时候他才终于确认,他是喜欢她的。
她完美时他倾羡,落入谷底日复一日,他才从无数个日子里的心疼,酝酿出了少年执拗的喜欢。
当他看见她的脆弱,才知道,这个人并不是那么无坚不摧,也从来不是刀枪不入。
她是会疼的。
他们后来好好聊过一次,是李婧主动找他的。
“周末把你叫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是有什么事吗?”
“杨林岭。”
只有她会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杨林岭觉得心脏似乎是浸满了水,稀释了他的疼痛,他已经预料到她要跟他说什么,只是他逃也逃不掉,爱憎也不能。
如今哪怕是一次接近,似乎都成了一种恩赐,是上天闲暇时的怜悯。
“我在。”
李婧眉眼染上了他看不懂的情绪,她不看他,“如果可以的话,别告诉他这件事吧,我知道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说呢?”
“他会拒绝我的,我们现在,毕竟连朋友也算不上,顶多是个点头之交,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杨林岭掐着掌心,才对她笑起来:“你很喜欢他吗?”
李婧神色不变:“大概吧。”她温声道:“算了,就这样也不错,即使到以后他不会记得我。”
“试试吧。”
杨林岭嘴里苦涩,面色却如常,“说不定,就成了呢,如果不试一试,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了。”李婧说,“谢谢你劝我。无论结果怎样,你现在不要告诉他,好吗?”
“就……这么喜欢?”
“也许吧。”
杨林岭一瞬间泄了力,松开了兜里握紧的拳,他应声。
“……好。”
松开的掌心,有淡淡的血痕。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戏剧与荒唐。
惦念的永远得不到,不属于他的,却固执的来。
他们不再天真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失去了很多力气,比如对生活的激情、对生命的期待、对自己的坚持。